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墨蘭從臨書閣回來后，那股子心煩意亂不但沒消，反倒像被雨泡過的棉絮，沉甸甸堵在心頭。
賈銘講的蘇婉的故事總在耳邊繞，她盯著妝奩里那支梁晗送的玉簪，忽然生出個念頭——她竟連梁家的根基是什么都不知道。
“露種”她叫住正要退下的丫鬟。
“你去打聽打聽，永昌伯爵府里，到底是個什么境況?！?/p>
露種去了整整一日，回來時臉色發(fā)白，支支吾吾半天，才把打聽來的話說清。
“小姐，伯爵府……不大好。梁公子雖是嫡次子，可府里的庶長子戰(zhàn)功赫赫，侯爺瞧著更屬意他；
那位庶長嫂也是厲害角色，聽說府里的中饋早被她攥在手里。吳大娘子雖是侯爺?shù)恼蓿汗拥挠H娘，可在府里也得讓著庶長子幾分……”
盛墨蘭捏著玉簪的手猛地收緊，簪尖硌得掌心生疼。
庶長子強勢，嫡次子不管事，連正牌侯夫人都得隱忍——她嫁過去，憑什么立足？
難道真要像蘇婉那樣，憑著幾句詩詞、幾樣精巧活計過日子？
那晚她頭疼欲裂，昏昏沉沉地發(fā)起高燒，夢里全是蘇婉被大夫人訓斥的模樣，還有賈銘那句“風一吹就倒了”。
金家書房的燭火燃到深夜，金熙手里的《論語》翻來覆去總停在同一頁。
財寶進來時，見他指尖在書頁上劃著，眉頭擰得緊緊的。
“少爺，盛四姑娘燒得厲害，請了三個大夫都沒退下去?！?/p>
金熙筆尖一頓，墨滴在宣紙上暈開個小團。
他放下筆，起身在屋里踱了兩圈：“盛家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
“具體的沒打聽清，只聽說府里近來不太平，下人們都慌慌張張的?！?/p>
財寶撓撓頭，“少爺，您這般上心，莫不是真對那盛四姑娘……”
金熙回頭瞪了他一眼，拿起案上的狼毫：“少胡說。不過是看她還算聰明，怕她真被那話本里的故事嚇傻了?！?/p>
話雖如此，他換了支最普通的筆，刻意將字跡寫得潦草些，避開平日的筆鋒：
【聞四姑娘不適，想是前日故事聒噪了。
話本荒唐，當不得真。
待好些，城南“甘記”的糖糕尚可，甜而不膩?！?/p>
寫完疊好，塞進個素色信封：“找個穩(wěn)妥的人，只交給露種。記住，絕不能留下任何痕跡。”
財寶接過信，還是忍不住多嘴：“少爺，您連名字都不敢署，這要是被人撞見，豈不是更說不清？”
“蠢貨。”
金熙敲了敲他的腦袋，“留了名字，才是真的說不清?！?/p>
他要的是讓她寬心，不是給她惹麻煩。
盛墨蘭燒得迷迷糊糊時，感覺露種在耳邊輕喚。
她費力睜開眼，見枕邊放著個信封。
拆開一看，那歪歪扭扭的字跡倒眼熟——是賈銘。沒有署名，卻透著他慣有的調(diào)調(diào)。
“話本荒唐，當不得真”……他倒會說話。
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燒得發(fā)疼的頭竟似輕快了些。
不出兩日，果然有個小廝送來個食盒，里面是城南的糖糕，還冒著熱乎氣。
盛墨蘭捏著一塊放進嘴里，甜意漫開時，竟想起賈銘在書鋪里笑起來的樣子，眼尾微微上挑，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狡黠。
自那以后，兩人竟開始了書信往來。
賈銘的信總帶著點調(diào)侃，說東市的筆墨漲價了，說玉清觀的簽文不準了，偶爾才提一句“聽聞盛府近來不寧，姑娘珍重”；
盛墨蘭的回信卻多半簡短，有時只畫個潦草的糖糕，有時寫“知道了”三個字，筆鋒卻比往日柔和些。
金熙每次收到信，都要對著那三個字看半天。
財寶在一旁瞧著，見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信紙，終于忍不住道。
“少爺，您就別嘴硬了。哪有人對不相干的姑娘這般上心？又是送糖糕又是寫信的，連字跡都改了……”
“閉嘴。”
金熙把信紙塞進抽屜，語氣硬邦邦的。
“我是看盛家那攤子事有趣，她是局中人，我問問近況罷了?！?/p>
財寶撇撇嘴，心里卻明鏡似的——自家少爺這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變故是在七日后的傍晚來的。
盛墨蘭剛喝了藥，正靠在榻上翻賈銘送來的新話本，就聽見院外一陣嘈雜。
露種慌慌張張跑進來，臉色慘白：“小姐！不好了！小娘她……她被大娘子發(fā)賣了！”
盛墨蘭手里的話本“啪”地掉在地上：“怎么回事？”
“說是小娘找了銀莊的掌柜來，偷偷兌了好多銀子，被大娘子撞了個正著！大娘子說小娘私通外男，要按家規(guī)發(fā)賣到苦寒之地去！”
露種的聲音都在發(fā)顫。
盛墨蘭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她顧不上穿鞋，赤著腳就往正廳跑。
穿過月亮門時，正撞見幾個粗使婆子押著林小娘往外走。
林小娘發(fā)髻散亂，珠釵掉了一地，卻還強撐著哭喊。
“你們放開我！我那是兌銀子給長柏！老爺還在里頭，我得讓長柏拿著銀子去打點啊！”
正廳里，王大娘子端坐在太師椅上，手里把玩著茶盞，眼神冷得像冰。
“林噙霜，事到如今還敢狡辯？找個外男深夜進府，兌了銀子就打包行李，當我眼瞎不成？”
“大娘子明鑒！”
林小娘哭得撕心裂肺，“那真是銀莊的掌柜！我是急著兌銀子給長柏，讓他想法子救老爺啊！我哪敢私通外男？我對老爺?shù)男?，天地可鑒??！”
劉嬤嬤立刻上前，將一個包袱摔在地上，金銀珠寶滾落一地，還有幾張銀票散在其中。
“這些都是從林小娘院里搜出來的！那掌柜招了，說是小娘讓他連夜備車，要帶兒女出城！”
“我那是怕夜長夢多，想讓孩子們先去莊子上避避，等老爺平安回來再作計較??！”
林小娘哭喊著，被婆子死死按住，“我若真想跑，何必等到現(xiàn)在？”
“拖下去！按家規(guī)發(fā)賣！”王大娘子別過臉，語氣決絕。
“娘！”
盛墨蘭撲過去，死死抱住林小娘的腿，膝蓋“咚”地磕在青磚上。
“母親！求您饒了小娘這一次！她是急著兌銀子想救父親，只是方式欠妥！求您再查查！”
她抬起頭，額角磕得發(fā)紅，眼里卻亮得驚人。
“若是小娘有錯，我替她受罰！求您看在父親還在難處的份上，再給她一次機會！”
王大娘子看著她，眼神復雜了一瞬，隨即又硬起來。
“墨蘭，這是你小娘自己犯的錯，誰也替不了。她若真是為了老爺，怎會瞞著闔府上下，偷偷摸摸地兌銀子？”
盛墨蘭跪在地上，看著林小娘被拖拽著哭喊，心口像被生生剜了塊肉。
她忽然懂了——賈銘說的“撐柱子”是什么意思。
她連自己的小娘都護不住，還談什么立足？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盛紘的聲音，帶著旅途的疲憊和怒意：“住手！”
原來盛紘從外面回來，聽聞前因后果，雖怒林小娘行事荒唐，卻也念及她那句“為了救老爺”的話，只罰她禁足，抄一百遍《女誡》。
這場風波看似平息，盛墨蘭扶著林小娘回林棲閣時，手卻一直在抖。
她看著小娘蒼白的臉，忽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她必須抓住梁晗。
盛長楓，這件事情的導火索。
因為前幾日和好友在酒樓吃酒胡言亂語惹了管家，這才有才番。
人如今還關(guān)在大牢，明個上午就能回來。但回來就要挨板子20下，還要被罰去跪祠堂。
但墨蘭覺得這是他該的。
若非是他，小娘不會經(jīng)歷這些。若非他不頂用，自己…也不會非梁唅不可。
所以哪怕梁家是火坑，哪怕賈銘的話像針一樣扎心，她也得跳進去。
只有嫁進伯爵府，她才有能力護住小娘，才有資格在盛家站穩(wěn)腳。
夜深時，她坐在燈下給賈銘回信，筆尖在紙上懸了許久，只寫下一行字：
【近日家事紛擾，多謝惦念。糖糕已吃完，很好?！?/p>
她沒說林小娘的事，也沒說自己的決心?？蓪懲昴蔷?，眼淚卻“啪”地滴在紙上，暈開了墨跡。
金熙收到信時，正對著燭火發(fā)呆?？辞迥切凶趾蜁為_的墨痕，他指尖輕輕撫過，忽然覺得那點甜意里，藏著說不出的苦。
“財寶，”
他低聲道，“再去查查，盛府到底出了什么事?！?/p>
他總覺得，這場風波，怕是沒那么簡單。而那個總在風口浪尖上的盛四姑娘，讓他越來越放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