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城郊一處破落的院子外停下。
金熙扶著盛墨蘭下車,兩人爬上圍墻,金熙指著院子里曬太陽的婦人:“自己看?!?/p>
那婦人穿著半舊的湖藍(lán)布裙,腹部高高隆起,至少五六個月的樣子,正懶洋洋地讓丫鬟喂梅子。
聽見動靜,她抬頭望過來,眼神帶著點(diǎn)警惕,還有點(diǎn)不易察覺的得意。
“那是……”盛墨蘭的聲音發(fā)顫,指尖冰涼。
“梁晗在服喪時勾搭上的,聽說還是他庶長嫂的表妹。”
金熙的聲音很淡,像在說別人的事,“你嫁過去,就得給這孩子當(dāng)娘?!?/p>
盛墨蘭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扶住旁邊的老槐樹才站穩(wěn)。
她想起梁晗的敷衍,想起吳大娘子的冷淡,想起自己一遍遍說服自己“再等等”……原來從頭到尾,她都是個被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傻子。
“你怎么知道這些?”她抬頭問,眼眶泛紅,卻倔強(qiáng)地沒讓眼淚掉下來。
金熙從懷里摸出塊粗布帕子,遞到她眼前——邊角都磨破了,是他自己用的。
“猜的?!彼闹讣廨p輕碰了碰她的眼角,“話本子里都這么寫,富家公子騙傻姑娘,背后總得藏個相好的?!?/p>
盛墨蘭接過帕子,胡亂擦了擦臉,帕子上有淡淡的皂角香,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樣。
她吸了吸鼻子:“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知道你傻,容易被騙?!?/p>
金熙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動作自然得像做過千百遍。
“現(xiàn)在還想去見梁晗嗎?”
盛墨蘭搖搖頭,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下來。不是為梁晗,是為自己這些日子的掙扎和不值。
金熙看著她掉淚,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
他想開口說點(diǎn)什么,卻只脫下身上的舊外褂,披在她肩上。褂子很舊,布料卻軟和,帶著他的體溫。
“別凍著?!?/p>
盛墨蘭裹緊外褂,忽然抬頭問:“盛明蘭是不是也知道?”
金熙點(diǎn)頭,蹲下身與她平視。他的眼睛離得很近,睫毛很長,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
“她不光知道,還在背后推了一把?!?/p>
“推一把?”
“她知道你們約了今天在玉清觀見面,轉(zhuǎn)頭就把這事告訴了王大娘子?!?/p>
金熙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點(diǎn)寒意,“王大娘子早就想抓你小娘的錯處,這下正好——抓你個私會外男的現(xiàn)行,既能毀了你的名聲,又能治林小娘教女無方的罪。”
盛墨蘭猛地睜大眼睛。
“明蘭恨你小娘,可這恨里,藏著上一輩的齷齪?!?/p>
金熙的指尖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她的眉心,“你真以為衛(wèi)小娘是被你小娘害死的?那位衛(wèi)小娘原是良家女,家窮賣身為妾,心里本就憋著口氣,壓根不想在盛府茍活。
她和盛老太太做了筆交易——她故意把肚子養(yǎng)得太大,讓自己難產(chǎn)而死,死前再設(shè)計讓林小娘背黑鍋,換得盛紘厭棄林小娘,同時讓盛老太太名正言順領(lǐng)養(yǎng)明蘭?!?/p>
他頓了頓,看著她發(fā)白的臉:“林小娘是動了手腳,可衛(wèi)小娘是自己求死。那時候明蘭還小,哪里懂這些彎彎繞繞?只看到你小娘送過補(bǔ)品,就一門心思認(rèn)定是你小娘害死了她娘。
她要的不是讓你嫁不進(jìn)梁家,是要你名聲盡毀地嫁進(jìn)去,讓你小娘看著你在伯爵府被磋磨,日日受剜心之痛?!?/p>
盛墨蘭只覺得渾身發(fā)冷,像墜進(jìn)了冰窖。原來十年前的舊事藏著這么多齷齪,原來明蘭的恨,是被童年的表象和旁人的暗示喂大的。
“那我……”她慌了,抓住金熙的衣袖,指尖攥得發(fā)白,“我該怎么辦?”
金熙看著她慌亂的樣子,心里忽然軟了。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涼,他用掌心一點(diǎn)點(diǎn)焐著。
“別怕。”
他的聲音很穩(wěn),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
“有我在?!?/p>
盛墨蘭抬頭,撞進(jìn)他的眼睛里。那里面沒有算計,沒有嘲諷,只有認(rèn)真。
她的心跳亂了,像有只小鹿在撞,慌忙想抽回手,卻被他握得更緊。
“賈銘……”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點(diǎn)連自己都沒察覺的依賴。
金熙笑了,露出點(diǎn)牙齒,像只得逞的狐貍。
“記住了,以后遇著事,找我?!?/p>
他湊近了些,氣息拂過她的唇瓣,“哪怕我只是個窮書生,也比梁晗靠譜?!?/p>
盛墨蘭的臉?biāo)查g紅透了,像熟透的桃子。她猛地抽回手,轉(zhuǎn)身就走,腳步卻有些踉蹌。
金熙看著她的背影,捏了捏掌心殘留的溫度,低笑出聲。
馬車停在盛府后巷時,暮色已經(jīng)漫了上來。
金熙從懷里摸出兩個紙包,塞到她手里。
“這個是給你爹的,我看他走路不利索,自己配的藥粉,治風(fēng)濕的。那個是給你小娘的,曬干的紅棗和枸杞,補(bǔ)氣血。”
他撓了撓頭,有點(diǎn)不好意思,“不值錢,你別嫌棄?!?/p>
盛墨蘭捏著紙包,指尖傳來溫?zé)??!爸x謝?!?/p>
“回去就說,你去城外找個老大夫抓藥,露種會幫你圓謊?!?/p>
金熙忽然想起什么,從袖中摸出那方纏枝蓮手絹,塞進(jìn)她手里,“這個還你。”
盛墨蘭卻沒接,反而推了回去,聲音細(xì)若蚊蚋:“你拿著吧?!?/p>
說完,她轉(zhuǎn)身跑進(jìn)巷子里,裙角掃過墻角的野草,像只受驚的小鹿。
金熙捏著那方手絹,看著上面半朵歪歪扭扭的纏枝蓮,忽然覺得,這窮日子,好像也沒什么難熬了。
一旁的財寶看著自家少爺笑的傻樣。
“果然汴京城的姑娘就是比咱們江南的要好。短短不到三月,咱少爺?shù)男膯选急蛔サ美卫蔚?!?/p>
金熙難得認(rèn)同??粗m離去的方向點(diǎn)頭。
“確實(shí)!這幾番就把你少爺我拿捏住了!”
林棲閣里,盛紘和王大娘子果然在等。
“你去哪了?”盛紘的語氣帶著怒意。
盛墨蘭定了定神,將紙包遞過去。
“女兒聽說城外有位老大夫,擅治風(fēng)濕和虛癥,就想著給父親和小娘抓點(diǎn)藥?!?/p>
王大娘子打開紙包,見是些普通藥材,眉頭皺了皺,卻也沒多說什么。
盛紘的臉色緩和了些:“下次不許私自出府?!?/p>
“是,女兒知錯了?!?/p>
等人走后,林小娘急忙拉著她問:“梁公子那邊……”
盛墨蘭搖搖頭,將梁晗有妾室、盛明蘭泄消息的事說了。
林小娘聽得渾身發(fā)抖,癱坐在椅子上,眼淚直流。
“造孽啊……可咱們墨兒不能就這么算了!娘再去給你尋門路,哪怕是個小官也好,總比嫁個窮書生強(qiáng)!”
她忽然抓住盛墨蘭的手,眼神發(fā)狠:“你記住,窮書生千萬不能嫁!當(dāng)年你娘我外表姐非嫁個窮秀才,你表姑姑跟著他吃了多少苦?冬天連炭火都燒不起,日日喝稀粥,那種日子,我絕不能讓你再過一遍!”
盛墨蘭的心猛地一沉。
她張了張嘴,想說說賈銘,想說他雖窮卻聰明可靠,可看著林小娘眼里對“窮”的恐懼,那些話終究咽了回去。
是啊,她怎么能說?林小娘受夠了窮日子,她若說自己對一個窮書生動了心,只會被小娘罵醒,甚至被鎖起來。
“娘,我知道了。”
盛墨蘭低下頭,掩去眼底的失落,“我不嫁梁晗了,也不嫁窮書生,我會好好想想的?!?/p>
林小娘這才松了口氣,拍著她的手:“這才對,咱們墨兒這么好,總能尋個好人家?!?/p>
窗外的月牙爬上墻頭,清輝落在盛墨蘭的臉上,帶著點(diǎn)朦朧的光。
她摸了摸袖中那包紅棗枸杞,指尖傳來粗糙的觸感,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那個總穿舊衣裳的窮書生,或許真的能給她一條不一樣的路,可這條路,她暫時還不能告訴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