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張皺巴巴的，帶著體溫的鈔票，像一小撮火炭，燙得李錚手心發(fā)麻。
他低頭看著手里的錢，又抬頭看了看秦文。
秦文已經(jīng)轉過身去，留給他一個極其僵硬的，寫滿了“別他媽跟我說話”的背影。那寬闊的肩膀繃得像一塊石頭，耳根卻泛著一絲可疑的，不自然的紅色。
李錚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笨拙的手，輕輕地，揉了一下。
酸，脹，還有點莫名的想笑。
他沒再說什么，攥著那筆“巨款”，轉身出了門。
樓下菜市場的喧囂，像另一個世界。李錚站在人來人往的入口，捏著兜里那一百多塊錢，第一次感覺到了身為“一家之主”的沉重壓力。
買肉。
秦文的命令在他腦子里回響。
可什么樣的肉，才能喂飽一頭身高一米九，正在康復期，并且脾氣暴躁的拳王？
李錚的視線在豬肉鋪、牛肉攤和活禽店之間來回掃視，大腦飛速地進行著性價比換算。最后，他咬了咬牙，走到最角落的豬肉鋪，指著一塊看起來最肥瘦相間的五花肉，豪氣干云地對老板說：“老板，來二十塊錢的！”
他又買了土豆，洋蔥，和一把青菜。回來的路上，路過一家小報刊亭，頭版頭條上，是陸洋那張陽光帥氣的臉，標題是**《新王加冕！拳壇新星陸洋的勵志之路！》**。那刺眼的紅色標題，像一根針扎在李錚眼球上。他鬼使神差地，花一塊錢買了一份。
勵志？
他攥緊了手里的報紙和塑料袋，里面的土豆硌得他手心生疼。
等我的小說寫出來，就讓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勵志”。
回到那個狗窩，秦文居然沒在床上躺著，而是把房間里那堆積如山的臟衣服，都分門別類地堆放在了墻角。雖然依舊很亂，但至少清理出了一條能下腳的路。
他聽見開門聲，回頭看了一眼李錚手里的袋子，眉頭一挑：“就這？”
李錚把菜放在那張油膩的桌子上，理直氣壯：“紅燒肉，土豆燉的，管飽?！?/p>
秦文沒再說話，只是抱著胳膊，靠在門框上，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著李錚走進那個逼仄的小廚房。
洗菜，切肉，削土豆。
李錚的動作并不熟練，甚至有些笨手笨腳，土豆皮削得坑坑洼洼，切肉也大小不一。
秦文就那么看著，一言不發(fā)。
當鍋里升騰起油煙，五花肉下鍋發(fā)出的“刺啦”一聲，伴隨著濃郁的肉香和醬油的焦香，瞬間充滿了整個房間時，秦文的喉結，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
他那張一直緊繃的臉，線條似乎都柔和了幾分。
李錚端著一大盤熱氣騰騰的紅燒肉燉土豆，和一盤清炒青菜走出來時，秦文已經(jīng)坐在了桌子前。
沒有客套，沒有多余的話。
兩個人，一盤肉，一盤菜，兩碗堆得冒尖的米飯。
秦文吃飯的樣子，像一頭餓了很久的野獸，快，準，狠。每一口都塞得滿滿當當，腮幫子鼓動著，發(fā)出滿足的咀嚼聲。李錚把自己碗里的兩塊肉默默夾進了秦文碗里，秦文動作一頓，抬眼看了他一下，沒說話，直接埋頭吃掉了。
這頓飯，吃得沉默，卻又有一種奇異的和諧。
仿佛他們不是剛剛認識幾天的陌生人，而是在一艘破船上相依為命了很久的同伴。
一頓飯吃完，秦文靠在椅子上，滿足地打了個飽嗝。這是他這幾天來，第一次感覺到胃里是踏實的，暖和的。那股暖意，順著食道，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驅散了高燒帶來的虛弱和寒冷。
他看著李錚在廚房里洗碗的背影，那個背影單薄，瘦削，看起來一陣風就能吹倒。可就是這個背影，把他從深淵里，硬生生地拽了回來。
他的目光無意中掃過桌角，看到了那份被李錚帶回來的報紙。陸洋那張燦爛的笑臉，瞬間刺痛了他的眼睛。
“陸洋，”秦文的聲音，瞬間冷了下來，“他手腕上有道疤?！?/p>
正在洗碗的李錚動作一頓，回頭看他。
“剛出道的時候，他嫌訓練太苦，用刀片劃的，想裝病逃避體能測試。”秦文的眼神像淬了冰，“后來被我發(fā)現(xiàn)了，我把他揍了一頓。公司為了保他，對外宣稱是訓練受的傷，還他媽給他安了個‘訓練狂魔’的人設！”
李錚擦干手，快步走到電腦前，打開那個“人物小傳”的文檔。
他的眼睛亮得嚇人。
“還有呢？”
秦文看著他那副像是發(fā)現(xiàn)了寶藏的樣子，心里那點別扭的情緒，忽然就散了。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把這些腐爛在心里的秘密說出來，好像……也沒那么難受。
“輝煌娛樂簽新人，特別是我們這種從底層打上來的，合同里都有一條，叫‘全權代理’。”秦文冷笑一聲，“意思就是，你的肖像，你的名字，你的社交賬號，甚至你的人際關系，都屬于公司。他們用我的賬號發(fā)過多少雞湯，接了多少我根本不知道的代言，連我媽的生日，他們都能拿來發(fā)微博作秀?！?/p>
“他們還控制選手打點滴，不是為了治病，是為了控制體重。賽前脫水，賽后迅速補液，對心臟負荷極大。有個很有天賦的師弟，就是因為這個，心肌炎退役了?！?/p>
“還有陸洋，他根本不愛吃西藍花，他最愛吃垃圾食品，每次都是讓助理偷偷去買。他那個陽光健康的形象，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公司設計好的?！?/p>
秦文說一句，李錚就敲一行字。
他的手指在鍵盤上翻飛，發(fā)出的“噼啪”聲，像密集的子彈。
那些被秦文壓在心底，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都壓垮的，黑暗的，骯臟的秘密，此刻正通過李錚的手指，變成一行行鋒利的，帶著血槽的文字。
這些不是八卦，不是黑料。
這些，都是射向敵人的子彈！
李錚的血液在燃燒，他從未感覺自己的大腦如此清晰，文思如此泉涌。他甚至不用構思，那些畫面就自己爭先恐后地跳了出來。
他立刻切換回小說的文檔，開始寫第三章。
《王冠上的虱子》
【“太子”的加冕典禮，辦得盛大而奢華。他站在聚光燈下，笑容完美無瑕，對著鏡頭講述自己如何刻苦訓練，如何帶傷上陣，如何將“戰(zhàn)”視為永遠的偶像和目標。】
【他說得聲情并茂，臺下的粉絲哭得稀里嘩啦。】
【沒有人知道，他手腕上那道象征著“榮譽”的傷疤，是當年為了逃避訓練，自己用刀片劃的?！?/p>
【沒有人知道，他那身完美的肌肉線條，是用足以毀掉心臟的藥物和點滴維持的?！?/p>
【更沒有人知道，此刻，在城市的另一端，真正的“戰(zhàn)”，正因為交不起醫(yī)藥費，被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單?！?/p>
李錚寫得酣暢淋漓，身后的秦文也看得目不轉睛。
他不再是那個被動接受審判的受害者，他成了一個旁觀者，一個……手握屠刀的復仇者。
就在這時，小說評論區(qū)又一次炸了。
【899樓：我操！我操！我操！L神你是不是在輝煌娛樂裝了攝像頭！陸洋手腕上真的有疤！他粉絲還吹是高強度訓練留下的光榮印記！我他媽吐了！】
【905樓：樓上的姐妹！我剛去翻了陸洋三年前的微博，他那時候的助理手滑發(fā)錯過一張圖，里面他正在吃炸雞漢堡！后來秒刪了！跟小說里寫的一模一樣！】
【923樓：我的天！這已經(jīng)不是小說了，這是紀實文學！L神你快跑！輝煌的暗殺小隊已經(jīng)在路上了！】
【950樓：跑什么跑！兄弟們，咱們的陣地被偷了！陸洋的粉絲有組織地在給《王座之下》刷一星差評，還舉報涉嫌影射！咱們的評分從9.9被惡意拉到了7.5！戰(zhàn)斗！戰(zhàn)斗！去各個論壇，去微博，把這篇文給我安利出去！讓所有人都看看，新拳王那張“勵志”的皮底下，到底藏著什么！】
戰(zhàn)火，已經(jīng)從線上燒到了線下。
秦文看著那些為他搖旗吶喊的評論，又看了看屏幕上那句“被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單”，眉頭一皺，指著屏幕，對李錚說：“這里，不對。”
李錚停下筆，疑惑地看他。
“我妹妹還沒到病危的程度?！鼻匚囊荒槆烂C地糾正道，“醫(yī)生說，還能再撐三個月。”
李錚：“……”
他覺得，這位拳王，在某些方面，嚴謹?shù)糜悬c可愛。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剛想解釋一下什么叫“藝術加工”。
秦文卻忽然湊近了，指著電腦屏幕上“陸洋”的名字，壓低了聲音，像是在分享一個致命的秘密。
“他有個外號，叫‘軟腳蝦’?！?/p>
“他最怕的，不是跟我打，而是跟一個泰國選手打。那個泰國佬的打法，又硬又臟，專攻下三路。陸洋被他踢到過一次，當場就哭了，回休息室吐了半天?！?/p>
秦文的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近乎痛快的笑意。
“下一章，就寫這個。我要讓所有人知道，他們捧起來的這個王，到底是個什么貨色?！?/p>
李錚看著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名為“斗志”的火焰，也笑了。
他重新把手放在鍵盤上，敲下了第四章的標題。
《軟腳的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