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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凡人塵骨 東火 856491 字 2025-08-20 19:4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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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縣衙門的告示,終于在冬末一個(gè)鉛云低垂的早晨,像一片沉重的陰霾,覆蓋了雙水村,也重重地壓在了每一戶村民的心頭。

消息是里正張老蔫帶回來的。他佝僂著背,腳步踉蹌,臉上毫無血色,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他敲響了村口那口生銹的銅鐘,沉悶的鐘聲在寂靜的村莊上空回蕩,帶著一種不祥的預(yù)兆,將縮在屋里取暖的村民們都喚了出來,聚集在村中那棵光禿禿的老槐樹下。

張老蔫站在一塊磨盤大的石頭上,手里緊緊攥著一張蓋著鮮紅官印的黃紙。寒風(fēng)卷起他花白的頭發(fā),他的嘴唇哆嗦著,聲音嘶啞,幾乎要淹沒在呼嘯的風(fēng)里:

“鄉(xiāng)親們……縣……縣衙的告示下來了……大夏皇朝……為應(yīng)對北境‘黑狼汗國’犯邊……特……特加征‘衛(wèi)國捐’!”

“衛(wèi)國捐?”人群里響起一片茫然的低語。

“每戶……每戶需納白銀五兩!”張老蔫幾乎是吼出了這個(gè)數(shù)字,聲音里帶著哭腔和絕望。

“五兩?!”人群瞬間炸開了鍋。驚呼聲、抽氣聲、絕望的咒罵聲交織在一起,比寒風(fēng)更刺骨。

五兩白銀!對于雙水村這些靠著幾畝薄田或打點(diǎn)零工、獵物勉強(qiáng)糊口的農(nóng)戶來說,這無異于一個(gè)天文數(shù)字,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許多人家,傾盡家產(chǎn)也未必能湊出一兩銀子。

“這……這不是要人命嗎?”

“老天爺??!五兩!把我們?nèi)屹u了也不值這個(gè)錢??!”

“往年秋稅都繳得艱難,這……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絕望的氣息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有婦人當(dāng)場癱軟在地,嚎啕大哭;有漢子雙眼赤紅,拳頭捏得咯咯作響;老人們則仰天長嘆,渾濁的眼里滿是麻木的悲哀。

洛燦擠在人群中,心也沉到了谷底。五兩!他家的破屋、那幾畝貧瘠的田、圈里瘦弱的牲畜……加起來值多少?他不敢想。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比這臘月的寒風(fēng)更甚。

張老蔫看著下面絕望的村民,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片刻后又猛地睜開,聲音帶著最后一絲掙扎:“告示……告示上還說……若實(shí)在無力繳納,家中……家中若有年滿十三、身體健全的男丁……可……可頂替一個(gè)‘征兵名額’入伍服役……服役期間,其家可免此捐賦……”

“入伍?!”這個(gè)詞像一道驚雷,在洛燦耳邊炸響。父親那沉重的憂慮、趙石頭凝重的眼神、王伯口中的潰兵……所有碎片瞬間拼湊起來,指向了這個(gè)冰冷而殘酷的現(xiàn)實(shí)!

人群再次騷動起來。頂替名額入伍?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家里的頂梁柱要離開,去那傳聞中九死一生的戰(zhàn)場!意味著留下孤兒寡母,在更加艱難的環(huán)境中掙扎求存!

“當(dāng)兵?那不是去送死嗎!”

“我兒子才十四啊……”

“不行!絕對不行!寧可砸鍋賣鐵,也不能讓娃去送命!”

抗拒的聲浪更高了。

然而,在一片絕望的喧囂中,洛燦卻異常地沉默了下來。他緊抿著嘴唇,目光越過激動的人群,落在自家那低矮破舊的茅草屋方向。

他仿佛看到了屋里父親緊鎖的眉頭和母親愁苦的淚眼,看到了妹妹洛小語懵懂卻依賴的眼神。

“燦兒他爹,你……你家燦兒……過了年就十四了……”人群里,不知是誰小聲嘀咕了一句,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鉆進(jìn)了洛燦和洛大山的耳朵里。

洛燦猛地扭頭看向父親。洛大山魁梧的身軀此刻顯得有些佝僂,他死死低著頭,粗糙的大手緊緊攥著破舊的棉襖下擺,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肩膀在微微顫抖?/p>

他沒有看兒子,只是盯著腳下被踩得泥濘的雪地,仿佛要將那里盯出一個(gè)洞來。

“爹……”洛燦喉頭滾動,艱難地發(fā)出聲音。

洛大山猛地抬起頭,臉上肌肉扭曲,眼中布滿了血絲,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困獸般的痛苦和掙扎。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只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彎下了腰,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來。

陳氏從人群后面擠過來,臉色慘白如紙,一把扶住丈夫,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大山!大山你怎么樣?別嚇我??!”

洛大山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喘著粗氣,嘴角竟溢出了一絲暗紅的血沫!他胡亂地用袖子擦掉,抬起頭,目光終于落在了洛燦臉上。那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diǎn),有絕望,有不舍,有滔天的愧疚,還有一絲……被逼無奈下的決絕。

“燦兒……”洛大山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鑼,“爹……爹沒用……”

洛燦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他看著父親嘴角那刺目的暗紅,看著母親絕望的淚水,看著周圍村民或同情或麻木的眼神……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混合著巨大的悲憤和決然,在他胸腔里猛烈地沖撞!

就在這時(shí),一個(gè)沉穩(wěn)的聲音在人群外圍響起,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都圍在這兒哭喪,銀子就能從天上掉下來?”

是趙石頭!他不知何時(shí)來了,抱著膀子靠在老槐樹的樹干上,臉上依舊是那副冷硬的表情,但眼神卻銳利地掃過眾人,最后落在了洛大山和洛燦身上。

他的目光在洛大山嘴角殘留的血跡上停頓了一瞬,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又看向洛燦,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洛燦耳中:“小子,看到?jīng)]?這就叫世道。銀子,命,總得選一樣?!?/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哭嚎的婦人,語氣帶著一種歷經(jīng)滄桑的殘酷平靜:“哭?哭頂個(gè)屁用!砸鍋賣鐵?你們那點(diǎn)家當(dāng),夠五兩嗎?不夠,等著衙役上門鎖人下獄,還是等著餓死凍死在開春?”

他的話像冰冷的刀子,割開了村民們最后一絲不切實(shí)際的幻想,留下赤裸裸的、血淋淋的現(xiàn)實(shí)。

趙石頭最后看向洛燦,眼神帶著一種奇異的審視:“當(dāng)兵,是苦,是險(xiǎn)。但至少,軍營里有口飯吃,有件衣穿。練好了本事,殺敵立功,未必沒有一條活路??偙雀C在這山溝里,等著被稅賦活活逼死強(qiáng)!”

他猛地提高了聲音,仿佛是說給所有人聽,又像是只說給洛燦一個(gè)人聽:“是爺們兒,就選條路,硬著頭皮走下去!哭哭啼啼,怨天怨地,死得更快!”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轉(zhuǎn)身分開人群,大步流星地走了。他的背影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像一塊沉默而堅(jiān)硬的石頭。

趙石頭的話,像重錘一樣砸在洛燦心上。他眼中的迷茫和掙扎漸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燃燒的決絕!

他猛地轉(zhuǎn)過身,面對還在絕望中啜泣的父母,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堅(jiān)定,每一個(gè)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砸在冰冷的空氣里:

“爹,娘!這兵……我去當(dāng)!”

“什么?!”陳氏發(fā)出一聲凄厲的驚呼,死死抓住洛燦的胳膊,“燦兒!你胡說什么!不行!娘不許你去!娘寧可……”

“娘!”洛燦反手握住母親冰冷顫抖的手,他的手同樣冰涼,卻異常有力,“五兩銀子,我們家拿不出來!爹的身體……不能再熬了!我去了,家里就能免了這捐賦!我……我能吃苦,有力氣,石頭叔教我的本事,在軍營里或許用得上!這……這是眼下唯一的活路!”

他看向父親洛大山。洛大山身體劇烈地顫抖著,老淚縱橫,嘴唇哆嗦著,看著兒子那張還帶著稚氣卻寫滿堅(jiān)毅的臉龐,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終只化作一聲痛苦壓抑的嘶吼,猛地轉(zhuǎn)過身,一拳狠狠砸在旁邊的土墻上!泥塊簌簌落下。

默許,便是最大的痛楚與無奈。

洛燦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仿佛帶著冰碴,刺得他肺腑生疼。他抬起頭,望向鉛灰色的、仿佛要壓垮整個(gè)村莊的天空。風(fēng)雪似乎小了些,但雙水村的上空,卻彌漫著比寒冬更凜冽的絕望與離別的氣息。

他知道,那個(gè)平靜的、只有風(fēng)雪和飛鏢靶子的雙水村,那個(gè)屬于農(nóng)家少年洛燦的簡單世界,從這一刻起,徹底結(jié)束了。一條布滿荊棘、生死難料的血火之路,在他腳下鋪開。

而他,別無選擇,只能一步踏出。

腳下的雪,被踩得咯吱作響,留下一個(gè)深深的、決絕的腳印。前方,是白茫茫的一片,未知而冰冷。


更新時(shí)間:2025-08-20 19:4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