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燒掉”砸在空曠的殿內(nèi),帶著玉石俱焚的冷硬,激得幾個收拾殘局的宮人指尖一哆嗦。
高鴻躬身應(yīng)“是”,臉上那點(diǎn)慣常的恭敬像是刻上去的,紋絲不動。他指揮人動作更輕,更快,像處理什么劇毒穢物,連帶著沈明珠殘留的那點(diǎn)脂粉香氣,都被凜冽的寒風(fēng)迅速撕碎卷走。
沈未晞沒再看那片狼藉,轉(zhuǎn)身走出偏殿。天光已大亮,慘白地鋪陳在東宮冰冷的琉璃瓦和漢白玉欄桿上,晃得人眼暈。這一夜喧囂落定,留下的不是疲憊,而是一種更深沉的、浸入骨髓的清醒,混雜著血腥氣和灰燼味,盤桓在鼻端,揮之不去。
回到汀蘭水榭,宮人悄無聲息地擺上早膳。細(xì)米粥熬得粘稠,幾樣清淡小菜,一碟水晶餃,精致得如同藝術(shù)品。她卻只聞到昨夜那甜膩的迷香和偏殿潑灑的冷粥餿味。
拿起銀箸,又放下。 “撤了吧?!?高鴻眼神微動,沒多問,揮手讓人端走。他親自沏了杯熱茶送來,白瓷盞里湯色清亮,熱氣裊裊。 “良娣一夜勞神,飲杯熱茶暖暖身子也好?!?/p>
沈未晞接過茶盞,指尖感受到那點(diǎn)微不足道的暖意,卻沒有喝。她走到窗邊,看湖面上那層薄冰被日光曬得融化,露出底下幽深冰冷的湖水。
時間不多了。蕭衍的耐心有限,沈明珠這枚棋子暫時廢了,他只會更快地收緊其他網(wǎng)羅。父親在府中“思過”,實同軟禁,兄長遠(yuǎn)在北境,鞭長莫及。那些依附沈家的勢力,此刻恐怕早已人心惶惶,或被威逼,或被利誘。
她必須撬開一道口子。
“高鴻。” “奴才在。” “去查查,今日可有遞到東宮,卻被攔下的拜帖或請安折子,無論來自何處,官階大小?!彼曇羝降?,“尤其是……與軍中沾點(diǎn)邊,又不得志的。”
高鴻垂著的眼睫極輕微地顫了一下。這位主子,心思深得可怕。他應(yīng)聲道:“是,奴才這便去查?!?/p>
他退下后,殿內(nèi)重歸寂靜。
沈未晞從袖中取出那枚帶著裂痕的白玉佩,冰涼的玉石貼著掌心。趙弋……兄長的副將,性情剛烈,直腸子,對兄長卻忠心耿耿。前世沈家傾覆,他是少數(shù)幾個豁出性命試圖劫法場的,最終被亂箭射殺在校場口。
這枚玉佩,是兄長早年贈予趙弋亡妹的及笄禮,那女孩命薄,沒等到及笄便病逝了,玉佩又被趙弋還了回來,兄長又給了她,說是留著玩。這裂痕,是她某次練字時不小心摔的,當(dāng)時還懊惱了許久。
這物件不起眼,卻足以向趙弋證明傳遞消息的人絕對可信。北境軍中的細(xì)微調(diào)動,蕭衍的手想伸過去,絕不會毫無痕跡。趙弋那個脾氣,只要起疑,掘地三尺也能挖出點(diǎn)東西來。
但這還不夠。遠(yuǎn)水難救近火。
她需要一把能立刻燒起來的火,燒在東宮眼皮底下,燒得蕭衍不得不分神,燒出一條縫隙。
午后,高鴻回來了,手里拿著幾張薄薄的紙。 “良娣,確有幾份?!彼吐暤?,“多是些五六品小官,想走門路攀附的。還有一份……是城門守備營一個姓劉的校尉遞進(jìn)來的請安帖子,說是……感念當(dāng)年老侯爺提攜之恩?!?/p>
城門守備營?劉校尉? 沈未晞記憶深處一個模糊的人影晃過。父親早年確曾順手幫過一個因性格耿直被上官打壓的小校尉,后來聽說一直不得志,混跡在底層。
“帖子呢?” “按例,這種帖子是到不了殿下眼前的,一般在奴婢這里就……”高鴻語氣謹(jǐn)慎。 “內(nèi)容?” “只是尋常問安,并無特別之處?!?/p>
沈未晞指尖輕輕敲著桌面。感念恩情?在這種時候往東宮遞帖子,是真的愚鈍,還是……另有所圖?亦或是有人設(shè)下的又一個試探的餌?
風(fēng)險極大。但也是眼下唯一可能透進(jìn)一絲光線的縫隙。
“想辦法,”她抬起眼,看向高鴻,目光沉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讓這個劉校尉知道,他的心意,東宮里的‘故人’,收到了?!?/p>
高鴻后背瞬間沁出一層薄汗。這是要繞過太子,私聯(lián)外官!他喉嚨發(fā)干:“良娣,這……若是殿下知曉……”
“殿下日理萬機(jī),何必知曉這點(diǎn)微末小事?”沈未晞打斷他,聲音不高,卻帶著冰棱般的銳利,“你只需讓他知道,就夠了。怎么做,需要我教你嗎?”
高鴻頭垂得更低:“奴才……明白。”
他退出去時,腳步比來時沉重了數(shù)倍。
沈未晞看著他消失的背影,眼神冰冷。高鴻是蕭衍的狗,但狗也知道怕死,也知道權(quán)衡。自己剛才那話,既是吩咐,也是警告。辦好了,暫時無事,辦砸了或告密,第一個死的,絕不會是她沈未晞。
這是一步險棋,走在懸崖邊緣。
之后兩日,東宮表面風(fēng)平浪靜。沈未晞每日只是看書、臨帖,偶爾去湖邊走走,像個真正安分守己的嬪妾。高鴻行事愈發(fā)小心謹(jǐn)慎,看不出任何異常。
直到第三日深夜。
驚蟄再次如同暗夜的一部分,滑入汀蘭水榭。這次,他帶來了一股極淡的血腥氣和土腥味。
“主子,人找到了。”他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疲憊,“在浣衣局后一口廢棄的枯井里,藏得很深,只剩一口氣?!?他從懷里取出一個更小的、沾著些許泥污的油布包,遞上來。入手沉甸甸的,不是紙張。
沈未晞指尖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她走到燈下,層層打開油布。
里面是一塊折疊得整齊、顏色暗沉發(fā)硬的舊絹布,邊緣磨損得厲害。展開,上面是用早已褪色的暗褐染料寫下的幾行字,字跡歪斜顫抖,卻依舊能辨認(rèn)。記錄的是一段宮闈秘辛,涉及當(dāng)年巫蠱案中一個被刻意抹去的細(xì)節(jié),以及一個不該出現(xiàn)在案發(fā)現(xiàn)場的人名——如今一位權(quán)勢煊赫的宗親王爺,當(dāng)年,他曾是已故端敬皇后養(yǎng)子,也是那場大案后最大的受益者之一。
絹布的右下角,繡著一個模糊的、幾乎看不清的“胡”字。
沈未晞的心臟猛地一縮,又沉沉落下。找到了。這才是真正能撕開一道血口的刀子!蕭衍能迅速掌控局面,離不開這位王爺在宗親中的鼎力支持。若這把火燒起來……
“人呢?”她聲音發(fā)緊。 “安置在城外一處絕對隱秘的莊子上,用了參吊著命,但……年紀(jì)太大,又熬干了身子,怕是……”驚蟄頓了頓,“她說,盼了這么多年,總算……能閉上眼睛了。”
沈未晞閉上眼,將那塊沉重的絹布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布料硌著掌紋。
又一個因權(quán)力碾軋而破碎的亡魂。
“知道了。”她再睜開眼時,里面已是一片沉靜的寒潭,“護(hù)好她,盡力而為?!?/p>
“是?!?/p>
驚蟄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
沈未晞獨(dú)自站在燈下,看了那塊絹布很久很久,然后將其湊到燈焰上。火焰舔舐著古老的布料,迅速卷曲、焦黑、化為灰燼。所有的秘密和血腥,似乎都隨著這縷青煙消散。
但她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烙下了。
第二天晌午過后,高鴻進(jìn)來回話,神色比平日更凝重幾分。 “良娣,宮外……有消息遞進(jìn)來?!彼曇魤旱脴O低,幾乎只剩氣音,“劉校尉前夜當(dāng)值時,‘誤傷’了一位縱馬闖關(guān)的勛貴子弟,鬧得不小。那子弟……是永王府上的。”
永王!正是那位宗親王爺最寵愛的幼孫!平日里在京中橫行霸道,無人敢管。
沈未晞執(zhí)筆的手一頓,一滴墨汁落在宣紙上,迅速洇開一團(tuán)黑。 “人呢?” “劉校尉已被下了守備營大牢,據(jù)說吃了些苦頭,但嘴巴很硬,只認(rèn)自己失手?!备啉櫩焖俚?,“永王府不依不饒,一定要守備營給個說法。守備統(tǒng)領(lǐng)左右為難,已經(jīng)……隱隱驚動了御史臺?!?/p>
沈未晞慢慢放下筆。
火,燒起來了。
比她預(yù)想的更快,更猛。
一個小小的校尉“誤傷”永王愛孫?這巧合得太過刻意。是那劉校尉自己豁出去了想賭一把,還是背后另有推手,順勢將事情鬧大?
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永王絕不會善罷甘休。而守備營隸屬京?衛(wèi)戍,太子蕭衍如今代管兵部,此事最終必定會鬧到他面前!
一邊是囂張跋扈的宗親,一邊是“秉公執(zhí)法”卻得罪宗親的下層軍官。蕭衍會怎么做?偏袒永王,寒了軍中下層的心?嚴(yán)懲劉校尉以息事寧人?那他剛剛開始經(jīng)營的“賢明”名聲勢必受損。若保劉校尉,便是直接打了永王的臉,動搖宗親支持!
好一招陽謀。不管蕭衍如何應(yīng)對,都必被撕下一塊肉來!
沈未晞走到窗邊,看向東宮正殿的方向。
風(fēng)起了,吹得湖面波紋驟起,破碎的天光在水面上劇烈搖晃。
她似乎能想象到,此刻那莊嚴(yán)殿宇內(nèi),蕭衍案頭堆滿了關(guān)于此事的奏報,他臉上那慣常的溫潤面具下,該是何等的陰鷙震怒。
“殿下,”她對著那片動蕩的水光,無聲地彎起唇角,眼底卻結(jié)著厚厚的冰霜,“這份薄禮,望您……笑納?!?/p>
接下來的半日,東宮氣氛明顯不同。往來宮人步履匆匆,面色緊張。通往正殿的回廊下,偶爾可見低品階的屬官或?qū)㈩I(lǐng)等候召見,個個神色凝重。
黃昏時,消息終于隱隱傳開。
太子殿下雷霆震怒,申飭了守備營統(tǒng)領(lǐng)治下不嚴(yán),但也駁回了永王府要求嚴(yán)懲、甚至處死劉校尉的請求。只將劉校尉杖責(zé)五十,革職查辦。同時,又下了一道令,嚴(yán)查京中勛貴子弟不法之事,矛頭暗指永王府縱容行兇。
各打五十大板,看似公允,實則兩邊都狠狠得罪了。
天色徹底暗下來時,高鴻再次進(jìn)來,神色復(fù)雜難辨,甚至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良娣,”他聲音干澀,“殿下傳話……讓您過去一趟?!?/p>
沈未晞?wù)龑︾R梳理長發(fā),聞言,動作未停,只透過昏黃的銅鏡看著高鴻模糊的影子。 “殿下心情如何?” 高鴻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奴才……不敢妄測。只是殿下下令……杖斃了兩個多嘴議論此事的宮人。”
銅鏡中,沈未晞的嘴角極輕微地勾了一下,快得如同錯覺。
她放下玉梳,站起身。 “走吧。”
是該去了。
去會一會那頭,被徹底惹怒了的豺狼。
殿外的風(fēng)更緊了,嗚咽著穿過重重殿宇,像無數(shù)冤魂在低語。
高鴻提著燈籠在前引路,光影在青石板上跳躍,映出他緊繃的側(cè)臉和微駝的背脊。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杖斃宮人的消息,像無形的鞭子抽在每個知情者的神經(jīng)上。
東宮正殿“明德殿”燈火通明,卻透著一股死寂。守衛(wèi)的侍衛(wèi)盔甲森然,眼神如鐵石,比平日更多了幾分肅殺。殿門敞開著,里面似乎空無一人,只有巨大的蟠龍柱投下沉重的陰影。
高鴻在殿門外停下,聲音發(fā)干:“良娣,殿下在里面等您?!?/p>
沈未晞?wù)砹艘幌虏o線皺的衣袖,邁過高高的門檻。
殿內(nèi)空曠得驚人。地磚光可鑒人,映出穹頂繁復(fù)的藻井和孤零零的幾盞宮燈。熏香依舊濃郁,卻壓不住一股新添的、若有似無的血腥氣,絲絲縷縷,從殿后某個看不見的地方飄來。
蕭衍沒有坐在正中的蟠龍寶座上。
他負(fù)手站在一扇巨大的窗前,窗外是沉沉的夜色。玄色常服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只一個背影,就散發(fā)出令人窒息的低氣壓。
沈未晞停在殿中央,垂首斂目:“臣妾參見殿下?!?/p>
沒有回應(yīng)。
只有更漏滴答的聲音,在過分空曠的殿里顯得格外清晰,一下,一下,敲在人心尖上。
漫長的死寂。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
終于,蕭衍緩緩轉(zhuǎn)過身。
他沒有發(fā)怒,臉上甚至沒有什么明顯的表情,只是那雙眼睛,深不見底,像是兩口冰封的寒潭,所有的風(fēng)暴都壓在潭底,隨時可能撕裂冰面,吞噬一切。
他一步步走過來,靴底敲擊金磚的聲音,在寂靜中放大,如同戰(zhàn)鼓擂在胸腔。
停在沈未晞面前一步之遙。
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用那種能剝皮拆骨的目光,從上到下,緩慢地審視她,仿佛在研究一件陌生而危險的器物。
“孤很好奇,”他開口,聲音平穩(wěn)得可怕,帶著一絲夜風(fēng)的涼意,刮過人的耳膜,“沈良娣入東宮不過幾日,這宮里宮外的事,倒是……一件都沒落下。”
沈未晞眼睫微顫,依舊垂著眼:“臣妾愚鈍,不知殿下所指何事?”
“不知?”蕭衍極輕地笑了一下,那笑聲里沒有半分暖意,只有滲人的冷,“永王府的紈绔,守備營的校尉,御史臺的折子……這盤棋,攪得風(fēng)生水起。沈良娣倒是穩(wěn)坐釣魚臺?!?/p>
他微微俯身,靠近她,冰涼的呼吸幾乎噴在她的額發(fā)上:“告訴孤,是誰給你的膽子?嗯?又是誰,在替你奔走?”
他的目光銳利如針,試圖刺穿她所有偽裝。
沈未晞抬起頭,迎上他的視線。她的臉色在宮燈下顯得有些蒼白,但眼神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茫然和委屈。
“殿下明鑒,”她聲音微啞,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像是被他的威壓驚懼所致,“臣妾終日困于水榭,所見不過方寸之地,所聞不過宮人閑談,豈能知曉宮外大事?更遑論……攪動風(fēng)云?”
她微微蹙眉,像是努力回想:“殿下說的永王府、守備營……臣妾只恍惚聽宮人嚼舌,說什么沖撞、杖責(zé)……具體何事,臣妾實在不明。至于奔走……”
她頓了頓,露出一抹苦澀的自嘲:“臣妾如今孑然一身,在這東宮如履薄冰,又能指望誰替臣妾奔走?殿下若不信,可徹查臣妾身邊所有人,若有半點(diǎn)不軌,臣妾甘愿領(lǐng)死。”
她這番話,避重就輕,咬死了不知情,將一切推給宮人閑談和自己孤苦無依。姿態(tài)放得極低,甚至主動要求查證,反倒顯得坦蕩。
蕭衍盯著她,試圖從她臉上找出一絲一毫的破綻。但她那雙眼睛,清澈又茫然,帶著驚懼后的水光,逼真得毫無瑕疵。
他眼底的審視更沉了幾分。他不信。一個字都不信。從攬月閣的刺殺到沈明珠的上吊,再到永王府這事恰到好處地爆發(fā),時機(jī)巧合得令人心驚。這一切背后,必然有一根線在牽引。
而眼前這個女人,就是那根線上最可疑的結(jié)點(diǎn)。
可她太鎮(zhèn)定,太會做戲?;蛘哒f,她真的……一無所知?一切只是巧合?
“是么?”他直起身,語氣莫測,“看來是孤多心了?!?/p>
他踱開兩步,語氣忽然一轉(zhuǎn),變得平淡,甚至帶上了一絲若有似無的……惋惜?
“那個姓劉的校尉,倒是條硬漢子。五十杖,吭都沒吭一聲。”他像是隨口提起,“只可惜,革職之后,想不開,昨夜在牢里……用碎瓷片割了喉嚨?!?/p>
沈未晞的呼吸驟然停止了一瞬。袖中的手指猛地掐進(jìn)掌心,尖銳的刺痛讓她維持住了臉上的茫然。
死了?
劉校尉……死了?
不是杖責(zé)革職嗎?怎么會……
是滅口?是永王府下的黑手?還是……蕭衍自己?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急速爬升,凍結(jié)了她的血液。那點(diǎn)因攪亂局勢而升起的微弱快感,瞬間被更沉重的、粘稠的血色淹沒。
她算計了局勢,算計了人心,卻忘了,在這些權(quán)力巨擘的博弈中,最先被碾碎的,永遠(yuǎn)是劉校尉這樣微末的棋子。
“……真是……可惜了?!彼牭阶约旱穆曇舾蓾仨懫?,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和嘆息,輕飄飄的,沒有任何分量。
蕭衍停下腳步,側(cè)過頭看她,眼神幽深,像是要捕捉她每一絲細(xì)微的反應(yīng)。
“是啊,可惜了?!彼貜?fù)道,語氣里聽不出絲毫惋惜,“聽說他死前,手里還緊緊攥著一枚銅錢,像是……誰給的賞錢?”
銅錢?
沈未晞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窒息。她從未給過劉校尉任何東西!是高鴻?還是中間傳話的其他人留下了痕跡?!
殿內(nèi)的空氣瞬間繃緊至極限。
就在這時,殿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內(nèi)侍慌慌張張地跑進(jìn)來,撲倒在地:“殿下!殿下!永王、永王殿下他帶著人,直接闖到宮門口了!說要面圣,要、要討個公道!”
蕭衍的臉色瞬間陰沉得能滴出水來,那股針對沈未晞的壓迫感驟然轉(zhuǎn)移。永王直接闖宮?這老匹夫!是真要撕破臉皮!
他猛地一揮袖:“攔住他!就說父皇已經(jīng)安歇,有什么事,明日早朝再議!”
“攔、攔不住啊殿下!永王帶了府兵,在宮門口嚷嚷,說、說太子殿下偏袒兇徒,殘害宗親,要陛下主持公道!已經(jīng)驚動了不少朝臣……”
“廢物!”蕭衍厲喝一聲,眼神中的風(fēng)暴終于徹底掀起。他再也顧不上沈未晞,大步朝殿外走去,玄色袍角帶起一陣?yán)滹L(fēng)。
經(jīng)過沈未晞身邊時,他腳步未停,只扔下一句冰冷刺骨的話:
“滾回你的水榭。沒有孤的命令,不許踏出半步!”
腳步聲和呵斥聲迅速遠(yuǎn)去。
明德殿重新變得空曠死寂,只剩下沈未晞一個人站在原地。
殿外的喧囂隱約傳來,更襯得殿內(nèi)如同墳?zāi)埂?/p>
她慢慢地、慢慢地松開了緊握的拳頭,掌心四個深深的月牙狀血痕。
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貼在背上,一片冰涼的黏膩。
剛才那一瞬間,她真的以為……自己也要被“割了喉嚨”。
蕭衍的疑心沒有消除,只是被更緊急的事情暫時打斷了。而那枚致命的“銅錢”……像一把懸頂之劍,不知何時就會落下。
劉校尉的血,似乎隔著遙遠(yuǎn)的距離,潑濺到了她的裙擺上,沉甸甸的,散發(fā)著鐵銹般的腥氣。
她緩緩抬起頭,看向殿外無邊的黑夜。
永王鬧起來了。
這把火,終于燒起來了。
燒得夠旺,夠野。
她抬起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按在心口的位置。
那里,一顆心在冰冷地、固執(zhí)地跳動著。
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踏著血泊。
這條路,只能往前走,不能回頭。
殿門在她身后沉重合攏,將明德殿那令人窒息的威壓和隱約的喧囂都關(guān)在了外面。寒風(fēng)立刻撲上來,撕扯著她的衣衫,灌滿袖口領(lǐng)襟,冷得刺骨。
高鴻提著燈籠,垂首跟在一步之后,光影搖曳,照見他后頸一層未干的冷汗。兩人沉默地走在漫長的宮道上,腳步聲被風(fēng)吹散,只剩下一種心驚肉跳的寂靜。
方才殿內(nèi)那片刻的生死一線,那枚懸而未決的“銅錢”,像幽靈般纏繞不去。
直到汀蘭水榭的輪廓在夜色中顯現(xiàn),暖黃的燈光從窗紙透出,高鴻才幾不可聞地松了口氣,搶上前幾步推開殿門。
暖氣混合著殘余的鵝梨香撲面而來,卻讓沈未晞胃里一陣翻攪。她揮退了上前伺候的宮人,徑直走到窗邊,猛地推開支摘窗。
冷風(fēng)再次呼嘯而入,吹得燈焰劇烈搖擺,幾乎熄滅。
她需要這冷,需要這鋒利如刀的風(fēng),刮去鼻端那若有似無的血腥味,刮去心頭那片刻的驚悸和……沉重。
劉校尉的臉在她眼前一閃而過,模糊不清,最終定格的是黑暗中一抹喉間濺出的暗紅。一枚冰冷的銅錢。
她閉上眼,指甲深深摳進(jìn)窗欞的木紋里。
“良娣……”高鴻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遲疑和后怕,“方才……真是險極?!?/p>
沈未晞沒有回頭,聲音被風(fēng)吹得有些散:“永王鬧到宮門口了?”
“是,動靜極大,驚動了不少人。殿下怕是有的頭疼了?!备啉櫟吐暤溃⌒牡赜^察著她的背影,“那枚銅錢……”
“與我們無關(guān)?!鄙蛭磿劥驍嗨?,語氣斬釘截鐵,不知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劉校尉是條漢子,他的選擇,他的結(jié)局,都與我們無關(guān)。明白嗎?”
高鴻心頭一凜,立刻躬身:“奴才明白!奴才什么都不知道。”
沈未晞緩緩吸進(jìn)一口冰冷的空氣,壓下沉甸甸的胃脘?!皩m里最近有什么閑話?特別是……關(guān)于北苑佛堂的。”
高鴻略一思索,忙道:“都在議論永王府的事,北苑那邊……倒是安靜。只是今早送飯的小太監(jiān)回來說,里頭靜悄悄的,一點(diǎn)聲兒都沒有,瘆人得很。送去的素齋,幾乎沒動。”
絕食?
沈未晞唇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沈明珠也就這點(diǎn)能耐了。用自虐來博取同情,盼著哪陣風(fēng)能把她的慘狀吹到蕭衍耳朵里。
可惜,現(xiàn)在的蕭衍,自身難保,哪還有心思憐香惜玉。
“既然吃不下,以后也不必日日送飯了?!彼?,“三日送一次清水即可。修行之人,清心寡欲,餐風(fēng)飲露也是常事。”
高鴻頭皮一麻,低聲應(yīng)下。這是要活活熬干那位曾經(jīng)驕矜的太子妃。
“還有,”沈未晞轉(zhuǎn)過身,燈光下她的臉半明半暗,眼神幽深,“留意著,這幾日,都有誰往永王府和那幾個跳得最歡的御史府上跑得勤快。特別是……夜深人靜時?!?/p>
高鴻立刻領(lǐng)會。殿下要平息事態(tài),無非威逼利誘,暗中交易。這正是摸清東宮爪牙和各方勢力勾連的時機(jī)。“奴才記下了?!?/p>
“下去吧?!?/p>
殿內(nèi)重歸寂靜。只有風(fēng)聲嗚咽。
沈未晞獨(dú)自站在窗前,直至四肢凍得麻木。
永王這把火,燒得旺,卻還不夠。只能讓蕭衍焦頭爛額一陣,傷不了根本。她需要更致命的東西。
那塊已化為灰燼的絹布,在她記憶里灼燒。
端敬皇后的舊案,那位權(quán)勢滔天的王爺……這才是能炸塌半壁江山的火藥。
但時機(jī)未到。這點(diǎn)火星,現(xiàn)在扔出去,只會被輕易踩滅,還會燒到自己。她需要等,等永王這件事持續(xù)發(fā)酵,等蕭衍和宗親、和朝臣的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等一個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東宮和永王府身上的關(guān)鍵時刻。
她需要一把能精準(zhǔn)投遞這把火的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