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空白的文檔，像一個黑洞。
李錚所有的決心，都被它無情地吞噬。
屏幕上，他剛剛敲下的標題正在閃爍。
《我的神明，隕落了》。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扎在他心上。
不對。
什么地方都不對。
李錚猛地從椅子上站起，焦躁的情緒像一頭被囚禁的野獸，驅(qū)使著他在狹窄的房間里來回踱步。
他忽略了一個最致命的矛盾點。
那筆八千七百萬的巨額捐款。
如果秦文真的為了三百萬救命錢走投無路，他怎么可能捐出那筆天文數(shù)字？
這根本說不通。
李錚的大腦拒絕往下思考那個最傷人的可能性。不，秦文不是那樣的人。他眼里的痛苦和絕望做不了假。
那么，這中間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被忽略了。
這個念頭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著他的心臟，讓他無法呼吸。他必須問清楚，否則他會瘋掉。
李錚深吸一口氣，像是奔赴刑場的死囚，再一次拉開了自己的房門。
走廊里死一般寂靜。
他走到秦文的房門前，那扇單薄的木門虛掩著，透出一線昏黃的光。
他猶豫了片刻，還是抬起手，輕輕敲了敲門。
“進來?！?/p>
里面?zhèn)鱽砬匚纳硢〉綐O致的，滿是疲憊的聲音。
李錚推開門。
秦文還保持著他離開時的姿勢，靠在床頭。那只脫臼的左肩腫得更加厲害，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都歪向一邊，像一尊破碎的雕塑。
他沒有睡著，只是睜著眼睛，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仿佛靈魂已經(jīng)抽離了這具殘破的身體。
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zhuǎn)過頭。
當他看到是李錚時，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張。
“怎么又回來了？”秦文的語氣，下意識地帶上了防備的尖刺。
李錚沒有繞彎子，他走過去，站在床邊，用一種近乎干澀的聲音問出了那個折磨了他許久的問題。
“那筆八千七百萬的捐款，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個問題，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秦文身上那頭野獸的牢籠。
他忽然笑了。
那是一種極度扭曲的，充滿了無盡嘲諷和悲涼的笑。
“呵……呵呵……”
他笑著，身體因為笑的動作而微微顫抖，劇痛從肩膀傳來，讓他的笑聲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嘶吼。
“你還真信了？”
秦文抬起那雙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李錚，像在看一個天大的傻瓜。
“你覺得，我他媽像是有八千多萬的人嗎？”
李錚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那筆錢……”
“那是公司的錢！”秦文幾乎是吼出來的，“跟我他媽的沒有一毛錢關(guān)系！”
他的情緒瞬間決堤，像一座積壓了太久，終于爆發(fā)的火山。
“他們毀了我，把我踩進泥里，再用我的名義，拿出一筆錢去做好人，去彰顯他們狗屁的企業(yè)人性！”
“全世界都在罵我是個打假拳的騙子，只有他們，成了風波里唯一的好人！”
“多他媽諷刺！多他媽可笑！”
秦文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里撕扯出來的，帶著血和恨。
李錚的瞳孔劇烈收縮，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仿佛被那話語里的冰冷與惡意刺傷。他想過無數(shù)種可能，卻唯獨沒想到，真相竟能卑劣至此！
那不是壓榨，那是謀殺！是對一個拳手人格與尊嚴的公開處刑！
李錚感覺自己的四肢百骸，都竄起一股徹骨的寒意。
他看著床上那個因為憤怒和疼痛而渾身發(fā)抖的男人，心里最后的一絲懷疑，也煙消云散了。
他終于走到了那個最核心的問題面前。
“為什么？”
李錚的聲音很輕，卻像一記重錘，狠狠地敲在了秦文的心臟上。
“他們?yōu)槭裁匆@么對你？為什么要逼你打假拳？”
秦文臉上的憤怒，在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可見骨的，屈辱的死寂。
他猛地轉(zhuǎn)過頭，不再看李錚，只是死死地盯著墻上那片斑駁的霉?jié)n。
“滾?！彼麖难揽p里擠出這個字。
“告訴我。”李錚沒有走，他往前又逼近了一步。
“滾出去！”秦文的聲音陡然拔高，那只完好的右手，猛地攥緊了身下的床單，手背上青筋暴起，幾欲迸裂。
“秦文！”李錚也跟著吼了一聲，“你看著我！”
秦文的身體劇烈地一震。
他緩緩地，緩緩地轉(zhuǎn)過頭。
那雙眼睛里，不再是暴戾，也不是憤怒，而是一種……瀕臨崩潰的絕望。
“為什么？”他重復著李錚的話，聲音都在抖，“因為公司要推新人，因為我擋了別人的路！”
“因為我老了，不聽話了，沒有利用價值了！”
“所以，他們就要毀了我！”
李錚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無法呼吸。
“比賽那天，我戴上拳套的時候，就知道了?！鼻匚牡穆曇糇兊煤艿停茱h，像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叭宓奈恢?，塞了一塊硬板。我他媽一握拳就知道那是什么?！?/p>
“可我能怎么辦？”他忽然抬起頭，那雙絕望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李錚。“我能怎么辦？當場摘了拳套，告訴所有人這是假的？然后呢？”
“停止比賽？反抗他們？”
“我拿什么去反抗？拿我這條命嗎？”
“我妹妹所有的信息，她的學校，她的醫(yī)院，她的病歷……全都在那幫畜生的手里！”
“他們曾經(jīng)不止一次告訴我，如果我敢不聽話，就讓我這輩子都見不到我妹妹！”
說到最后幾個字，秦文的聲音，已經(jīng)帶上了無法抑制的，濃重的哭腔。
這個在擂臺上流血不流淚的男人，這個被兩個壯漢打到脫臼都一聲不吭的男人，在這一刻，終于徹底崩潰了。
他像個無助的孩子，用那只完好的手臂，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臉。
壓抑的，痛苦的嗚咽聲，從他的指縫間溢了出來。
李錚就那么站著，一動不動。
他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觀，都在這一刻被徹底打敗。
原來，所謂的信仰崩塌，不是因為神明墮落。
而是因為，有人用最卑劣的手段，親手折斷了神明的翅膀，再將他從神壇上，狠狠地推了下來。
他胸腔里的血，一瞬間涼了下去，又在下一秒，被一股從未有過的怒火燒得滾燙。
那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而是一種冰冷的，鋒利的，幾乎要將他自己都割傷的憤怒。
李錚伸出手，輕輕地，放在了秦文那只因為劇痛和激動而不斷顫抖的，受傷的肩膀上。
秦文的哭聲，戛然而止。
他緩緩地，從指縫間抬起那雙通紅的眼睛，看著李錚。
“現(xiàn)在，你都知道了?！彼穆曇羯硢〉貌怀蓸幼印！耙粋€被人捏著軟肋，連反抗都不敢的廢物。一個在全世界面前演戲的小丑?！?/p>
“你還覺得……我是你的偶像嗎？”
李錚沒有回答。
他只是蹲下身，與床上那個狼狽不堪的男人平視。
然后，他用一種無比平靜，卻又無比堅定的聲音，問出了一個問題。
“那家公司，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