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微道人感覺自己修了三千年的“不動如山”道心,正在經(jīng)歷一場前所未有的山崩地裂。
他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見面的場景?;蛟S是玄元宗負隅頑抗,魔氣沖天,他代天行罰,
以雷霆手段鎮(zhèn)壓。或許是玄元宗卑躬屈膝,跪地求饒,他義正言辭,宣讀仙盟法旨,
彰顯玉虛威嚴。又或許,是一片焦土,滿目瘡痍,他心懷悲憫,收拾殘局,
順便將這爛攤子的責(zé)任,扣在玄元宗的頭上??伤í殯]有想到,會是眼前這一幕。
數(shù)千名修士,精神飽滿,法力充盈,眼神里沒有半分劫后余生的頹唐,
反而洋溢著一種……吃飽喝足后的滿足感。他們?nèi)耸忠粋€大海碗,碗里熱氣騰騰,
那股讓他從百里之外就感到不悅的“酸香味”,如今近在咫尺,竟是如此的霸道,
如此的……勾人魂魄。尤其是那條橫幅?!靶隰弑焙U缆?lián)盟,
熱烈歡迎玉虛宮清微長老一行,蒞臨我部,檢查指導(dǎo)工作!”每一個字,都用法力寫就,
金光閃閃,瑞氣千條。每一個字,都像一個無形的大巴掌,抽在他的臉上。檢查?指導(dǎo)?
這姿態(tài),放得比東海的海平面還低。這哪里是要對抗仙盟,
這分明是把他們當(dāng)成了救苦救難的活菩薩,當(dāng)成了下來視察工作的頂頭上司。
他準(zhǔn)備了一肚子的問責(zé)之詞,此刻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是打在了一鍋滾燙的,
冒著油花的高湯里,連個響聲都沒有,還差點燙了自己的手?!扒逦㈤L老!您可算來了!
”林玄元滿面紅光,三步并作兩步迎了上來,那熱情勁兒,比親爹來了還親,
“我等在您的精神感召,在仙盟的光輝指引下,浴血奮戰(zhàn),總算是僥幸,將那魔物擊退,
保住了這望海城一方平安!今日得見長老仙顏,
我等真是……真是……”他激動得仿佛說不出話來,最后,只是重重一抱拳:“請長老檢閱!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數(shù)千修士的吼聲,再次排山倒海而來。他們一邊吼,
一邊又齊刷刷地端起碗,“噸噸噸”地灌了一大口湯。那整齊劃一的動作,那喝完湯后,
臉上浮現(xiàn)出的,如出一轍的舒爽表情,形成了一種詭異而強大的視覺沖擊力。
清微道人身后的玉虛宮弟子們,徹底看傻了。他們都是天之驕子,何曾見過這等陣仗?
這不像是修士,倒像是一群……訓(xùn)練有素的……飯桶?可偏偏,這群“飯桶”身上,
氣息沉凝,劍意沖霄,佛光普照,正氣凜然。那股精氣神,做不得假。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清微道人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維持著高人風(fēng)范,從鼻子里發(fā)出一個單音節(jié):“嗯。
”他目光如電,掃視全場,試圖找出任何一絲魔氣殘留,任何一點“墮入魔道”的證據(jù)。
然而,沒有。空氣中,除了那濃郁到化不開的食物香氣,剩下的,便是純凈的天地靈氣,
以及一股……劫后新生的,蓬勃的希望。就連那些凡人,一個個都面色紅潤,中氣十足,
哪有半點被魔劫驚嚇過的樣子?!伴L老,您和諸位仙長,一路舟車勞頓,定是辛苦了。
”林玄元熱情地引著路,“我等已經(jīng)備下了粗茶淡飯,為您和諸位仙長接風(fēng)洗塵!這邊請!
”清微道人本想拒絕。他玉虛宮的修士,餐風(fēng)飲露,豈會貪戀這等口腹之欲?可他還沒開口,
身旁一個年輕弟子,喉結(jié)不自覺地上下滾動了一下,發(fā)出了一個清晰無比的“咕嚕”聲。
那聲音,在這瞬間安靜下來的海灘上,顯得格外響亮。年輕弟子的臉,“唰”地一下,
紅到了耳根。清微道人的臉,瞬間黑了下去。丟人!太丟人了!他狠狠瞪了那弟子一眼,
卻發(fā)現(xiàn),不止是他,身后那群一向眼高于頂?shù)牡茏觽?,此刻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
眼神不受控制地,往那香氣的源頭瞟。那是一種,混雜了肉香、骨湯香、香料香,
還有一種……從未聞過的,酸甜鮮香的味道。這味道,仿佛有生命一般,蠻不講理地,
順著他們的鼻腔,鉆進他們的肺腑,再鉆進他們的神魂,撓得他們心里癢癢的?!昂?。
”清微道人最終,還是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他倒要看看,這玄元宗,到底在搞什么鬼!
一行人,被簇擁著,來到了一片專門開辟出來的,最中心的位置。
一張由千年暖玉打造的巨大圓桌,擺在正中。桌子中央,是一口……不,是一尊,造型古樸,
雕龍畫鳳,比人還高的……青銅大鼎。鼎內(nèi),奶白色的湯汁,正在“咕嚕咕?!钡胤瓭L著,
熱氣升騰,異香撲鼻。湯中,幾塊巨大的,如同白玉般的獸骨,載沉載浮,
旁邊還點綴著一些紅色的,不知名的靈果。桌子的旁邊,還擺放著一盤盤,用白玉盤盛著的,
如同水晶果凍一般的……糕點。那糕點晶瑩剔to,內(nèi)部流光溢彩,
還被精心雕琢成了祥云的模樣?!伴L老請上座!”林玄元恭敬地將清微道人,請到了主位上。
莫天長老,此刻像個專業(yè)的店小二,滿臉堆笑地,拿著一雙長長的,由檀木制成的公筷,
站到了大鼎旁?!扒逦㈤L老,諸位仙長,此乃我等為您特備的‘玉虛臨凡滋補鍋’!
”他聲音洪亮,充滿了自豪感,“此鍋,乃是以那海獸身上最精華的‘絕望龍骨’為主料,
輔以我北海特產(chǎn)的‘赤焰棗’、‘凝神杞’等十八種靈藥,
再以張洞玄長老的‘純陽正氣火’,文火慢燉十二個時辰,方才吊出的這一鍋,絕世高湯!
”“此湯,不但能洗滌肉身,滋養(yǎng)神魂,最重要的是,能將修士體內(nèi),
因修煉而積攢的戾氣、煞氣、怨氣,統(tǒng)統(tǒng)化解,轉(zhuǎn)化為一股……對生活的熱愛之情!
實乃居家旅行,穩(wěn)固道心之必備良品?。 蹦祛D了頓,又指向那盤糕點?!按宋?,
名為‘仙盟萬壽平安糕’!乃是那海獸被凈化后,所化的‘凈海靈膏’所制。
我等特意將其雕成玉虛宮的云紋,以表達我等對仙盟,對玉虛宮的崇高敬意!此糕入口即化,
能讓修士,明心見性,感悟大道之美!”這番話說得,天花亂墜,滴水不漏。
既解釋了這些“菜”的來歷,又把馬屁拍得震天響。清微道人,眼角抽搐。絕望龍骨?
純陽正氣火?他看著那鍋湯,看著那盤糕,再看看莫天那張真誠到不能再真誠的臉,一時間,
竟找不到任何可以駁斥的理由。說這是污穢之物?那里面蘊含的,
是磅礴而純凈的生命能量和靈氣。說這是旁門左道?人家用的是太一門的正氣真火,
是正兒八經(jīng)的道門功法。說他們褻瀆仙道?人家取的名字,一個比一個恭敬,
一個比一個正能量。清微道人感覺自己像個闖進了瓷器店的蠻牛,渾身都是力氣,
卻不知該往何處使?!伴L老,請用?!绷中H自為清微道人,盛了一碗湯。
那奶白色的湯汁,盛在青玉碗中,宛如瓊漿玉液。幾顆紅色的“赤焰棗”點綴其中,
煞是好看。一股更加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清微道人看著這碗湯,陷入了天人交戰(zhàn)。喝?
他堂堂玉虛宮執(zhí)法長老,豈能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像個凡夫俗子一樣,喝這“洗澡水”?
他的尊嚴,玉虛宮的臉面,還要不要了?不喝?他已經(jīng)坐在這里了。對方把姿態(tài)放得這么低,
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妥帖帖。他若是不喝,就是不給面子,就是小肚雞腸,傳出去,
只會讓人覺得玉虛宮氣量狹小,容不下有功之臣。而且……他該死的道心,
竟然在瘋狂地告訴他:喝了它!喝了它對你有天大的好處!他身后的弟子們,
一個個眼巴巴地看著他,眼神里的渴望,幾乎要溢出來。他們都在等師兄(師伯)做表率。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清微道人,和他的那碗湯上。
林玄元等人,心里也捏著一把汗。這是計劃最關(guān)鍵的一步。只要他喝了,這事,就成了一半。
終于,在萬眾矚目之下。清微道人,面沉如水,緩緩地,端起了那只青玉碗。他沒有立刻喝,
而是先用一種審視的,挑剔的目光,打量著碗里的湯。仿佛不是在看一碗湯,
而是在鑒定一件法寶。片刻后,他才將碗,湊到唇邊。然后,用一種極其優(yōu)雅,
極其符合仙人風(fēng)范的姿態(tài),輕輕地,抿了一小口。湯汁入口。沒有想象中的油膩,
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醇厚,溫潤,鮮美。一股暖流,瞬間從他的舌尖,炸裂開來。
這股暖流,沒有狂暴的沖擊力,卻像最溫柔的春雨,無聲無息地,滲入他的四肢百骸,
涌向他的紫府靈臺。他感覺自己那因為常年執(zhí)法,而變得有些僵硬、冷酷的道心,
仿佛被一只溫暖的大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
那些因為修煉《太上忘情錄》而強行壓制下去的,微小的情緒波動,此刻,
竟有了一絲……松動的跡象。他的法力,沒有增長。他的境界,沒有突破。
但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道”,變得更加圓融,更加通透了。那層困擾了他上百年的,
通往更高境界的無形壁障,似乎……變薄了一絲。這……這怎么可能?!清微道人,
握著玉碗的手,猛地一緊。他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真真切切的,
難以置信的,駭然的表情。他猛地抬起頭,看向林玄元,看向莫天,最后,
目光落在了那尊巨大的,還在“咕嚕咕嚕”冒著熱氣的青銅鼎上。他的眼神里,
不再有審視和輕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了震驚、困惑,以及……一絲無法掩飾的,
強烈的……渴望。那一瞬間的失態(tài),快得如同電光石火。清微道人立刻就收斂了心神,
恢復(fù)了那副古井無波的模樣。但那入口的驚艷,那直抵神魂的溫潤,
卻像一顆投入心湖的巨石,掀起了他自己都無法控制的滔天巨浪。他端著碗,
沒有再喝第二口,也沒有放下。就那么僵持著,仿佛一尊完美的玉雕??伤绞侨绱?,
周圍的人,就越是能感覺到他內(nèi)心的不平靜。他身后的玉虛宮弟子們,早就等得望眼欲穿。
見師伯(師兄)喝了之后,半天沒有發(fā)話,一個個心里跟貓抓似的?!翱瓤?。
”還是林玄元機靈,他笑著對那些弟子說:“諸位仙長也請,都嘗嘗,給我們提提意見。
”這話,給了所有人一個臺階。玉虛宮的弟子們,如蒙大赦。他們再也顧不上什么仙門儀態(tài),
紛紛落座,有樣學(xué)樣地,盛了一碗湯。第一口下去。整個玉虛宮的陣營,瞬間安靜了。
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壓抑不住的,倒吸涼氣的聲音。他們臉上的表情,比他們的清微師兄,
還要精彩一百倍。震驚,迷茫,陶醉,享受……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形成了一幅生動的眾生相。一個平日里最注重儀表的年輕女弟子,甚至忘了擦拭嘴角的湯漬,
一雙美目,直勾勾地盯著那口大鼎,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大道姻緣。
“這……這……”一個年長的弟子,顫抖著嘴唇,想說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自己貧瘠的詞匯,
根本無法形容這種感覺。就在這時,莫天長老,又恰到好處地,開口了。他這次,
沒有用那種夸張的推銷語氣,而是換上了一副,探討學(xué)術(shù)的,嚴謹而莊重的表情。
“清微長老,您想必已經(jīng)感受到了?!彼麑χ逦⒌廊耍钌钜灰?,“此物,看似是湯,
實則,乃是一種全新的‘丹道’體現(xiàn)!”“丹道?”清微道人終于開口,聲音沙啞,
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探究?!叭灰?!”莫天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他的“道子理論”在此刻,升華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古之丹道,以丹爐為器,
以靈藥為材,以真火為用,煉制的是固態(tài)的丹丸。此法,雖能匯聚藥力,但失之于‘剛’,
失之于‘猛’。丹藥入口,藥力爆裂,修士需耗費心神去煉化,稍有不慎,還會損傷經(jīng)脈。
”“而道子他老人家,另辟蹊徑,開創(chuàng)了這‘食丹大道’!”莫天指著那口大鼎,神情狂熱,
“他以天地為爐,以萬物為材,以這鼎鍋為載體,煉制的,是液態(tài)的‘丹湯’!”“丹湯者,
以水為合,以火為調(diào)。水,至柔之物也,能調(diào)和百味,中和萬物藥性之剛猛?;穑?/p>
至陽之物也,能激發(fā)藥力,提煉萬物之精華。水火既濟,陰陽調(diào)和,煉出的丹湯,
藥力溫潤如水,卻又后勁綿長,能如春雨潤物,無聲無息地,滋養(yǎng)修士的道基,
撫平神魂的缺憾!”“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吃’了!這是‘煉化’!是將煉丹的過程,
與吸收的過程,合二為一!省去了中間最危險的環(huán)節(jié)!此乃丹道之革命!是足以載入史冊的,
無上大道?。 边@番理論,簡直是歪理邪說。但,它卻該死地,有道理!清微道人,
看著自己碗里的湯,再回味著剛才那股溫潤的暖流,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無法反駁。
莫天的這番話,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心中那扇名為“固執(zhí)”的大門。他找到了一個,
可以說服自己的理由。這不是在吃飯。這是在品鑒一種,全新的,液態(tài)的丹藥!對!
就是這樣!想通了這一點,清微道人感覺渾身都輕松了。他那僵硬的表情,柔和了下來。
他端起碗,又喝了一口。這一次,他細細品味。骨之醇,棗之甜,杞之香,
還有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源自于“絕望”被凈化后,轉(zhuǎn)化而成的“希望”之鮮。種種味道,
層層遞進,在他的味蕾和神魂中,綻放出絢爛的煙花。太……妙了。他放下碗,看向莫天,
眼神已經(jīng)變了?!按恕车ご蟮馈?,不知,是何人所創(chuàng)?”他問出了最關(guān)鍵的問題。
林玄元等人,心中一喜。魚兒,上鉤了。“此乃我玄元宗,道子,孫二狗所創(chuàng)。
”林玄元恭敬地回答。就在這時,一個裹著獸皮大衣,嘴里叼著一根不知名草根的年輕人,
晃晃悠悠地,從人群后走了出來。他看上去,平平無奇,甚至有些懶散。
身上沒有絲毫強者的氣息,就像一個……普通的,還沒睡醒的鄰家少年。正是孫二狗。
他走到桌前,看了一眼那鍋湯,又看了一眼清微道人,點了點頭。“火候還行,
就是鹽放少了點,差點意思?!彼S口點評道,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后,
他隨手從腰間的一個布袋里,摸出了一塊“仙盟萬壽平安糕”,遞到清微道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