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縷穿透灰色天幕的陽光，如同一支神來之筆，精準(zhǔn)地落在那口沸騰的“眾生鍋”上。紅油翻滾，白湯蒸騰，金光與水汽交織，竟升騰起一種神圣的煙火氣。
孫二狗那一聲含糊不清的“就是這個味兒”，和一句熱情洋溢的“開吃”，像是一道解除了所有人束縛的赦令。
可三大宗門的弟子們，還是有些發(fā)懵。
我們是誰？我們在哪？我們不是來和厭世天魔決一死戰(zhàn)的嗎？怎么就變成海灘露天火鍋自助了？
然而，身體的本能，遠(yuǎn)比道心更誠實。
那股霸道辛香的紅湯，醇厚鮮美的白湯，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無法抗拒的魔力。這股魔力，正瘋狂地叩擊著每一個人的味蕾和胃壁。
“咕?！?/p>
一個天劍山莊的年輕弟子，死死盯著盤子里那薄如蟬翼，紋理清晰的妖獸肉片，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他身旁的同門師兄，平日里冷若冰霜，此刻的眼神，也直勾勾地黏在了那盤剛出鍋的，炸得金黃酥脆的“小酥肉”上。
劍心？在“再來一盤”的念頭面前，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阿彌陀佛……”了塵神僧身后的一個年輕僧人，雙手合十，閉目誦經(jīng)，試圖抵御這股“食欲”的侵?jǐn)_?？伤鈩拥谋且恚臀⑽㈩澏兜纳眢w，出賣了他內(nèi)心的掙扎。尤其是當(dāng)一陣風(fēng)吹來，將那涮熟的，沾滿了麻醬蒜泥的羊肉片香氣，精準(zhǔn)地送到他面前時，他口中念的經(jīng)文，不知不覺就變成了：“……菩薩……餓……”
張洞玄的臉，已經(jīng)從鐵青，變成了醬紫，再從醬紫，變成了一種混雜著掙扎、渴望和自我懷疑的復(fù)雜顏色。他看著自家太一門的弟子們，那些平日里講究餐風(fēng)飲露，辟谷清修的道童，此刻一個個眼冒綠光，活像餓了三百年的野狼。
“咳。”林玄元輕咳一聲，打破了這詭異的寂靜。他率先拿起筷子，夾起一片雪白的魚肉，在滾沸的白湯中七上八下，待魚肉卷曲，便撈出放入面前的蘸料碗中，施施然送入口中。
那滿足的表情，勝過千言萬語。
“諸位道友，遠(yuǎn)來是客，不必拘謹(jǐn)?！绷中⑿χl(fā)出邀請，“對抗魔念，乃是持久之戰(zhàn)，需得先填飽肚子，養(yǎng)足精神。此乃我玄元宗的‘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飯’之策?！?/p>
莫天立刻補充道：“宗主所言極是！諸位請看，這鍋中翻滾的，哪里是湯？分明是‘生機’與‘熱情’！這盤中鮮美的，哪里是肉？分明是‘力量’與‘滿足’！吃下這一口，便是在道心之中，筑起一座對抗絕望的，鋼鐵長城！”
這番話，給了所有人一個完美的臺階。
對?。∥覀儾皇秦澇?，我們是在修煉！是在用膳食，對抗天魔！
“師弟，為兄的劍，需要磨礪，你……把那盤毛肚遞過來一下?！?/p>
“師兄，貧僧覺得，那盤蝦滑，頗有佛性，待我先超度了它。”
“道友，你別光吃肉??！來點青菜，你看這菠菜，多么的青翠欲滴，充滿了‘生’之氣息！……哎，你別搶?。∧鞘俏蚁瓤瓷系模 ?/p>
場面，一度陷入了某種狂熱的混亂。
三大殺陣的陣型，在美食面前，悄然瓦解。弟子們?nèi)宄扇海瑖豢诳谂R時支起的小鍋，吃得熱火朝天，滿頭大汗。剛才還壓抑在心頭的，那種“活著沒意思”的絕望感，早就被“這玩意兒太好吃了”的幸福感，給沖到了九霄云外。
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法力，在美食的滋養(yǎng)下，竟然恢復(fù)得奇快。劍意，佛光，正氣，都因為這股從內(nèi)而外升騰起的滿足感，而變得更加凝實，更加圓融。
葉孤行沉默地坐在主鍋旁，他沒有像那些弟子一樣失態(tài)，但夾菜的速度，卻一點不慢。他發(fā)現(xiàn)，當(dāng)一片沾滿了辛辣紅油的百葉，在口中“咯吱”作響時，他腦中那些關(guān)于“劍道極致”的思索，都變得清晰了許多。原來，鋒利，不一定非要冰冷。也可以是……火熱的。
就在這片熱火朝天的氛圍中，異變陡生。
沙灘之外，那片死寂的灰色霧氣，仿佛被這沖天的煙火氣和生命力所激怒。霧氣開始劇烈地翻涌，如同被煮沸的濃粥。
“嗚——”
一種尖銳，又充滿了悲傷的呼嘯聲，從霧氣深處傳來。那聲音，仿佛無數(shù)冤魂在哭泣，在質(zhì)問，在訴說著世界的無意義。
緊接著，一個個由灰色霧氣凝聚而成的，模糊的人形，從霧中踉蹌地走出。它們沒有五官，身體虛幻，但身上散發(fā)出的，卻是純粹到極致的“絕望”與“死寂”。
“是‘怨憎會’魔影！”張洞玄臉色一變，霍然起身，“是天魔之念，被生機所引，凝聚出的低等魔物！它們會引動修士心中最不愿面對的怨恨與憎惡，小心！”
這些“怨憎會”魔影，徑直朝著沙灘上的眾人撲來。
“結(jié)陣！御敵！”天劍山莊的長老厲聲喝道。
弟子們聞言，紛紛放下碗筷……當(dāng)然，也有不少人是把碗捧在手里，一邊警惕地看著魔影，一邊飛快地往嘴里扒拉最后一口。
“天劍弟子聽令！起劍！”
一名劍修當(dāng)先出手，他剛吃完一盤鮮嫩的“黃喉”，只覺得胸中一股豪氣勃發(fā)。他長劍一引，一道熾熱的劍光，帶著一股子麻辣火鍋的霸道氣息，狠狠斬向一個魔影。
“嗤啦！”
那魔影被劍光一斬，竟如同熱油澆雪，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瞬間就淡薄了三分。
“有用！”那弟子一愣，隨即大喜。
以往，他們的劍意雖然鋒利，但斬在這種無形無質(zhì)的魔念造物上，效果并不算好?？涩F(xiàn)在，這灌注了“火鍋之氣”的劍意，仿佛成了這些陰邪之物的克星！
“哈哈哈，殺！”
“大威天龍！世尊地藏！般若諸佛！……這牛肉丸真彈牙！”一個大悲寺的僧人，一邊將佛珠砸向一個魔影，金光閃閃，一邊還不忘稱贊鍋里的美食。
戰(zhàn)斗，就以這樣一種極其荒誕的方式，展開了。
左邊，一群劍修結(jié)成劍陣，劍光縱橫，每一道劍氣都帶著一股子濃郁的蒜泥香油味。
右邊，一群僧人佛光普照，嘴里念著經(jīng)，手里卻端著碗，時不時還抽空撈一筷子。
后方，太一門的道人們拂塵揮舞，引動正氣，但那正氣之中，似乎也夾雜了菌菇高湯的鮮美。
一個“怨憎會”魔影，悄無聲息地飄到一個太一門弟子的身后，正要將絕望的念頭侵入他的識海。
那弟子頭也不回，反手就是一勺滾燙的紅油湯底，潑了過去。
“啊——”
魔影發(fā)出比剛才凄厲十倍的慘叫，當(dāng)場就被這充滿了辣椒、花椒、牛油和十幾種香料的“物理超度”給燙得魂飛魄散。
“敢打擾貧道吃腦花？找死！”那弟子惡狠狠地罵了一句，然后寶貝似的，將那碗剛燙好的腦花，護(hù)在了身后。
這……這他媽的……
遠(yuǎn)在城樓上觀戰(zhàn)的，那些沒資格下來吃飯的守城修士，全都看傻了。他們感覺自己這輩子的修行經(jīng)驗，都在今天，被按在地上，反復(fù)摩擦。
原來，道法，還可以這么用？
戰(zhàn)場中央，孫二狗對周圍的戰(zhàn)斗，充耳不聞。
他的世界里，只有眼前這口鍋。
“哎，胖長老?！彼鋈婚_口。
莫天一個激靈，立刻湊了過去，恭敬地道：“道子，您有何吩咐？”他以為，孫二狗是要對眼前的戰(zhàn)局，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指示。
孫二狗皺著眉頭，指了指一個正在和劍修纏斗的，體型稍大的魔影，那魔影的形態(tài)，隱約像一只巨大的章魚。
“你看那個，長得跟八爪魚似的。”孫二狗一臉認(rèn)真地問道，“你說，那玩意兒的爪子，要是做成鐵板燒，會不會好吃？”
莫天：“……”
他張了張嘴，腦子飛速運轉(zhuǎn)，試圖從這個角度，解讀出什么驚世駭俗的戰(zhàn)術(shù)。
“道子……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孫二狗吸溜了一下口水，“打架歸打架，別把食材給打壞了啊！你看他們，劍氣亂飛的，萬一把爪子給砍碎了，多浪費啊！”
“浪費……”莫天喃喃自語，隨即，他眼中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懂了！
他立刻對正在苦戰(zhàn)的葉孤行等人傳音：“諸位！道子他老人家有更高層次的指示了！”
葉孤行一劍將一個魔影劈散，百忙之中回道：“講！”
“道子說，不要‘浪費’！”莫天的聲音，充滿了醍醐灌頂?shù)囊馕?，“我等剛才，只想著‘消滅’魔物，這是何等的粗暴！何等的……沒有效率！”
“道子在點化我們！這些魔念造物，其本質(zhì)，也是一種‘能量’！是天魔散播的‘負(fù)能量’！我們?yōu)楹我獙⑺鼈儚氐状蛏?，讓其回歸天地，將來再生出新的魔物？”
“道子的意思是，要‘轉(zhuǎn)化’！要‘利用’！”
“就像這火鍋，能將生肉，轉(zhuǎn)化為熟食！能將陰寒的食材，轉(zhuǎn)化為溫暖的能量！我們，也應(yīng)該將這些‘怨憎會’魔影，轉(zhuǎn)化為對我們有用的東西！”
“比如……嗯……把它們打回最原始的魔念能量，然后……用來當(dāng)柴火燒！”莫天急中生智，找到了一個完美的邏輯閉環(huán)。
用魔念，燒火，煮火鍋，來對抗魔念！
這……這簡直是修真界的“永動機”??！
葉孤行和了塵神僧聽完，齊齊一震。雖然覺得這理論離譜到了極點，但又感覺……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
于是，三大宗門的攻擊方式，瞬間變了。
他們不再追求將魔影斬得魂飛魄散，而是用一種更精巧的力道，將其打散，然后用特制的法器，將那股純粹的，冰冷的“絕望魔念”能量，收集起來，再由太一門的弟子，用“純陽真火”引燃，投入到一口口大鍋的下面。
“轟！”
一股幽藍(lán)色的火焰，升騰而起。
那火焰，沒有溫度，甚至散發(fā)著寒氣。但詭異的是，鍋里的湯，卻被燒得更加滾沸！
“天?。∵@魔念柴火，火力好猛！”一個廚子弟子驚喜地叫道。
所有人都驚呆了。
他們看著那些前赴后繼撲上來的“怨憎會”魔影，眼神都變了。
那哪里是敵人？
那分明是……一捆捆送上門來的，優(yōu)質(zhì)燃料??！
一時間，喊殺聲，都變得熱情洋溢起來。
“那個大的別動！讓我來！我家那鍋快熄火了！”
“師兄，幫個忙，把那個肥的打過來！那個看著耐燒！”
第一波魔影的攻勢，就這樣，被一群打了雞血的吃貨，以一種“廢物利用”的方式，輕松瓦解。沙灘上，不但沒有絲毫損失，反而因為有了充足的“燃料”，火鍋吃得更盡興了。
陽光的裂口，在天空中，又?jǐn)U大了幾分。
然而，林玄元等人的臉上，卻沒有絲毫輕松。他們望著那依舊深邃、灰暗的北海，心中明白。
這，不過是開胃小菜。
真正的大餐，還在那片絕望的深海里，等著他們。
火鍋的風(fēng)暴，以一種蠻橫的姿態(tài)，席卷了整片死寂的海灘。
那股混合了牛油、辣椒、香料、高湯以及無數(shù)食材的復(fù)雜香氣，凝聚成了一股肉眼可見的，淡紅色的“食之氣”，沖天而起，頑強地將周圍的灰色魔念，推開了一個巨大的圓形區(qū)域。
在這片由“吃”創(chuàng)造出的凈土里，三大宗門的弟子們，正享受著有生以來，最奇特，也最酣暢淋漓的一場“清修”。
他們的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紅光，眼神里，再無半點被魔念侵蝕的陰霾。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吃飽喝足后，油然而生的，對這個世界最質(zhì)樸的眷戀。
這股氣息，越過臨時搭建的防線，飄向了不遠(yuǎn)處的望海城。
城中，殘存的修士和凡人，原本正躲在佛光和陣法的庇護(hù)下，茍延殘喘。他們每個人都像是一根即將燃盡的蠟燭，在絕望的寒風(fēng)中，搖曳著最后一點微光。
可當(dāng)那股霸道的香氣，順著風(fēng)，鉆入城墻的縫隙，飄進(jìn)每一條街道，每一個角落時，一些變化，正在悄然發(fā)生。
一個躲在破屋里，準(zhǔn)備懸梁自盡的老者，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使勁地抽了抽鼻子，渾濁的眼睛里，露出一絲迷茫。
“什么……味道？”
這股味道，讓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老伴還在世時，逢年過節(jié)，家里燉肉的香味。那種溫暖的，充滿了希望的味道。
他干裂的嘴唇，不自覺地抿了抿。
好像……有點餓了。
城墻上，一個年輕的守城修士，正靠著墻垛，眼神空洞地望著城外灰蒙蒙的世界。他覺得自己的堅持，毫無意義。城，早晚會破。人，早晚會死。
可那股味道，像一只無形的手，粗暴地揪住了他的鼻子，然后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
“咕……”
他的肚子，發(fā)出了羞恥的叫聲。
他愣住了。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感覺到“餓”了。在絕望魔念的影響下，一切欲望都被磨滅，食欲，自然是首當(dāng)其沖。
可現(xiàn)在，他的胃，在尖叫，在抗議，在瘋狂地渴望著什么。
“那……那是什么？”
越來越多的人，從藏身的角落里走出，他們像一群嗅到蜜糖的螞蟻，不約而同地，朝著城南的方向聚集。他們登上城墻，伸長了脖子，貪婪地呼吸著空氣中那股讓他們口舌生津的香氣。
他們看到了。
看到了城外沙灘上，那片燈火通明，熱氣騰騰的，如同神跡一般的景象。
“是……是援軍嗎？”
“他們在……做什么？在……吃飯？”
“好香啊……我……我好想吃……”一個婦人抱著孩子，喃喃自語，眼淚不爭氣地從嘴角流了下來。
城樓上，葉孤行、了塵神僧和張洞玄，將城中的變化，盡收眼底。
“阿彌陀佛?！绷藟m神僧輕嘆一聲，眼中既有震撼，也有一絲明悟，“磨滅‘欲望’，便散播‘絕望’。反之，激發(fā)‘欲望’，便能重燃‘希望’。原來，道法，竟是如此簡單?！?/p>
張洞玄看著那些城中百姓眼中，重新亮起的光，他那張萬年不變的鐵板臉上，線條，似乎也柔和了一些。他一直信奉，以天地正氣，滌蕩邪魔。可眼前的一幕，讓他明白，最純正的“天地正氣”，或許，并不在九天之上，而在這一鍋……人間煙火里。
“林宗主，”葉孤行看向林玄元，“道子的意思，是想……”
林玄元看了一眼正專心致志地，試圖將一整塊鴨血，完整地從鍋里撈出來的孫二狗，然后微微一笑，用一種“我早已洞悉一切”的語氣說道：“道子他老人家的‘道’，從不設(shè)門檻。有緣者，皆可得度。”
他轉(zhuǎn)過身，對身后的胖長老下令：“傳我之令，再開百席！開城門，迎百姓！凡饑渴者，皆可入席！今日，我玄元宗，管飽！”
“是！”胖長老領(lǐng)命而去。
很快，望海城的城門，在無數(shù)人震驚的目光中，緩緩打開。
玄元宗的廚子大隊，如同天兵天將，將一口口熱氣騰騰的火鍋，直接擺到了城門口。
“鄉(xiāng)親們！道友們！玄元宗道子慈悲，特賜‘太平火鍋宴’，為大家驅(qū)散魔念，補充元氣！不要錢！隨便吃！”
城中的百姓和修士們，先是遲疑，隨即，在香氣的感召下，再也按捺不住。第一個人沖出城門，然后是第二個，第三個……
很快，城門口，就形成了一片比沙灘上更加壯觀的，萬人火鍋宴。
一個剛剛還想自盡的老者，此刻正端著一個大碗，被一個玄元宗的弟子，熱情地在碗里堆滿了肉片和蔬菜。老者熱淚盈眶，一口肉，一口湯，吃得老臉通紅。
一個道心險些崩潰的年輕修士，正和一個天劍山莊的弟子，為了搶最后一塊午餐肉，爭得面紅耳赤，最后索性劃拳決定。
整個望海城，從一座絕望的死城，變成了一個喧鬧、嘈雜、充滿了生命力的，巨大的夜市。
哭聲，笑聲，劃拳聲，咀嚼聲，吸溜面條聲……這些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曲最動聽的，屬于“生”的交響樂。
大悲寺僧人們布下的“卍”字佛光，不再是冰冷的守護(hù)，而是像溫暖的燈籠，照亮了人們滿足的笑臉。太一門布下的正氣陣法，也不再是苦苦支撐，陣法流轉(zhuǎn)間，似乎都帶上了一絲火熱的熱氣，變得更加靈動。
葉孤行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他一生求劍，劍，是他的全部。他的劍，孤高，鋒利，一往無前。他追求的，是斬斷一切的“力量”。
可此刻，他看著一個三歲的小女孩，被母親喂了一口鮮美的魚丸，然后開心地拍著小手，笑得像一朵花。
那一刻，葉孤行的劍心，劇烈地顫動了一下。
他忽然明白了。
斬斷，只是劍道的一種。
他的劍，可以斬斷山河，可以斬斷星辰，可以斬斷敵人。
可它，斬不斷小女孩臉上，那純粹的笑容。
他的劍，一直在做“減法”。而眼前的一切，是“加法”。
一口鍋，將無數(shù)食材，融合在一起，變成更豐富的美味。
一場宴席，將無數(shù)陌生人，融合在一起，變成更強大的溫暖。
這是一種，他從未接觸過，但又強大到讓他心悸的力量。
“融……”他低聲吐出一個字。
他伸出手指，并指如劍。一縷微不可察的劍氣，在他指尖縈繞。
他看到盤子里，有一塊妖獸的蹄筋，看上去堅韌無比。他心念一動，指尖的劍氣，悄無聲息地探了出去。
那劍氣，不再是凌厲的切割，而是化作了億萬縷比發(fā)絲還細(xì)的微芒，如同擁有生命的精靈，鉆入了蹄筋的每一絲纖維之中。它們沒有破壞，只是在震動，在分解，在以一種玄奧的方式，改變著蹄筋的結(jié)構(gòu)。
片刻之后，他收回手指，夾起那塊蹄筋，放入鍋中。
只燙了三息，他便撈了出來，放入口中。
入口，不再是預(yù)想中的堅韌難嚼。而是……軟糯，Q彈，充滿了膠質(zhì)的口感，卻又保留了一絲恰到好處的嚼勁。
葉孤行的眼睛，驟然亮起。
他悟出的，不是什么絕世的劍招。
他只是，用自己的剪刀，為自己，燙出了一塊，最好吃的蹄筋。
可他知道，他的劍道，從此，不一樣了。
……
遙遠(yuǎn)的西極魔域，焚天魔宮。
魔帝的寶座之下，氣氛壓抑得能滴出水來。
幾個負(fù)責(zé)偵查的影魔，正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在他們面前，一塊“留影石”正懸浮在空中，清晰地播放著望海城外那萬人空巷，同吃火鍋的壯觀景象。
焚天魔帝，和他手下的一眾魔君、魔將，看得目瞪口呆。
“這……這玄元宗，是在做什么？傳教嗎？這信徒發(fā)展的，比我們血祭都快??！”一個魔君忍不住小聲逼逼。
“陛下……”為首的影魔，鼓起勇氣，從懷中，取出了一個用魔氣層層封印的，玉質(zhì)的盒子。
“這是……屬下拼死，從那宴席上，帶回來的……一……一包火鍋底料?！?/p>
焚天魔帝的目光，落在了那個盒子上。
他沉默了良久。
然后，他用一種沙啞的，充滿了掙扎的聲音，下令道：“傳……魔廚?！?/p>
……
就在望海城內(nèi)外，都沉浸在一片歡樂祥和的氛圍中時，誰也沒有注意到，北海，變了。
原本只是灰蒙蒙的海水，不知何時，開始變得粘稠，顏色，也從灰色，向著墨一般的漆黑轉(zhuǎn)變。
海面，不再平靜。
一個個巨大的漩渦，開始在海面上形成，發(fā)出沉悶的，如同巨獸呼吸般的聲響。
那股“絕望魔念”，也驟然增強了十倍不止！
“不好！”
沙灘上，正在維持秩序的林玄元和了塵神僧等人，臉色同時劇變。
這股突如其來的壓力，像是一座無形的大山，狠狠地壓在了所有人的心頭。
剛剛還歡聲笑語的眾人，瞬間如遭雷擊。許多修為較低的凡人和修士，直接慘叫一聲，抱著頭蹲了下去，臉上的笑容，變成了痛苦和茫然。
那股“活著沒意思”的感覺，又回來了。而且，比之前，強烈百倍！
轟隆——！
一聲巨響，從海底傳來。
整個沙灘，都劇烈地晃動了一下。
眾人驚駭?shù)赝虼蠛！?/p>
只見遠(yuǎn)方的海平面，先是猛地向下一沉，仿佛被什么東西，吸了下去。
緊接著，一道通天的水柱，沖天而起！
水柱散去，一個巨大到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漆黑的陰影，緩緩地，從海底，浮了上來。
那是一個生物。
或者說，曾經(jīng)是。
它有著巨鯨的輪廓，卻長滿了章魚般扭曲的觸手。它的身上，覆蓋著破碎的，如同山脈般的甲殼，甲殼的縫隙里，沒有血肉，只有蠕動的，漆黑的絕望魔念。
它沒有眼睛，但在它頭部的位置，卻有一個巨大無比的，不斷開合的傷口。每一次開合，都發(fā)出一種充滿了無盡悲愴與疲憊的嘶吼。
那嘶吼聲，不傷人肉體，卻像一柄重錘，狠狠地砸在每個人的靈魂上。
“完了……”
“一切……都沒有意義……”
“就這樣吧……”
無數(shù)人，放下了手中的碗筷，眼神，重新變得灰敗。
就連那一口口沸騰的火鍋，在這股極致的，冰冷的，龐大的絕望面前，火苗都開始萎縮，湯汁，都仿佛要被凍結(jié)。
這，才是“厭世天魔”真正的力量。
是它被封印的本體，在漫長歲月中，用無盡的絕望，污染和改造出的，守護(hù)其封印的……絕望海獸！
這頭海獸的出現(xiàn)，讓剛剛亮起一絲縫隙的天空，重新被無邊的黑暗所籠罩。
剛剛升起的希望，在這一刻，仿佛成了一個可笑的，不堪一擊的，肥皂泡。
絕望海獸，如同一座移動的，由純粹惡意與無盡悲傷構(gòu)成的黑色山脈，緩緩從深海中升起。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污染。
空氣，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溫度和色彩。剛剛還熱氣騰騰的火鍋，此刻鍋沿上竟凝結(jié)出了一層薄薄的灰色冰霜。那誘人的香氣，在這股龐大的，實質(zhì)化的絕望面前，被壓縮，被扭曲，變得微弱而可笑。
“守住心神！”
張洞玄厲聲暴喝，他須發(fā)皆張，太一門的“純陽不動陣”催發(fā)到極致。一個巨大的，由純陽正氣構(gòu)成的金色光罩，將三大宗門的核心區(qū)域籠罩起來，勉強抵御著那股如同潮水般涌來的精神沖擊。
可光罩之內(nèi)，所有人的臉色，都難看到了極點。
那些修為較低的弟子，已經(jīng)癱軟在地，眼神渙散，口中喃喃自語，說著一些“不想活了”、“毀滅吧”之類的胡話。
即便是葉孤行，此刻握著劍柄的手，也感到了一陣刺骨的冰涼。他的劍心，剛剛因為“人間煙火”而變得溫潤、圓融，此刻，卻像是被扔進(jìn)了萬年冰窟。那頭海獸的悲鳴，仿佛在告訴他，他所守護(hù)的一切，終將腐朽，他追求的劍道，也不過是通向虛無的，一條更快的路。
他的劍，開始感到“疲憊”。
了塵神僧寶相莊嚴(yán)的臉上，也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一絲悲苦。他聽到的，不是海獸的咆哮，而是萬物凋零的哀歌，是宇宙歸于熱寂的終極宿命。他普度眾生的宏愿，在這終極的虛無面前，顯得何其渺小，何其不自量力。
他身后的佛光，明滅不定，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他們都明白，這頭海獸，和之前的“怨憎會”魔影，根本不是一個量級的存在。
那不是簡單的魔念造物。
那是“厭世天魔”這股概念本身，在這片北海，孕育出的一個“子嗣”，一個完美的，絕望的化身。
它不攻擊，它只是存在。
它的存在，就在宣告著一切的終結(jié)。
“完了……我們……贏不了的……”一名太一門的長老，道心失守，一口鮮血噴出，萎靡在地。
連鎖反應(yīng)，開始了。
一個又一個的修士，開始出現(xiàn)道心崩潰的跡象。金色光罩，也隨之劇烈地?fù)u晃起來。
林玄元和莫天等人，也是臉色慘白，苦苦支撐。他們玄元宗的功法，本就不以正面戰(zhàn)斗見長，面對這種直擊靈魂本源的恐怖存在，更是捉襟見肘。
整個戰(zhàn)場，從一場歡樂的“美食節(jié)”，急轉(zhuǎn)直下，變成了末日降臨的現(xiàn)場。
所有人都陷入了掙扎與恐慌。
除了一個人。
孫二狗。
他正裹緊了身上的獸皮大衣，皺著眉頭，一臉嫌棄地，打量著那頭巨大的，還在緩緩升起的海獸。
那股讓所有修士道心崩潰的絕望悲鳴，在他聽來，就跟菜市場殺魚時，那股子腥味一樣，純粹就是……難聞。
而那龐大的，令人心生敬畏的體型，在他眼里，也自動轉(zhuǎn)化成了另一套評價體系。
“這么大的塊頭，肉肯定又老又柴。”他小聲嘀咕著，還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而且在海里泡了這么多年，腥味肯定重得要死，怕是連骨頭都給泡臭了。這玩意兒，絕對不好吃?！?/p>
他這番純粹從“食客”角度出發(fā)的專業(yè)點評，在這片死寂的氛圍中，聲音雖小，卻清晰地傳到了身旁幾個長老的耳中。
林玄元和莫天，正感覺自己的神魂都快被那股絕望之念給凍僵了，冷不丁聽到這句話，整個人都懵了一下。
不好吃？
現(xiàn)在是討論這個的時候嗎？
我們馬上就要被這頭“不好吃”的玩意兒，給弄得集體道心崩潰，神魂俱滅了啊！
然而，孫二狗顯然不這么想。他的人生信條里，“不好吃”就是最嚴(yán)重的問題，必須解決。
他轉(zhuǎn)過頭，一臉嚴(yán)肅地，看向已經(jīng)快要撐不住的林玄元，問出了一個在他看來，關(guān)乎戰(zhàn)局走向的，核心問題。
“宗主。”
“道……道子……何事？”林玄元艱難地應(yīng)道。
“咱們這次出門，帶‘醋’了沒有？”孫二狗的表情，無比認(rèn)真，“最好是鎮(zhèn)江的香醋，酸中帶鮮。要是沒有，山西的老陳醋也行，夠勁兒。對付這種又老又腥的東西，沒有醋，那可不行?！?/p>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哦，對了，大蒜也得有，要紫皮的，拍碎了，蒜味才沖。再來點料酒，去腥提鮮，多多益善！”
“……”
“……”
林玄元、張洞玄、了塵神僧，甚至包括遠(yuǎn)處的葉孤行，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大腦都出現(xiàn)了一剎那的空白。
醋？
大蒜？
料酒？
他們感覺自己的世界觀，正在被一種前所未有的，荒誕的力量，反復(fù)地，無情地，碾壓著。
然而，有一個人，不在此列。
莫天！
他本來已經(jīng)搖搖欲墜，神魂都快要離體?？僧?dāng)孫二狗的這番話，鉆進(jìn)他的耳朵里時，他整個人，如同被一道九天神雷，當(dāng)頭劈中！
他渾身劇烈地一顫，渙散的眼神，在瞬間，重新凝聚，并且，爆發(fā)出了一種近乎癲狂的，頓悟的光芒！
“我懂了！”
“我……我徹底懂了！哈哈哈哈！我終于明白了！道子的無上大道啊！”
莫天狀若瘋魔，他仰天大笑，笑聲中，充滿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洞悉天機的激動。
他沒有用嘴說，而是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自己那石破天驚的“頓悟”，化作神念，狠狠地，轟入了林玄元、葉孤行、了塵神僧和張洞玄的識海！
“宗主！葉莊主！神僧！張長老！你們還在用‘對抗’的思維！錯了！大錯特錯！道子他老人家，已經(jīng)為我們指明了真正的，通天大道！”
“那絕望海獸是什么？是‘絕望’的極致！是‘陳腐’！是‘腥膻’！是這片北海沉淀了萬年的，所有負(fù)面的集合體！它又老，又硬，又臭！”
“我們之前的火鍋，是‘生機’，是‘熱情’，是‘加法’！可面對這極致的‘陳腐’，單純的‘加法’，已經(jīng)不夠了！我們必須……‘轉(zhuǎn)化’！”
莫天的神念，在四位大佬的腦海中，如同驚雷般炸響！
“道子問的是‘醋’嗎？不！他問的是‘道’！是‘轉(zhuǎn)化之道’！”
“‘醋’是什么？是五谷精華，歷經(jīng)時光，發(fā)酵而成的全新之物！它代表著‘質(zhì)變’！代表著‘新生’！它的‘酸’，能軟化最堅韌的纖維！能中和最頑固的腥膻！道子是在告訴我們，對付這頭海獸，不能只用‘生機’去填補‘死寂’，而是要用‘轉(zhuǎn)化’的力量，去從根本上，改變‘絕望’的本質(zhì)！”
“還有大蒜！料酒！”莫天的解讀，已經(jīng)進(jìn)入了狂熱的升華階段，“‘蒜’之‘辛’！‘酒’之‘烈’！這代表的是什么？是生命最原始，最蠻橫，最不講道理的意志！是那股足以沖破一切陰霾的，剛猛霸道之氣！這才是，對付這灘爛泥般絕望的，最終極的武器！”
“我明白了……道子他老人家，不是在點菜……他是在給我們……開出一張救世的‘藥方’??！”
這番解讀，如同一劑最猛的強心針，狠狠地扎進(jìn)了四位正道巨擘即將崩潰的道心之中。
荒誕嗎？
荒誕到了極點！
可笑嗎？
可笑到了極致！
但是……他媽的，為什么聽起來，這么有道理！
葉孤行冰冷的劍心，在這一刻，重新燃起了一團(tuán)火。
對啊！轉(zhuǎn)化！
我的劍，為何只能斬斷？為何不能，去“分解”，去“轉(zhuǎn)化”？就像那醋，將堅韌，化為軟糯！
他的劍意，在瞬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再是純粹的鋒利，而是多了一股，奇特的，帶著“酸意”的，滲透與分解之力！
“阿彌陀佛！”了塵神僧眼中悲苦盡去，取而代之的，是金剛怒目！
佛法，為何只能庇護(hù)與凈化？佛門，亦有降魔之法！那“辛辣”之意，不正是當(dāng)頭棒喝的“禪機”？那“剛烈”之氣，不正是蕩盡妖氛的“獅子吼”？
他的佛光，不再只是溫暖，而是變得……辛辣刺眼，霸道絕倫！
張洞玄更是長嘯一聲，他修持的天地正氣，本就至剛至陽。此刻，得了“料酒”之“烈”的點化，那純陽正氣，仿佛真的被點燃了一般，化作了無形的，可以“烹煮”萬物的，真火！
“玄元宗弟子聽令！”林玄元豁然起身，高聲下令，“取我宗珍藏的……‘千年飛雪老陳醋’！‘紫金爆裂蒜’！‘三陽真火釀’！快！”
廚子大隊雖然不懂發(fā)生了什么，但宗主下令，立刻執(zhí)行。
很快，幾大壇子散發(fā)著異香的“佐料”，被抬了上來。
而孫二狗，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親自動手了。
他取過一個大碗，先是倒了半碗烏黑發(fā)亮，香氣撲鼻的老陳醋，然后抓了一大把拍碎的紫皮大蒜扔進(jìn)去，又加了些醬油、香油，最后，甚至還從一個瓶子里，挖了一大勺紅彤彤的，一看就不好惹的辣椒醬。
他拿著筷子，在碗里“嘩啦嘩啦”地攪拌著。
就在他攪拌的那一刻，一股難以形容的，酸、香、辛、辣混合在一起的，充滿了無上穿透力的氣味，從那只大碗中，轟然爆發(fā)！
這股氣味，不像火鍋的香氣那般厚重，但它，更尖銳，更直接，更不講道理！
它像一柄無形的，由“食欲”鍛造而成的神劍，輕而易舉地，就刺穿了那頭絕望海獸散發(fā)出的，厚重而粘稠的絕望力場！
“吼——！??！”
那頭巨大的海獸，第一次，發(fā)出了一聲不再是悲傷，而是夾雜著……痛苦與憤怒的咆哮！
仿佛一個沉浸在自己憂郁世界里的詩人，被人一巴掌打在臉上，然后往鼻子里，硬塞了兩頭大蒜！
那種感覺，直接讓它破防了！
“有用！”
“就是現(xiàn)在！”
葉孤行、了塵神僧、張洞玄，三大高手，心有靈犀，同時出手！
“劍化酸雨，蝕骨！”葉孤行一劍揮出，漫天劍氣，化作蒙蒙細(xì)雨，帶著分解萬物的“醋意”，籠罩向海獸。
“佛光如蒜，破妄！”了塵神僧雙手合十，辛辣霸道的佛光，凝聚成一柄降魔杵，直搗海獸神魂。
“正氣為酒，烹魔！”張洞玄拂塵一甩，無形的純陽真火，如同最烈的酒，要將那海獸，從里到外，徹底“煮熟”！
三大宗門的至高絕學(xué)，在孫二狗一碗蘸料的“點化”下，發(fā)生了奇妙的化學(xué)反應(yīng)。
三股力量，從三個不同的層面，同時轟擊在絕望海獸那龐大的身軀上。
“咔嚓——”
一聲清晰的，如同琉璃碎裂般的聲音，響徹天地。
眾人驚駭?shù)乜吹剑穷^海獸漆黑的，由純粹絕望構(gòu)成的身體上，竟然，出現(xiàn)了一道清晰無比的……裂痕！
戰(zhàn)局，在這一刻，徹底逆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