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像是被拆散了每一根骨頭,又胡亂塞回這具陌生的身體里。
鐵銹味混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腐爛腥氣,粗暴地鉆進鼻腔。我猛地睜開眼。
昏沉的光線從破舊帳頂?shù)目p隙漏下,勾勒出空氣中浮動的塵埃。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板鋪,
鋪著一層薄薄散發(fā)著霉味的干草。帳外,
壓抑的呻吟、斷續(xù)的啜泣、還有匆忙卻沉重的腳步聲糾纏在一起,織成一張絕望的網(wǎng)。
這里是……戰(zhàn)場傷兵營?
臟外科醫(yī)生林溪……以及現(xiàn)在這具身體零星的、充斥著藥草和惶恐的畫面:東漢建安多少年?
劉備麾下?新來的……女醫(yī)士?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不是夢。帳簾被猛地掀開,
寒風裹著濃重的血腥氣灌入,兩個滿身血污的兵士抬著一副擔架踉蹌沖進來,嘶聲吼叫,
嗓音劈裂:“醫(yī)官!醫(yī)官在哪?!快救趙將軍!”整個傷兵營為之一靜,
連那些持續(xù)不斷的哀嚎都滯了片刻。擔架被重重放在我面前的地上,
泥水混著暗紅的血濺上我的裙擺。上面躺著一人,玄甲殘破,幾乎被血色徹底浸透,
左腿處尤甚,猙獰的傷口翻卷著,能看到斷裂的骨茬,還在汩汩往外冒血。他臉上毫無人色,
唇瓣因失血而干裂灰白,但即便昏迷中,那眉宇依舊緊蹙,透著一股不容折損的銳氣。
常山趙子龍。我的心跳驟停了一拍。真的是他。長坂坡七進七出的英雄,
此刻像一具破碎的偶人躺在這里。營內(nèi)資歷最老、須發(fā)花白的陳醫(yī)官撲過去,只看了一眼,
臉色便徹底灰敗下去,手指顫抖著不敢觸碰那可怕的傷口,最終頹然閉上眼,
對隨后沖進來、甲胄染血神色焦惶的副將搖了搖頭,聲音沉痛:“傷及筋骨,
脈息已亂……創(chuàng)口腐壞之氣已生,老夫……回天乏術。若強救,
除非……除非斷肢……”斷肢二字一出,帳內(nèi)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
那副將虎目瞬間赤紅,猛地握緊了佩刀:“不行!將軍豈可……”“不斷肢,必死無疑。
”陳醫(yī)官打斷他,聲音疲憊而殘酷,“創(chuàng)口潰爛,邪毒入體,蔓延開來,華佗再世亦難挽回!
屆時……”“那就……截吧。”一個極其虛弱,卻異常清晰的聲音突然響起。
所有人駭然望去。趙云不知何時醒了過來,眼底因高燒布滿了血絲,卻亮得駭人,
如同燃盡生命最后光火的寒星。他艱難地轉動眼珠,看向陳醫(yī)官,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
帶著血腥氣:“鋸掉……這條腿……活下來……”那副將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聲音哽咽:“將軍!”陳醫(yī)官面露不忍,但還是沉重地點點頭,啞聲吩咐:“去!燒熱水!
拿麻布!還有……把營里最利的鋸子找來!快!”帳內(nèi)瞬間兵荒馬亂。我看著那傷口,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不對!這處理方式根本不對!東漢末年的醫(yī)療條件,
開放性粉碎性骨折加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感染跡象,粗暴截肢的死亡率無限接近百分之百!
感染、大出血……任何一項都能立刻要了他的命!現(xiàn)代醫(yī)學知識在我腦中瘋狂叫囂。清創(chuàng)!
徹底清創(chuàng)!固定!如果有抗生素……如果沒有……不,還有機會!需要最嚴格的消毒,
需要清除所有壞死組織,需要盡可能保住他的腿!成功率也許不到三成,
但絕對比直接截肢那渺茫的生機要大!“等等!”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沖出口,干澀卻尖銳,
壓過了所有嘈雜。所有人都頓住了動作,看向我這個一直縮在角落、無人注意的瘦弱女醫(yī)士。
陳醫(yī)官皺緊眉頭,語氣不耐:“何事?休要添亂!”我深吸一口氣,推開身前的人,
跌跌撞撞撲到趙云擔架前,指著他的傷腿:“不能直接鋸!他的腿還有希望!清創(chuàng)移除腐肉,
剔除碎骨,或許能保住!直接截肢,他會死的!”陳醫(yī)官臉色一沉,
呵斥:“黃毛丫頭懂什么!邪毒已入肌理,不斷肢如何遏制?拖延下去,神仙難救!滾開!
”“我說的是真的!截肢創(chuàng)面更大,感染和出血的風險更高!”我急得聲音發(fā)顫,
試圖用最淺顯的話解釋,“清除掉壞掉的部分,保住好的,細心養(yǎng)護,才有生機!”“荒謬!
從未聽聞此等治法!”陳醫(yī)官根本不信,拂袖怒道,“你是何人門下?竟敢在此胡言亂語,
延誤救治?若將軍有失,你擔當?shù)闷饐幔?!”“我……”我語塞。這具身體的原本記憶里,
只有零星辨認草藥的知識。那跪在地上的副將猛地抬頭,赤紅的眼睛瞪向我,
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剝:“哪來的女子?休要在此妖言惑眾!耽誤了救治將軍,老子砍了你!
”周圍的兵士和醫(yī)徒們也投來懷疑和厭惡的目光,仿佛我是什么不祥之物。
就在這絕望的僵持中,一只冰冷黏濕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量大得驚人,
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我吃痛低頭,正對上趙云的眼睛。他不知何時凝聚起了全部力氣,
死死盯著我,那目光銳利得像能剖開我的靈魂,
帶著一種瀕死野獸般的決絕和……一絲極微弱的、連他自己恐怕都未曾察覺的祈求。
“你……”他開口,氣息微弱,卻字字砸在我心上,“所言……幾分把握?
”劇烈的疼痛讓他渾身都在細微地顫抖,冷汗浸透了他額前散落的黑發(fā)。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質(zhì)疑、憤怒、焦急,像無數(shù)根針扎著我的皮膚。
壓力如山崩海嘯般襲來。我的指尖冰涼,心臟快要跳出喉嚨。但我知道,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或許也是他唯一的機會。我強迫自己迎上他那雙因高燒和劇痛而顯得格外深邃的眼睛,
不允許聲音有任何顫抖:“三成。若將軍信我,予我施為,有三成把握,讓您站著回去。
若不行刑截肢……”我頓了頓,狠下心腸,吐出最殘酷的結果,“十死無生?!睅?nèi)死寂。
只能聽見趙云粗重痛苦的喘息聲,和帳外嗚嗚的風聲。他盯著我,時間仿佛凝滯。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劇烈的痛楚、武將失去腿腳的終極恐懼、對渺茫生機的掙扎、還有一絲孤注一擲的瘋狂。
終于,他幾乎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破碎卻沉重的音節(jié):“……好?!薄皩④姡?/p>
”副將急呼。趙云閉上了眼,不再看任何人,攥著我手腕的指骨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像是抓住洪流中最后一根浮木,聲音低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所有人……聽她指派。
違令者……斬?!蹦亲詈笠粋€“斬”字,耗盡了他僅存的氣力,手驟然鬆脫滑落,
人再次陷入半昏迷狀態(tài),唯有胸膛還在微弱起伏。陳醫(yī)官臉色鐵青,嘴唇哆嗦著,
最終還是在趙云那道死命令下頹然退開一步,別過了頭。我不再猶豫。腎上腺素在體內(nèi)奔涌,
驅散了所有恐懼和不適。“燒沸水!越多越好!所有要用到的布全部煮過!找最烈的酒來!
快!”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冷靜和權威,“還有,
找干凈的木棍或者直的鐵片,要能固定他的小腿!再把我藥囊里那包褐色的粉末拿出來,
用溫水化開!”人們被我的氣勢懾住,加上趙云的命令,瞬間動了起來。我跪在泥地里,
、用以防身的銀制小刀——這是這具身體原主最珍貴的財產(chǎn)——毫不猶豫地放在烈酒里浸泡,
然后又湊到火把上反復灼燒。滾水被端來,蒸汽騰騰。化開的麻沸散被小心灌入趙云口中。
時間緊迫,我必須在他因失血過多徹底休克前完成最關鍵的操作。深吸一口氣,
我用煮過的布巾蘸著烈酒,開始清晰傷口周圍駭人的血污。每一寸擦拭都小心翼翼,
卻又不能慢。腐肉的氣味沖得我?guī)缀踝鲊I,但我強迫自己專注。銀刀冷卻到能下手的溫度。
刀尖精準地劃開早已被戰(zhàn)槍撕裂的皮肉,擴大創(chuàng)口,暴露更深處的損傷。
暗黑發(fā)臭的膿血涌出。我接過助手顫抖著遞來的、同樣經(jīng)過沸煮的薄銅鑷子,探入傷口內(nèi)部,
夾出細小的、沾染血污的布縷和甲片碎片,還有那些已經(jīng)徹底壞死、顏色異常的肌肉組織。
碎骨需要處理。最大的幾塊明顯錯位,我咬著下唇,用最穩(wěn)定的手,將其一點點復位。
細微的咔噠聲在寂靜的帳內(nèi)顯得格外清晰,周圍響起壓抑的抽氣聲。
我的額頭沁出密密的汗珠,有助手想要替我擦拭,被我低聲喝止:“別碰我!”清創(chuàng),
持續(xù)地清創(chuàng),直到露出鮮紅色的、微微滲血的健康組織。烈酒再次沖洗,帶來劇烈的刺激,
即使昏迷中,趙云的身體也本能地劇烈抽搐了一下。固定。找來相對平直的木條用沸水煮過,
擦干,襯以厚厚的潔凈軟布,緊緊貼合在他小腿兩側,再用煮過的布條一層層纏繞固定,
松緊恰到好處,既能制動又不至于影響遠端血液運行。最后,
將我所能找到的所有具有消炎鎮(zhèn)痛作用的草藥搗碎成泥,厚厚地敷在清理干凈的創(chuàng)口周圍,
再用干凈的麻布包扎好。當最后一個結打好,我?guī)缀跏翘撁摰叵蚝蟮诘厣希?/p>
雙臂和后背酸麻得不停顫抖,里衣早已被冷汗徹底浸透,緊緊貼在皮膚上,冰涼刺骨。
帳內(nèi)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難以置信地看著那條被妥善包扎固定好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