家宴當(dāng)天,裴時硯將我關(guān)進(jìn)零下十度的冰窖一夜。只因為他的知己宋清歡「不慎」
落入冬日的冰湖,唯一的目擊者是我的兒子。他說:「你認(rèn),或者凍死,選一個。」第二天,
我被拖出來,渾身都僵硬了。我唯一的兒子裴念安,指著我說:「是媽媽推了清歡阿姨,
爸爸,她是壞女人?!刮铱粗麄兤錁啡谌诘囊患胰?,笑了。我簽下離婚協(xié)議,
放棄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選擇凈身出戶。三年過去。當(dāng)裴時硯終于找到我的時候,我無動于衷。
桌上,醫(yī)生給出的報告清楚寫著。因重度低溫刺激導(dǎo)致的情感剝離障礙。1、「晚寧,
別再鬧了。」裴時硯開口,依然是矜貴的語氣。「醫(yī)生說你的病需要系統(tǒng)性治療,跟我回家。
」他太過理所當(dāng)然,竟讓我有一瞬間的恍惚。哪個家?三年前的冬夜,
我滿心歡喜等裴時硯回家。只等來了他一句質(zhì)問?!笧槭裁茨銜霈F(xiàn)在那里?」監(jiān)控錄像里,
顯示我的身影從冰湖邊經(jīng)過。沒過多久,那里就傳來了宋清歡出事的消息。我張了張嘴,
想要回答。因為莊園太大,我總是不熟悉。因為我想改變他家里的看法。
讓這次家宴盡善盡美。讓其他人覺得,裴時硯娶的妻子并不是那么沒用。我準(zhǔn)備了好幾周,
熬了許多夜,細(xì)心排查每個可能帶來隱患的角落。卻沒有想到,會有人靠近冬日開裂的冰湖。
這個人,還是裴時硯放在心尖尖上的宋清歡。許許多多念頭劃過腦海。
我忘了該從哪兒開始回答。他認(rèn)定我的心虛。把我關(guān)進(jìn)裝滿烈酒和食材的冰窖里。「犯了錯,
就要主動承認(rèn)?!埂讣热荒悴恢阑诟模妥约后w驗一下清歡當(dāng)時落冰的滋味。」
厭惡的眼神,像利刃刺進(jìn)我心口。我不明白,沒有做過的事,為什么要承認(rèn)?
可裴時硯沒有說錯。零下十度的酒窖。我只穿著一件單薄的家宴禮服。好冷,太冷了。
我受不住,說盡了所有哀求的話。拍著門,求有人能放我出去,沒多久雙手就結(jié)成了冰。
佳節(jié)夜晚,門外是熱鬧連天的,我親手布置的宴會。我卻待在自己家的酒窖里。
一點一點冷透。2、拿起氣吹,小心翼翼地吹掉觀音像底座上掉落的灰塵。
我的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你擋到光了?!刮以缇蜎]有家了。我曾經(jīng)以為,
裴時硯在的地方,會是我的家??珊髞?,我才明白。拿起刻刀,才是我的歸宿。
看見一件件文物在我手下復(fù)原。我仿佛能感覺到,內(nèi)心深處,有什么東西也在填滿。
裴時硯似乎沒料到我會是這個反應(yīng)?!感焱韺帲以诟阏f話。」他向前一步,
想抓住我的手腕?!改氵€要怎么樣?「當(dāng)年的事,清歡也原諒了你,她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還有念安。你扔下孩子,一個人在外面生活了三年,還不夠嗎?」他的語氣里透著失望。
「你怎么變成了這樣的人?」3、這樣的人。曾經(jīng)的我是什么樣的?我有點忘了。
大約是溫柔、體貼。像個合格的豪門夫人,時刻圍著裴時硯打轉(zhuǎn)。記得他的十幾種忌口。
他左邊肩頸受過傷,下雨天總是隱隱作痛。他習(xí)慣把看過的文件放在辦公桌旁,
偶爾不小心遺漏。好像生來就擅長照顧人,照顧一個家族??伤恢馈?/p>
我從小就是塊出了名的木頭。是班級里的差生,笨笨的,做事慢半拍,也不會說話。
被人嘲笑了,就付出加倍努力。只有這樣,才能追上那些天資聰穎的人。裴時硯這門課,
我實在花了很長時間,才達(dá)到勉強(qiáng)合格的地步。記錄著他生活安排的筆記本上,
密密麻麻寫滿了備注。還是不能完滿?;叵肫鹉嵌蚊β档?,鮮少得到回應(yīng),一廂情愿的時光。
胸口涌動著陌生的情緒,我不知道是不是名為「酸澀」?!概嵯壬!刮医K于開了口,
稱呼客氣又疏離?!肝矣浀媚阏f過,裴家不需要我這樣的妻子?!埂脯F(xiàn)在離婚了,
你還有什么不滿意呢?」裴時硯忽然愣了一下。他大約想起來了。4、三年前,
他帶著宋清歡回家。兩人挨在一塊兒欣賞畫作,舉止間說不出的親密。我端著茶水站在旁邊,
像這個家里的仆人。心緒難平之下,我手中的茶水傾倒,打濕了宋清歡的裙擺。
從來性情淡漠的裴時硯,第一次對我發(fā)了火:「如果你對清歡有什么不滿,
可以自己離開裴家?!埂付皇桥鲞@些上不得臺面的小動作?!共恢獜暮螘r起,
那個抱著我承諾要一直走下去的裴時硯不見了。在他心底,我變得面目可憎。會因為嫉妒,
做出種種不像我的舉動,去傷害另一個女人。那場讓我顏面無存的家宴。零下十度的酒窖。
我快要失去意識的最后一刻,才被人拖出來。也是因為,我的小動作。裴時硯移開目光,
有一瞬間的惱怒?!缚磥砟愕牟?,比醫(yī)生說的還要嚴(yán)重?!埂敢呀?jīng)開始胡言亂語。」
他似乎找到了原因,甩袖離去?!肝颐魈煸賮怼!?、觀音像上的泥土簌簌掉落,
又經(jīng)過重新補(bǔ)妝。慢慢顯露出原來的模樣。蓮心不染,無悲無喜。情感剝離障礙,
一種罕見的精神疾病?;忌线@種癥狀的人,無法體會正常人的情感。無論是多么濃烈的愛,
或者恨。三年前,當(dāng)我脫離那個家。忽然有一天,
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自己無法露出一個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時。我確診了這項疾病。
過往的記憶依然擺在那里,卻像隔了一層無形的玻璃。再也不能讓我產(chǎn)生任何波瀾。
很多人可憐我。但我覺得,這反而是件好事。文物修復(fù)需要絕對的冷靜。
握著刻刀的手稍微一絲抖動,都可能造成嚴(yán)重的后果。情感障礙,
恰好能讓我遠(yuǎn)離情緒的困擾。我?guī)缀醪粫械骄o張、失措。專注凝神,
將腦海中的想象填補(bǔ)出來。我總能完成的很好。一杯溫水放到了我的手邊。是我的導(dǎo)師。
「晚寧,這里的光線有點暗了,對眼睛不好。」她輕聲說著,伸手調(diào)亮了我頭頂?shù)臒o影燈。
然后拿起放大鏡,仔細(xì)端詳著我手中的觀音像?!高@座觀音徹底粉碎過,
也找不出具體的來歷。」語氣里滿是欣慰?!改芴幚沓蛇@樣,都快要超過我了?!刮覔u搖頭,
「還差得遠(yuǎn)?!?、導(dǎo)師年紀(jì)已經(jīng)很大了。她纏過足,后來硬生生打碎了掰直,
腿腳也很不利索。滿頭烏絲成銀發(fā),皺紋布滿了她的臉,腰背也深深佝僂下去。
卻是國內(nèi)泰斗級的文物修復(fù)大師。一生專注這一行。行至暮年,才收了我這個關(guān)門弟子。
其他教授看了都說,大木頭教了個小木頭。她是大木頭,我是小木頭。
大木頭在小木頭身上傾注了所有的心血。裴時硯向我求婚的時候,我格外猶豫。
導(dǎo)師卻破天荒同意了?!改贻p,有喜歡的人,就去試試?!埂肝奈镫m然好,可它們是死的,
陪著死的東西,怎么會不寂寞呢?」導(dǎo)師半輩子沒有離開過學(xué)校??晌沂帐靶欣钅翘?,
她走出校門,站在學(xué)校門口那顆大樹下,目送來接我的車遠(yuǎn)去。我拼命從車窗里回身看她,
很快被后來的車輛遮擋,再也看不見了。后來,我從裴家凈身出戶,身無分文,無處可去。
渾渾噩噩的又回到學(xué)校。看見導(dǎo)師還站在樹下等我。沒有人陪在跟前說話,
她的身體大不如前。離開了奉獻(xiàn)一生的文物修復(fù)工作。一有空,她就拄著拐杖,慢吞吞的走,
不知不覺回到這里,居然成了習(xí)慣。7、剛回來的時候。我經(jīng)??蓿刂撇蛔〉目?。
吃不下東西,整晚整晚失眠。身體忽然間垮了。病床前亮著一盞朦朧的,淡黃色的燈。
夜里半夢半醒,我看見導(dǎo)師坐在床前抹眼淚。蒼老的面容上滿是后悔。后悔沒有留住我。
后悔放我出去。只會和文物打交道的木頭疙瘩??匆娛浪椎牟使?。還以為是多么美好的事。
落進(jìn)去。連一具完整的軀殼都留不下來。第二天醒來,我不再哭,可也忘記了怎么笑。
導(dǎo)師先是露出難過的神情,又看著我點頭:「這樣也好呀,忘記了也好,就不會痛了?!?/p>
后來,她申請了國外院校的交流項目。一輩子沒出過國門的老人,決定帶著我出國養(yǎng)生。
在國外偏僻的村莊里。我獨立完成了兩項重要的文物修復(fù),逐漸在學(xué)術(shù)界打出名氣。不久前,
導(dǎo)師問我要不要回到國內(nèi)。我同意了。8、第二天,裴時硯像他說的那樣準(zhǔn)時前來。
還帶了一個小小的身影。裴念安。我八歲的兒子。三年沒見,他長高了許多,
不再鬧著要媽媽幫忙穿衣,自己就能把頭發(fā)梳理整齊。像個小大人。我看著他。
看著這個我曾視若生命的孩子。這張臉上,有我的影子,也有裴時硯的輪廓。
他是我和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是我以為愛的結(jié)晶。曾經(jīng)是。孩子看見我,
馬上掙脫了裴時硯的手,跑到我面前?!笅寢?,我好想你?!顾徽f話,眼淚就流下來了。
為了不讓我看見,他馬上用手背擦去?!改慊貋砗貌缓??」「……我畫了我們家,這個是你,
這個是爸爸,這個是我。」他舉起一直拿在手里的畫紙,小心翼翼指給我看。
那是蠟筆畫的三個人。女人穿著漂亮的連衣裙,耳朵上戴著紅色耳環(huán),
溫柔地抱著懷里的孩子。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一旁,目光始終停留在女人身上,
嘴角含著笑意。在他們身后,佇立著一座古典華貴的莊園。溫暖的太陽懸在天邊,
看起來就像幸福的一家三口。是曾經(jīng)的我們。我看了一會兒,然后把它還給裴念安。
「色彩搭配有點亂。」我只評價了一句。孩子的臉一下白了,囁嚅著嘴唇,
眼淚馬上要掉下來。裴時硯立刻沖過來,一把將裴念安摟進(jìn)懷里?!负昧撕昧耍畎膊豢?,
爸爸在?!顾贿叞矒醿鹤?,一邊用極其失望和憤怒的目光看著我?!感焱韺帲?/p>
你看看你現(xiàn)在像什么樣子?他還是個孩子!你怎么能這么對他!「你知不知道,為了找你,
念安都病了?」一時沖動說出這句話,裴時硯似乎也有些意外。他別過臉,
按著懷里孩子的腦袋,話語里沒了氣力?!杆懔?,反正你也不在意?!刮艺×恕?/p>
裴念安生病了嗎?也許是抽條的緣故。他不再像五歲時有些嬰兒肥,臉頰肉收進(jìn)去,
顯出幾分瘦弱。相比曾經(jīng)的開朗,黑沉沉的眼睛里沒有光,哭也不敢哭??匆娝@樣。
我心口那塊早已被凍結(jié)的器官,似乎被什么刺了一下,泛起一陣細(xì)密而尖銳的疼痛。
……可我是不戴耳環(huán)的。為了保證文物修復(fù)過程不出差錯。我甚至連耳洞也沒打。
喜歡戴耳環(huán)的。從來只有宋清歡一個。喉嚨微哽。我移開了目光,迫使自己不再去看。
「裴時硯,孩子不是你的武器?!埂高€有,別再讓他畫畫了,他沒有天賦?!?/p>
工作室外等候已久的保安進(jìn)來送客。裴時硯被請出大門的瞬間,
我還能聽見孩子帶著掙扎的哭腔:「我不要走,媽媽,媽媽——」9、我做夢了。
意識卻清楚知道,這是印象最深一段記憶的重演。冰窖里死一樣的寂靜,
只有我微弱的呼吸在空氣中凝成白霧。寒冷像無數(shù)根細(xì)小的針,從四面八方刺入我的身體。
我蜷縮在角落,抱著膝蓋,牙齒不停地打顫。我的意識開始模糊。我想起了念安。
我還有孩子。如果我在這里倒下的話。我的孩子該怎么辦呢?我想象著他溫暖的小手,
想從記憶里汲取一點熱量。好冷啊。鉆進(jìn)骨子里的冷??晌覐谋牙锉煌铣鰜淼臅r候,
卻聽到了我最不愿意聽見的話?!甘菋寢屚屏饲鍤g阿姨?!刮椅ㄒ坏膬鹤?,縮在裴時硯懷里,
用小小的手指著我?!赴职?,她是壞女人。」壞女人。那三個字,
像一把淬了毒的、燒紅的鐵錐,狠狠扎進(jìn)了我的心臟。之后,我簽下離婚協(xié)議。放棄了一切。
醒來的時候,我臉上還有淚痕。仿佛陳述著這具身體過去殘留的委屈和不甘。窗外雷聲陣陣,
下雨了。借著閃爍的電光,我看見樓下工作室門口蹲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是裴念安。
還穿著白天那套衣服,卻變了一副模樣。渾身臟兮兮的,摔了好幾跤,鞋帶也散了,
歪歪扭扭拖在地上。哪怕蜷縮在屋檐下,不斷濺起的雨水依然打濕了衣服。
但他固執(zhí)的不肯離開,像頭沒人要的小獸。只有看見我撐傘出現(xiàn)時,那雙眼睛才亮了起來。
「媽媽!」聲音沙啞,剛出聲就劇烈咳嗽起來。我知道,裴時硯大約在附近哪里看著。
可放任不管的話,這么小的孩子,等不到天明,就會演變成一場高熱。
我把他帶回了工作室二樓的淋浴間。10、「媽媽,你原諒我了嗎?」他一直仰頭看我,
眼睛好像有星星,亮晶晶的。我不回答,只讓他坐直,好給浴缸放水。
那些星星似乎又暗淡下去。合著水流沖刷的聲音,我聽見低低的嗚咽。裴念安背對著我。
眼淚混在他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他拼命去擦,怎么也擦不干凈?!笅寢?,
我真的好想你……」「我可以不要爸爸…我想和媽媽在一起……」「不要丟掉我……」
脫去衣物的遮擋,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裴念安瘦了這么多。曾經(jīng)我苦心養(yǎng)出來的軟肉都消失不見,
隔著一層薄薄的皮就能觸到骨骼。那些纖細(xì)的骨骼隨著他哭泣而顫抖的時候。
我的呼吸也好像被扣緊了。恍惚回到裴家生活的那幾年。我體質(zhì)孱弱,孕期過得很不容易。
但生下裴念安,我并不后悔。從看見他第一眼,初為人母的喜悅就包圍了我。
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是我生命的延續(xù)。他像我一樣笨。才開始探索周圍的世界。
一個沒看住,身上就青一塊紫一塊。拿著新買的玩具,卻解不出來,發(fā)脾氣傷害自己。
裴時硯沒有時間管這個孩子。偶爾看見他的表現(xiàn),嘴上不提,那一瞬間流露出的失望,
像不見血的鈍刀。本來就敏感的孩子,愈發(fā)豎起全身的刺。是我,在他一次次失控時,
緊緊抱著他,直到他平靜下來。最嚴(yán)重的一次,他抓起桌上的鐵制印章,砸破了我的額角。
鮮血流下來,模糊了我的視線,我也笑著說沒關(guān)系。我想告訴他。笨一點也不要緊。
哪怕我們學(xué)得慢一點,只要一直堅持,總能追上其他人。從那之后,他好像學(xué)會了控制自己,
慢慢變得懂事起來。我們就那樣相互依偎著,在偌大的莊園里生活。裴念安四歲那年,
突發(fā)奇想,爬上了三樓旋轉(zhuǎn)樓梯的圍欄,坐滑梯。他年紀(jì)小,使不出力氣,剛滑出一小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