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聯(lián)姻宴上,我裝成溫婉閨秀彈古琴。臺下傅硯辭眼神玩味:“蘇小姐琴技了得,
不知可懂詞?”我垂眸淺笑:“略知一二?!彼鋈贿∥沂滞螅骸澳瞧吣昵爸星铮?/p>
在古琴行寫‘人有悲歡離合’的女孩是誰?
”手機屏幕亮起——正是我當年批注的《水調歌頭》照片。我摔了酒杯落荒而逃。
深夜他堵在我公寓樓下,月光灑滿一身:“裝不認識我?”“傅總認錯人了。
”他低笑舉起手機,錄音里是我醉后呢喃:“...傅硯辭,你什么時候才認出我?
”——原來那首詞,早把我們寫進同一輪月亮。華燈初上,頂級的“云頂”宴會廳里,
水晶燈潑灑下冰冷昂貴的光。空氣里浮動著昂貴的香水味、雪茄的余韻,
還有某種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無處不在的緊繃感——這是蘇、傅兩家聯(lián)姻的訂婚宴前奏。我,
蘇念詞,端坐在大廳一角那架黑得發(fā)亮的三角鋼琴旁,
穿著那身我媽勒令我套上的、據說價值七位數的高定禮服。香檳色的緞面,掐得死緊的腰,
裙擺堆疊得像朵過分規(guī)矩的花。勒得我?guī)缀跻贿^氣,
感覺下一秒肋骨就要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可臉上,
必須掛著練習了八百遍的、恰到好處的溫婉笑意,唇角上揚的弧度精確得像用尺子量過。
指尖下流淌出的,是《春江花月夜》的調子。舒緩,典雅,
完美符合所有人對一個即將踏入傅家大門的“準兒媳”的想象——乖巧,柔順,沒有棱角,
像一件精雕細琢、只用于展示的玉器。我爸蘇正宏在賓客間穿梭,志得意滿,
仿佛這場聯(lián)姻是他商業(yè)版圖上最耀眼的一枚勛章。我媽林薇站在稍遠的地方,目光像探照燈,
每隔幾秒就精準地掃射過來,確保我這件“展品”沒有一絲一毫的瑕疵。琴音是面具。
心里卻在無聲地咆哮:去他媽的溫婉!去他媽的聯(lián)姻!去他媽的傅硯辭!
指甲幾次差點劃過琴鍵,發(fā)出刺耳的雜音,又被我強行壓了下去。一曲終了,
稀稀落落的掌聲響起,禮貌而疏離。我微微欠身,儀態(tài)無可挑剔。趁著這個空檔,
我飛快地朝宴會廳側門那個通往洗手間的走廊瞥了一眼。那是此刻唯一能透口氣的縫隙。
“抱歉,失陪一下。”我的聲音輕柔得像羽毛拂過,帶著刻意的嬌怯。
踩著那雙讓我腳趾快要斷掉的細高跟鞋,我?guī)缀跏桥策M了那條相對安靜的走廊。
暖黃的壁燈在這里也顯得清冷。確認四下無人,我猛地靠在冰涼的墻壁上,
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仿佛要把胸腔里所有憋屈的濁氣都擠出去。抬手,
狠狠揉了一把笑得發(fā)僵的臉頰肌肉。真他媽的累。
目光落在走廊盡頭洗手間那扇磨砂玻璃門上,那后面,
有短暫的、屬于“蘇念詞”而不是“蘇家大小姐”的自由。
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面的聲音清脆得近乎刺耳。我?guī)撞經_進洗手間,
反手“咔噠”一聲落了鎖。狹小的空間里只有頂燈慘白的光。我沖到巨大的盥洗鏡前,
鏡子里映出一張妝容精致卻眼神空洞的臉。那不是我。一股無名火猛地竄上來,
燒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安?!”低咒聲沖口而出,帶著積壓了一整晚的煩躁。我猛地抬手,
十指狠狠插進盤得一絲不茍的發(fā)髻里,粗暴地用力一扯!
精心固定的發(fā)簪“啪嗒”一聲掉在光潔的臺面上,幾縷發(fā)絲狼狽地垂落下來。
接著是耳朵上沉甸甸的鉆石耳墜,被我用力扯下,隨手丟在臺面上,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
還不夠。我死死盯著鏡子里那個穿著昂貴囚衣的自己,那副溫順的假面讓我作嘔。
去他媽的蘇家大小姐!去他媽的傅家少奶奶!老娘不伺候了!一個瘋狂的念頭在腦子里炸開。
我一把抓起旁邊洗手臺上沉重的黃銅紙巾盒,沉甸甸的,棱角分明,帶著冰冷的金屬觸感。
手臂高高揚起,用盡全力——“砰?。?!”一聲悶響在封閉的空間里炸開,
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金屬紙巾盒狠狠砸在光可鑒人的鏡面上。
蛛網般的裂痕瞬間從撞擊點瘋狂蔓延開來,像一張巨大而猙獰的網,
瞬間將鏡子里那個穿著華服的“我”切割得支離破碎。
碎片映出無數個扭曲的、憤怒的、終于透出點真實氣息的臉?!叭ツ銒尩拇蠹议|秀!
”我對著碎裂的鏡子低吼,胸口劇烈起伏,一種破壞后的、近乎虛脫的快感涌了上來。
這才是我。不是什么溫婉的蘇念詞,是那個會暴躁、會罵人、骨子里刻著反叛的蘇念詞!
我扯了扯嘴角,看著鏡中碎片里那個終于不再完美的倒影,
感覺堵在胸口的那塊巨石松動了一絲縫隙。好了,瘋完了,
該回去繼續(xù)演那個該死的“乖”了。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我彎腰,
快速撿起地上的發(fā)簪和耳墜,對著那面破碎的鏡子,手指飛快地重新盤起頭發(fā)。
動作有些粗暴,扯得頭皮生疼。碎發(fā)?沒關系,反而顯得自然。耳墜?重新戴上。
臉上的表情?重新調整,擠出一個溫順的、帶著點恰到好處羞怯的笑容。
鏡子里那個破碎的影像,又慢慢拼湊回那個溫婉得體的蘇家大小姐。除了那雙眼睛里,
還殘留著一絲尚未完全褪去的野性余燼。整理好裙擺,我拉開門,
重新踏入那片觥籌交錯的光影喧囂之中。臉上掛著無懈可擊的溫婉笑容,
仿佛剛才洗手間里那場短暫的“暴動”從未發(fā)生。剛回到鋼琴旁那片區(qū)域,
還沒來得及再次坐下,一道身影就擋在了我面前,帶著不容忽視的壓迫感。是傅硯辭。
他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就站在離我一步之遙的地方。昂貴的定制西裝勾勒出寬肩窄腰的輪廓,
身量很高,我需要微微仰頭才能對上他的視線。燈光落在他臉上,五官深邃得如同雕刻,
鼻梁挺直,薄唇抿著一條淡漠的線。他的眼神,不像其他賓客那樣帶著禮貌的欣賞或估量,
而是像深海,平靜無波,卻又仿佛潛藏著能將人吞噬的漩渦。那目光落在我身上,
帶著一種審視,一種穿透性的探究,讓我剛剛平復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他手里端著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冰塊在杯壁輕輕碰撞,發(fā)出細微的聲響。
那聲音在瞬間安靜下來的氛圍里,顯得格外清晰?!疤K小姐。”他開口,聲音低沉,
帶著一種金屬般的質感,沒什么溫度,卻奇異地穿透了周圍的背景雜音,“琴彈得不錯。
”我微微頷首,垂下眼睫,恰到好處地掩去所有情緒,聲音放得又輕又柔:“傅先生過獎了。
”標準的大家閨秀應答模板。他卻沒有移開目光,反而微微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冰塊發(fā)出清脆的叮當聲?!扒偎囀羌覍W淵源,”他頓了頓,
視線仿佛不經意地掃過我剛剛盤好的發(fā)髻,又落回我的眼睛,“不知蘇小姐對詞,可有研究?
譬如……《水調歌頭》?”《水調歌頭》?我的心跳猛地一滯,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
這個名字像一個塵封的開關,帶著遙遠的、泛黃的記憶碎片,猝不及防地被按下了。
指尖瞬間變得冰涼,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我強行穩(wěn)住呼吸,
維持著臉上那層溫順的假面,甚至努力讓唇角彎起的弧度更自然些,
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略知一二。” 這四個字,說得無比艱難,
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傅先生也喜歡古詞?”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牢牢鎖著我,像獵人鎖定了獵物??諝夥路鹉塘恕O乱幻?,
他毫無征兆地動了。動作快得驚人。我甚至沒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
手腕上猛地傳來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道!冰冷、堅硬,像鐵鉗一樣死死扣住我的腕骨。
是他戴著名貴腕表的手。巨大的力量差距讓我根本無法掙脫,
整個人被這股力道帶得不由自主地踉蹌向前一步,幾乎撞進他懷里。
昂貴的香水味混合著淡淡的煙草氣息瞬間將我包裹,帶著強烈的侵略性?!鞍?!
”我短促地驚呼出聲,那點強裝的鎮(zhèn)定和溫婉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撕得粉碎,
只剩下最本能的驚愕和慌亂。我猛地抬頭,撞進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里。
那里面不再是深海的平靜,而是翻涌著某種銳利得近乎殘忍的光芒,像淬了冰的刀鋒,
直直刺向我。周圍的空氣仿佛被抽干了。
原本就在附近留意著這邊動靜的賓客們瞬間安靜下來,一道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過來,
帶著驚疑、好奇和無聲的揣測。我爸蘇正宏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我媽林薇更是臉色煞白,
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慌?!案悼?,您這是……”我爸的聲音帶著強壓的慌亂,
試圖上前解圍。傅硯辭置若罔聞。他攥著我手腕的力量沒有絲毫放松,反而更緊了些,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腕骨傳來的痛楚。他微微俯身,
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逼近,迫人的氣息幾乎噴在我的臉上?!霸~?”他薄唇輕啟,
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像冰錐鑿進我的耳膜,
每一個字都裹著冰冷的、銳利的鋒芒,“那七年前的中秋夜,在城南‘松風’古琴行里,
用鋼筆在《宋詞選》扉頁上批注‘人有悲歡離合,
此事古難全’的女孩……”他的話語如同驚雷,在我腦子里轟然炸響!松風琴行?鋼筆批注?
《宋詞選》?七年前的中秋夜?那些刻意被遺忘、被塵封的畫面碎片,
被這短短幾句話粗暴地撕扯開來,帶著陳舊紙張的氣息和少年清冽的目光,
猛地撞進我的腦海!“……是誰?”最后兩個字,輕飄飄地落下,卻帶著千鈞之力。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血液仿佛瞬間凍結。所有的偽裝,所有的算計,
在這猝不及防的直指核心的詰問面前,土崩瓦解。臉上最后一點血色也褪得一干二凈,
只剩下死灰般的蒼白。“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
尖銳得變了調,帶著明顯的恐懼和抗拒。身體下意識地想要后退,
想要逃離這可怕的、洞穿一切的逼視,手腕卻被牢牢禁錮在原地,動彈不得。他盯著我,
那雙眼睛里翻涌的情緒復雜難辨,有審視,有怒意,還有一種……被深深欺騙后的冰冷風暴。
然后,他空閑的另一只手,慢條斯理地伸進了西裝內側的口袋。我的心跳驟然停止,
眼睜睜看著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拿出了一樣東西。不是《宋詞選》。是他的手機。
屏幕漆黑一片,像一塊冰冷的墓碑。他的拇指隨意地在屏幕邊緣一劃?!班?。
”一聲輕微的解鎖音。屏幕驟然亮起,刺目的白光在昏暗的宴會廳一角炸開,
像一道無聲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我搖搖欲墜的世界。那亮起的手機屏幕上,赫然是一張照片。
照片的焦點清晰得刺眼——一本舊書略顯磨損的深藍色硬殼封面,
燙金的繁體字:《宋詞選》。書頁翻開著,停在某一頁。紙張泛著時光沉淀的黃,
邊緣有些微卷。而在那頁紙的上方空白處,幾行字跡清晰地闖入我的視線。是鋼筆字。
藍黑色的墨水,筆鋒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未經世故磨礪的銳利和藏不住的飛揚灑脫。那字跡,
我太熟悉了!熟悉到刻進骨髓里!每一個筆畫的轉折,每一個字的間架結構,
都帶著獨屬于那個年紀的、不顧一切的熱烈和笨拙的認真。
那幾行字寫的是:「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 東坡此句,
道盡人間無奈。然既知難全,何不痛飲狂歌?何必強求圓滿?徒增煩惱耳!」落款處,
是一個小小的、帶著點稚氣的簽名,和一行日期:「念詞 于松風琴行 中秋夜」
時間:七年前。照片拍得極其清晰,連紙張的細微紋理和墨水的洇染痕跡都纖毫畢現(xiàn)。
那字跡,那內容,那落款……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膜上,
燙在我的靈魂深處!時間凝固了。
的叮當聲、刻意壓低的談笑聲、悠揚的背景音樂——都在這一瞬間被一只無形的手徹底抹去。
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擊著耳膜,震得我頭暈目眩。
周圍那些投射過來的目光,此刻像無數根燒紅的針,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裸露的皮膚上。
驚詫、疑惑、探究、幸災樂禍……種種情緒混雜成一片無聲的喧囂海嘯,將我徹底淹沒。
我甚至能清晰地捕捉到我爸蘇正宏瞬間鐵青扭曲的臉,
我媽林薇捂著嘴、搖搖欲墜的驚恐表情。血液像是瞬間沖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徹底退去,
四肢百骸一片冰寒。手腕處被他箍住的地方,痛楚變得麻木,
只剩下一種被釘在恥辱柱上的灼燒感。精心構筑了七年的堡壘,
費盡心機維持的“蘇念詞”的假面,在他亮出這張照片的瞬間,轟然坍塌,化為齏粉!
“不……不可能……”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抖,破碎得不成樣子,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假的……這照片是假的!” 我徒勞地掙扎,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想要逃離這可怕的、被當眾剝光的境地。聲音尖銳而虛弱,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傅硯辭沒有動。他攥著我手腕的力量沒有絲毫放松,反而像是要捏碎我的骨頭。
他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寒冰,牢牢鎖住我因驚駭而放大的瞳孔,
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極冷、極淡的弧度,充滿了嘲弄和洞悉一切的了然。
那眼神分明在說:蘇念詞,你還在裝?巨大的羞恥和恐慌像冰冷的潮水,滅頂而來。
理智的弦,徹底崩斷了?!胺砰_我!”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出聲,聲音尖銳得變了調,
帶著瀕臨崩潰的絕望。身體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向后一掙!“嘩啦——!
”刺耳的碎裂聲驟然響起,壓過了我失控的尖叫?;艁y掙扎中,
我的手肘狠狠撞到了旁邊侍應生端著的托盤!
托盤上幾杯斟得滿滿的、如同血液般暗紅的葡萄酒,連同晶瑩剔透的高腳杯,一起飛了出去,
在空中劃過狼狽的弧線,然后狠狠砸在光潔如鏡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
猩紅的酒液如同潑墨般炸開,瞬間染紅了昂貴的地毯,
飛濺的玻璃碎片在璀璨的燈光下迸射開來,像炸開了一地冰冷的鉆石。
幾滴冰冷的液體濺在我的腳踝和小腿上,帶來一陣輕微的刺痛,
卻遠不及心上那道被當眾撕開的血淋淋傷口來得痛楚。整個宴會廳死寂一片。
所有人的動作都定格了,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這片狼藉和狼狽的漩渦中心。手腕上的鉗制,
在那劇烈的掙扎和混亂中,終于松開了。機會!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逃!離開這里!
離開這被當眾扒光、被釘在恥辱柱上的地方!
離開這個洞穿了我所有秘密、帶來滅頂之災的男人!
我甚至來不及去看傅硯辭此刻是什么表情,
也顧不上腳下踩著的高跟鞋和滿地狼藉的玻璃碎片與酒液。
巨大的恐慌和羞恥感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的神經。我猛地提起礙事的裙擺,
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小獸,憑著本能,朝著宴會廳側門的方向,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
高跟鞋在濕滑的酒液和碎玻璃上發(fā)出刺耳又慌亂的“噠噠”聲,好幾次差點崴倒。身后,
是死寂之后爆發(fā)的嗡嗡議論聲,夾雜著我爸氣急敗壞的怒吼和我媽帶著哭腔的驚呼:“念詞!
你給我站??!”還有一道冰冷的、如同實質的目光,穿透了所有的喧囂,
牢牢釘在我的背脊上。我知道那是誰。但我不能停。我狼狽地撞開沉重的側門,
一頭扎進了外面沉沉的夜色里。冰冷的夜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吹散了我精心盤好的發(fā)髻,
長發(fā)凌亂地撲在臉上,也吹不散心頭那幾乎要窒息的滾燙和冰冷交織的混亂。
引擎的咆哮聲撕破了夜的寂靜,
我?guī)缀跏菓{著肌肉記憶把車開回了那個位于城市邊緣、租金低廉的公寓樓下。老舊的小區(qū),
路燈昏黃,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暈。我把車胡亂停在路邊,熄了火,
卻久久沒有動彈。駕駛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
手腕上,被傅硯辭攥過的地方,依舊殘留著清晰的、帶著痛感的紅痕,像一道恥辱的烙印。
眼前揮之不去的,是手機屏幕上那張清晰無比的照片——那本《宋詞選》,
那行飛揚的藍黑鋼筆字,
那個稚氣的簽名……還有傅硯辭那雙冰冷銳利、仿佛能看透靈魂的眼睛。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每一次收縮都牽扯著尖銳的痛楚。
羞恥、憤怒、恐慌……無數種情緒像沸騰的巖漿,灼燒著我的五臟六腑。為什么?
為什么偏偏是他?為什么偏偏是那本早已被我遺忘在歲月角落的舊書?他怎么會找到?
他找了我多久?混亂的思緒如同亂麻,找不到頭緒。疲憊和巨大的精神沖擊像潮水般襲來,
幾乎要將我淹沒。我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臉,深吸了幾口帶著涼意的空氣,
才勉強找回一點力氣。推開車門,腳踩在冰冷潮濕的地面上,
高跟鞋的細跟不穩(wěn)地晃動了一下。我脫下這雙折磨了我一整晚的刑具,
赤腳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冰涼的觸感刺得腳底生疼,卻奇異地帶來一絲清醒。拎著鞋子,
我拖著沉重的步伐,像一抹游魂,走向那棟灰撲撲的單元樓入口。
樓道里的聲控燈大概又壞了,一片漆黑。只有外面路燈微弱的光線,
勉強勾勒出樓梯扶手的輪廓。剛踏上第一級臺階?!班?。
”一聲輕微的、像是打火機蓋合攏的脆響,毫無預兆地從樓道深處的陰影里傳來。
我的身體瞬間僵?。⊙悍路鹪趧x那間凝固。心臟驟然停跳,隨即又瘋狂地鼓噪起來,
幾乎要沖破喉嚨!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黑暗中,
一點猩紅的火星無聲地亮起,明滅了一下,映出男人修長指間夾著的香煙輪廓。緊接著,
一個高大的身影緩緩從樓梯拐角的陰影里踱了出來。昏黃的路燈光線吝嗇地勾勒出他的輪廓。
昂貴的西裝外套隨意地搭在臂彎,領口松開了兩顆扣子,露出線條清晰的鎖骨。
指尖那點猩紅在黑暗中格外醒目。他倚在冰冷的墻壁上,姿態(tài)看似隨意,
卻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像一頭在暗夜里蟄伏的猛獸。是傅硯辭。
他怎么會在這里?他怎么知道我住這里?!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
赤腳踩在粗糙水泥地上的冰涼感此刻變得無比清晰。我下意識地后退一步,
脊背重重撞在單元樓冰冷潮濕的鐵門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哐當”響。黑暗中,
他緩緩吐出一口煙霧。白色的煙氣在昏黃的光線下繚繞升騰,模糊了他的面容,
卻讓那雙在暗影里看過來的眼睛,顯得更加幽深銳利,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他沒有說話。
空氣凝固得如同實質,只有我失控的心跳聲在死寂的樓道里瘋狂鼓噪,震耳欲聾。
他指尖的煙頭又亮了一下,猩紅的光點映著他線條冷硬的下頜。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終于,他動了。
他隨手將燃了半截的香煙丟在地上,锃亮的皮鞋尖隨意地碾滅了那點猩紅。然后,
他邁開長腿,一步一步,從樓梯的陰影里,朝著我所在的門口走來。
腳步聲在空曠寂靜的樓道里清晰地回響,不疾不徐,卻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的心尖上。
他停在了離我兩步遠的地方。這個距離,
我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殘留的、淡淡的煙草氣息和冷冽的須后水味道,混合著夜風的涼意,
一股腦地壓了過來。樓道太暗,我看不清他全部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那道如有實質的目光,
沉沉地落在我臉上,帶著審視,帶著嘲弄,帶著一種終于將獵物逼入絕境的篤定。
“跑得挺快。” 他開口了。聲音低沉平緩,聽不出什么情緒,
卻像冰渣子一樣刮過我的耳膜,帶著徹骨的寒意。我的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后背死死抵著冰冷的鐵門,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來維持最后一絲清醒。喉嚨發(fā)緊,
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死死地盯著黑暗中他模糊的輪廓?!把b不認識我?
”他微微偏了下頭,語氣里那種冰冷的嘲弄意味更濃了,像一根針,
精準地刺破我最后一點僥幸?!疤K念詞,嗯?”我的名字從他口中念出來,
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悸的質感,像是審判。“傅總,” 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干澀得厲害,帶著極力壓抑的顫抖,試圖做最后的掙扎,“您真的認錯人了。今晚的事,
我很抱歉,但……”“但?”他低低地重復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揚,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
他忽然上前一步。距離驟然縮短!他身上強烈的壓迫感如同實質的墻壁,轟然壓下!
我嚇得猛地往后一縮,脊背再次重重撞在鐵門上,發(fā)出更大的聲響。他伸出的手沒有碰到我,
只是停在了我面前。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里,握著的依然是他的手機。屏幕亮著。這次,
屏幕上沒有照片。只有一個簡單的錄音播放界面。一個醒目的紅色圓形播放按鈕。
他指尖懸在那個按鈕上方,幽冷的屏幕光映著他深邃的眼眸,
那里面翻涌著我完全看不懂的復雜情緒,像暴風雨來臨前壓抑的海面。“聽聽這個,
”他的聲音低沉得如同耳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殘忍的命令,“再告訴我,
我認沒認錯?!睉以诩t色播放鍵上的指尖,輕輕落下。“嗒。”一聲輕響,在死寂的樓道里,
清晰得如同驚雷。短暫的、令人窒息的電流雜音后,手機揚聲器里猛地傳出一個聲音。
一個女人的聲音。帶著濃重的、軟糯的醉意,含糊不清,像是在夢囈,
又像是在對著最親密的人撒嬌。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是浸泡在酒液里,黏黏糊糊,
帶著一種毫無防備的脆弱和……刻骨的委屈。
“……傅、傅硯辭……”我的大腦“嗡”的一聲!像被重錘狠狠擊中!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倒流,又在下一秒瘋狂地涌上頭頂!那聲音……是我自己的聲音!
“……你個大混蛋……”錄音里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斷斷續(xù)續(xù),像是在控訴,
又像是在囈語,“……你……你什么時候才認出我?。?/p>
……我等了好久……好久……”聲音哽咽了一下,帶著壓抑的抽泣。
…你懂不懂啊……笨蛋……”“……我都……我都快等不下去了……”錄音到這里戛然而止。
最后那一聲帶著哭腔的、委屈至極的尾音,像一個無形的鉤子,
狠狠勾出了我深埋心底、連自己都快遺忘的角落——那個七年前的中秋夜之后,
獨自躲在被窩里喝掉半瓶廉價紅酒,對著空氣又哭又罵的、愚蠢又狼狽的自己!死寂。
絕對的死寂。錄音結束后的空白,比任何聲音都更刺耳。
樓道里只剩下我粗重得無法控制的喘息聲,像一個破敗的風箱。
整個世界仿佛在我眼前分崩離析,碎片旋轉著墜落。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徹底褪盡,
比頭頂慘白的路燈光還要慘白。精心構筑了七年的壁壘,
在錄音里那個醉醺醺、委屈巴巴的聲音面前,徹底土崩瓦解,碎得連渣都不剩。
巨大的羞恥感如同滾燙的巖漿,瞬間席卷了全身,燒得我每一寸皮膚都在發(fā)燙,
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傅硯辭緩緩收回了手,手機屏幕的光熄滅,樓道重新陷入更深的昏暗。
他依舊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巒,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沒有了剛才的嘲弄,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復雜的審視,沉甸甸的,
帶著洞穿一切的了然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蘇念詞,”他再次開口,聲音低沉,
在寂靜中如同嘆息,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重重砸在我的心上,“七年。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我慘白的臉和無法抑制顫抖的身體?!澳鞘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