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臨河鎮(zhèn)時,天剛蒙蒙亮。林晚星背著布包跟在沈硯身后,腳底板的水泡磨破了,每走一步都鉆心地疼,卻硬是沒吭聲。沈硯像是察覺到了,在路邊的藥草攤前停了停,買了包止血的草藥,塞進她手里:“墊在鞋里,能好受點。”
林晚星捏著還帶著余溫的草藥包,心里有點發(fā)暖。她這才發(fā)現(xiàn),沈硯看著漫不經(jīng)心,心思卻細得很——知道她沒帶夠錢,昨晚吃飯時悄悄結(jié)了賬;見她總往兜里塞野果子,今早特意買了個布袋子給她裝。
“你到底為啥總跟著這些‘事’跑?”林晚星一邊往鞋里塞草藥,一邊好奇地問,“研究民俗也不用追著鬼魂跑吧?”
沈硯正對著地圖比對路線,聞言笑了笑:“有些事,總得有人記著。不然那些沉在水底的冤屈,就真的爛在泥里了?!彼噶酥傅貓D上的青石鎮(zhèn),“就像這口老井,三十年前淹死的姑娘,鎮(zhèn)上的年輕人已經(jīng)沒人記得了。”
青石鎮(zhèn)坐落在山坳里,比臨河鎮(zhèn)更偏僻。進村的路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車輪碾過揚起半人高的灰,嗆得林晚星直咳嗽。村口的老槐樹枝繁葉茂,樹干上系滿了紅布條,風(fēng)吹過時嘩啦啦響,像誰在低聲說話。
“你們是外來的?”一個坐在槐樹下抽旱煙的老漢抬起頭,渾濁的眼睛打量著他們,“來做啥?”
“我們想問問村東頭那口老井的事?!鄙虺庍f過去一包剛買的煙絲,老漢眼睛一亮,接過去揣進懷里,話也多了起來。
“那井啊……邪性得很?!崩蠞h往村東頭瞟了瞟,壓低聲音,“三十年前,村里的秀蓮姑娘就是在那井里沒的。那姑娘長得俊,手還巧,繡的花能引來蝴蝶。那年夏天大旱,她去井邊打水,就再也沒上來,只留下一只紅繡鞋漂在水面上……”
“另一只呢?”林晚星追問,羅盤的指針在她懷里“嗡嗡”作響,針尖比在胭脂巷時抖得更急,透著股濕漉漉的寒氣。
“不知道?!崩蠞h磕了磕煙鍋,“有人說被水鬼拖走了,有人說被秀蓮姑娘自己藏起來了。她爹娘找了三個月,把井都淘干了也沒找著,沒過兩年就搬去城里了,再也沒回來過。”
林晚星和沈硯順著老漢指的方向往村東頭走。越靠近老井,空氣越冷,像是浸在冰水里。井欄是用青石砌的,上面布滿了青苔,井口蓋著塊大石板,石板邊緣纏著鐵鏈,鎖著把銹跡斑斑的大銅鎖,鎖芯里還塞著幾張黃符,符紙已經(jīng)發(fā)黑,顯然沒什么用了。
“怨氣很重。”林晚星摸出桃木劍,劍身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比陳家小姐的怨氣重十倍,而且……帶著水腥氣?!?/p>
沈硯蹲下身,手指拂過井欄上的刻痕——那是些歪歪扭扭的名字,其中一個“秀”字被刻得格外深,邊緣還殘留著暗紅色的痕跡,像是用血畫過。“李秀蓮,當(dāng)年十七歲,和鎮(zhèn)上的周安定了親,周安是個貨郎,當(dāng)年秋天就要娶她過門?!彼麖南鄼C包里拿出張泛黃的照片,是從縣志里翻拍的,照片上的姑娘梳著兩條麻花辮,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出事前一天,她還在繡嫁妝,繡的是并蒂蓮?!?/p>
林晚星忽然覺得手心發(fā)涼。她想起清玄道長說過,水鬼大多帶著執(zhí)念,尤其是淹死的女子,怨氣重的會拖人下水當(dāng)替身。她剛要說話,井里突然傳來“嘩啦”一聲響,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水里翻涌。
“小心!”沈硯猛地把她往身后拉,幾乎就在同時,一只慘白的手從石板縫里伸了出來,指甲又尖又長,帶著黑綠色的水銹,直抓林晚星的腳踝!
林晚星反應(yīng)極快,揮起桃木劍砍過去,劍刃砍在手上發(fā)出“滋啦”的響聲,像是砍在濕木頭上面。那手縮了回去,石板下傳來女人的嗚咽聲,細細的,帶著水腥氣,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她不是要害人?!鄙虺幇醋∷募绨?,聲音平靜,“她在找東西?!彼麖陌锬贸鰝€小小的布包,打開里面是些曬干的艾草和桃枝,“秀蓮姑娘,周安沒忘了你。他當(dāng)年去城里進貨,回來才知道你出事了,瘋了似的要跳井,被人拉住了。后來他去當(dāng)了兵,去年才退伍回來,就在這井邊種了棵合歡樹,說要等你‘出來’?!?/p>
石板下的嗚咽聲停了。過了一會兒,那只慘白的手又伸了出來,這次沒抓他們,只是在空中胡亂抓著,像是在比劃什么。
“她在找另一只鞋。”林晚星忽然明白過來,“那只鞋對她很重要?!?/p>
沈硯點頭:“我查過卷宗,當(dāng)年打撈時,周安說秀蓮的嫁妝里少了個繡盒,里面裝著她給周安定做的鞋墊,上面繡著兩人的名字。而那只失蹤的繡鞋,鞋跟里是空的,她總愛往里面塞些小物件?!?/p>
井里突然掀起一陣水花,石板被頂?shù)谩斑旬?dāng)”作響,像是有什么東西要沖出來。林晚星的羅盤劇烈晃動,指針幾乎要從盤面上跳出來。她掏出三張黃符,按照清玄道長教的法子疊成三角狀,往符紙上呵了口氣,猛地貼在石板上:“太上老君教我殺鬼,與我神方!急急如律令!”
符紙發(fā)出淡淡的金光,石板下的動靜小了些。那只慘白的手垂在石板邊,指尖微微顫抖,像是在哭。
“是不是有人害了你?”沈硯的聲音陡然變沉,“井里不止你的怨氣,還有別人的——是村西頭的王屠戶,對不對?當(dāng)年他調(diào)戲你被你打了一巴掌,一直懷恨在心,那天你去打水,他跟在你身后,把你推進了井里,還搶走了你的繡盒,藏在他家豬圈的地基下!”
石板下的水花突然炸開,一只紅繡鞋從石板縫里飛了出來,落在林晚星腳邊。鞋面上繡著半朵并蒂蓮,鞋跟處果然有個暗格,里面塞著半塊撕碎的帕子,帕子上繡著個“周”字。
“他還活著嗎?”林晚星撿起繡鞋,鞋面上的絲線已經(jīng)褪色,卻依舊能看出當(dāng)年的精致。
“去年冬天得了怪病,爛了半邊臉,死的時候像被水泡過一樣,渾身發(fā)腫。”沈硯的聲音冷得像冰,“他兒子上個月在城里偷東西被抓了,招供說他爹當(dāng)年藏了個繡盒,里面有塊銀鎖,現(xiàn)在就在縣太爺?shù)膸旆坷?。?/p>
井里的水漸漸平靜下來。過了一會兒,一道淡藍色的影子從石板縫里飄了出來,是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姑娘,梳著兩條麻花辮,眼睛紅紅的,正是照片上的李秀蓮。她飄到林晚星面前,接過那只紅繡鞋,又指了指沈硯手里的照片,嘴角慢慢綻開個淺淺的笑。
“周安……等我……”她的聲音很輕,像風(fēng)吹過水面,身影漸漸變得透明,最后化作一道藍光,輕輕落在林晚星的手腕上。
那道青痕又淡了些,暖意在血管里慢慢淌,比在胭脂巷時更明顯,還帶著點水潤潤的涼意。林晚星低頭看手腕,忽然覺得這道困擾了她十幾年的印記,好像沒那么可怕了。
“第二筆福源?!鄙虺幷酒鹕?,拍了拍她的肩膀,“比剛才那筆厚多了。”
林晚星摸著發(fā)燙的手腕,抬頭看見沈硯正對著老井拍照,陽光落在他側(cè)臉,把他睫毛的影子投在臉頰上,竟顯得有些溫柔。她忽然想起清玄道長塞給她的那張生辰八字,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和眼前這個人有點像。
“沈硯,”她忽然開口,“你到底是啥身份?普通人可不會知道這么多陳年舊案。”
沈硯回頭看她,眼里的笑意深了些:“等你掙夠十筆福源,我就告訴你?!彼謇镒撸跋热ネ跬缿艏铱纯?,把那個繡盒挖出來,給周安送去?!?/p>
林晚星看著他的背影,又摸了摸手腕上的暖意,突然覺得這趟下山的路,或許會比想象中有趣得多。她抓起布包追上去,腳步雖然還有點瘸,卻輕快得像踩著風(fēng)。
老井邊的合歡樹在風(fēng)里輕輕搖晃,葉子上的露珠滴落在井欄上,像是誰落下的眼淚,很快就被陽光曬干,只留下淡淡的水痕,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但林晚星知道,有些事,一旦被記起,就再也不會被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