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蘭水榭。
這地方她太熟了。前一世,她在這里耗費了三年,像個最精巧的匠人,細(xì)細(xì)打磨太子蕭衍這塊看似溫潤實則冷硬的璞玉,替他描補籌謀,將沈家、將父親舊部、將她所能調(diào)動的一切,一點點纏裹上去,將他墊上帝位。
然后,被他連血帶肉地剮了下來。
水榭臨水而建,夏日荷香穿堂,冬日地龍燒得暖融,每一寸鋪地的金磚,每一扇雕花的窗欞,都曾浸透她虛妄的期盼和愚蠢的真心。
引路的內(nèi)侍換了一個,年紀(jì)更輕,面皮白凈得近乎透明,眼神卻老辣,垂著眼,嘴角繃著一絲說不清是恭敬還是譏誚的弧度。
“良娣,這便是汀蘭水榭了。殿下吩咐,一應(yīng)用度,皆比照……舊例?!眱?nèi)侍的聲音尖細(xì),在空曠的殿宇里帶著回音。
“舊例?”沈未晞腳步未停,聲音平直地穿過垂落的紗簾。
那內(nèi)侍腰彎得更低了些:“是,便是先頭……預(yù)備給太子妃的例?!?/p>
沈未晞極淡地扯了一下嘴角。敲打來了。用沈明珠未曾真正享受過的尊榮來臊她,提醒她的僭越和得來不正。蕭衍慣會玩這種心思。
水榭里果然煥然一新。紫檀木的家具泛著幽光,博古架上擺著官窯瓷瓶,云錦織金的帳幔沉沉垂落,熏籠里燃著名貴的鵝梨帳中香,甜膩膩地裹著人。四個宮女并四個內(nèi)侍垂手立在廳中,見她進(jìn)來,齊刷刷跪下:“奴婢(奴才)叩見良娣?!?/p>
個個低眉順眼,訓(xùn)練有素。
沈未晞目光掃過,一個都沒看進(jìn)眼里。東宮的人,骨頭縫里都刻著“太子”兩個字。
“都起來吧?!彼曇衾锫牪怀銮榫w,走到臨窗的榻邊坐下。窗外的湖面結(jié)了薄冰,反射著慘白的天光,刺得人眼疼。“你叫什么?”她問那引路的內(nèi)侍。
“回良娣,奴才賤名高鴻,暫領(lǐng)水榭管事?!?/p>
“高鴻?!鄙蛭磿勚貜?fù)了一遍,名字普通,人卻不普通,能領(lǐng)汀蘭水榭的管事,必是蕭衍的心腹耳目?!拔疫@人喜靜,規(guī)矩卻大。一,我的內(nèi)室,未經(jīng)通傳,半步不入。二,我的話,不說第二遍。三,”她頓了頓,目光落在熏籠上升起的裊裊白煙上,“這香太膩,撤了,換尋常銀炭。窗子打開一半,透透氣?!?/p>
高鴻臉上那絲固定的恭敬似乎裂開了一絲縫隙。撤了御賜的香?開窗受凍?這位新主子的路數(shù),他有點摸不透了。但他反應(yīng)極快,立刻躬身:“是,奴才這就去辦?!?/p>
宮女們手腳麻利地開窗撤香籠,冷風(fēng)呼地灌進(jìn)來,沖散了那令人頭暈的甜膩,也吹得帳幔翻飛。殿內(nèi)溫度驟降,幾個宮女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沈未晞卻像是毫無所覺,只看著窗外那一片枯寂的湖水。
一下午,汀蘭水榭門庭若市。
尚宮局、內(nèi)侍省、司珍司、司膳司……流水般的人來了又走,捧著綾羅綢緞、金銀首飾、古玩擺件。嘴里說著恭賀良娣喬遷之喜的吉祥話,眼睛卻滴溜溜地轉(zhuǎn),試圖從這位置詭譎、升遷速度駭人的新主子臉上,窺探出些許風(fēng)云變幻的痕跡。
沈未晞一概懶得應(yīng)付,只讓高鴻按例收下,登記造冊, herself 連眼皮都懶得抬。
直到暮色四合,最后一撥人退去。
殿內(nèi)只點了兩盞燈,光線昏昏。窗戶依舊開著半扇,冷空氣盤踞不去,呵氣成霜。
一個小太監(jiān)縮著脖子蹭進(jìn)來,聲音發(fā)顫:“良、良娣,偏殿那邊……送、送份例過去的人回來了,說……說……”
沈未晞?wù)龑χ槐P殘棋,自己跟自己對弈,聞言,指尖的黑子懸在半空。
“說什么?”
小太監(jiān)撲通跪下:“說明珠小姐……不,太子妃……她、她把送去的飯食都砸了,哭鬧著要見太子殿下,要見侯爺……還說、還說……”他不敢再說下去。
“還說,要撕了我這個賤人?”沈未晞落下黑子,聲音聽不出喜怒。
小太監(jiān)以頭搶地,抖得說不出話。
沈未晞捻起一顆白子,在指尖慢慢轉(zhuǎn)著:“殿下有令,太子妃需靜心思過。既然吃不下,那便不必送了。餓幾頓,腦子能清醒些?!?/p>
小太監(jiān)駭?shù)媚樁及琢?,喏喏稱是,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
高鴻無聲地添了次茶,熱氣遇冷,凝成白霧。
殿內(nèi)重歸死寂,只有棋子偶爾落在棋盤上的脆響,一下,又一下。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傳來極輕微的“嗒”一聲,像是小石子投入冰面。
沈未晞執(zhí)棋的手一頓。
來了。
她不動聲色地飲盡杯中冷透的茶,起身:“都下去吧,不必守夜?!?/p>
高鴻眼神微動,最終只是躬身:“是?!?/p>
宮人魚貫退出,殿門合攏。
燈花噼啪爆了一下。
沈未晞走到那扇開著的窗邊,寒風(fēng)立刻卷起她的發(fā)絲。窗外夜色濃重,水榭的陰影投在冰面上,模糊一片。
一道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黑影,如同鬼魅,悄無聲息地滑了進(jìn)來,單膝跪地。
“主子?!甭曇魤旱脴O低,粗糲沙啞。
來人穿著夜行衣,臉上覆著半張青銅面具,只露出一雙沉靜如古井的眼,和緊抿的薄唇。肩頭覆著一層未化的寒霜。
“驚蟄,”沈未晞看著窗外,沒有回頭,聲音低得如同耳語,“你來了。”
“是。”代號驚蟄的暗衛(wèi)頭垂得更低,“屬下失職,昨夜……”
“不怪你?!鄙蛭磿劥驍嗨?,“東宮的水,比我想的更深。”她緩緩轉(zhuǎn)身,目光落在他身上,“東西呢?”
驚蟄從懷中取出一個細(xì)長的、用油布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銅管,雙手奉上。銅管冰涼,還帶著他胸膛的溫度和夜風(fēng)的冷冽。
沈未晞接過,指尖觸到那冰冷的金屬,心口才像是落定了一分。這是父親早年秘密培養(yǎng)的一支力量,代號“驚蟄”,專司暗中護衛(wèi)與探查,連沈家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知道他們的存在。前世,直到家族傾覆,她都未曾動用過,甚至幾乎忘了他們的存在。是咽氣前那一刻,父親被拖走時望向她那絕望而復(fù)雜的一眼,才讓她猛地記起這支父親留給她的、最后的保命符。
重生醒來,她便用只有他們才懂的方式,發(fā)出了召喚。
她走到燈下,拆開油布,倒出銅管里一卷薄如蟬翼的紙卷。展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墨色猶新。
迅速瀏覽,目光越來越冷。
紙上記錄著這幾日京中的暗流:安定侯府閉門,但王氏母族頻繁出入;太子近侍暗中接觸了幾位手握實權(quán)的將領(lǐng);朝中幾位以“剛正”聞名的御史,近日府邸夜間接待了神秘客;甚至還有……北境軍中一些不同尋常的、極其細(xì)微的糧草調(diào)動痕跡,與她記憶中那場構(gòu)陷沈家“通敵”的冤案源頭,隱隱吻合。
蕭衍的動作,快得驚人。也狠得驚人。
他甚至等不及完全穩(wěn)住朝局,就已經(jīng)開始為他徹底清除沈家勢力、并為沈明珠日后正名鋪路了。
也好。
他快,她只能更快。
“宮里的人,”沈未晞將紙卷就著燈火點燃,看它蜷縮、焦黑、化為灰燼,“尤其是冷宮、浣衣局、司刑司那些地方,埋得最深的釘子,可以動一動了。給我查一個人?!?/p>
驚蟄抬頭,面具后的眼神帶著詢問。
“先帝朝,因巫蠱案被廢黜殉葬的端敬皇后的陪嫁嬤嬤,姓胡。她應(yīng)該沒死?!鄙蛭磿劦穆曇魤旱脴O低,每個字都淬著冰,“找到她,不惜任何代價,保住她的命,帶到我能見到的地方?!?/p>
驚蟄眼中掠過一絲極細(xì)微的訝異,端敬皇后的事是宮闈禁忌,時隔久遠(yuǎn),這位胡嬤嬤更是早已被世人遺忘。但他沒有任何質(zhì)疑,只沉聲道:“是?!?/p>
“還有,”沈未晞走到妝臺前,打開一個不起眼的匣子,從里面取出一枚成色普通的白玉佩,玉佩上刻著模糊的云紋,中間一道天然的裂痕,“把這個,送到北境,交到我兄長副將,趙弋手中。什么都別說。”
驚蟄接過玉佩,觸手溫潤,那裂痕卻像是劈開了整塊玉。他仔細(xì)收好:“是。”
“去吧?!鄙蛭磿劚尺^身,重新望向窗外,“萬事小心?!?/p>
“屬下性命,為主子所賜。”驚蟄叩首,身形如煙,悄無聲息地自窗口融入夜色,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寒風(fēng)依舊從窗口灌入,吹得她衣衫獵獵作響。
桌上的灰燼被風(fēng)卷起,打著旋,消失不見。
沈未晞緩緩閉上眼,感受著這刺骨的冰冷。
棋盤上,黑白子糾纏廝殺,看似白棋大勢已去,但一粒黑子,正悄無聲息地點入白棋腹地的最深處。
她抬起手,看著昨夜被劃傷的手臂,傷痕很淺,已經(jīng)結(jié)痂。
像一道丑陋的烙印。
殿外遙遠(yuǎn)的更鼓聲,悶悶傳來。
四更了。
夜還長。
而東宮的第一個黎明,注定不會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