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溯解下腰間的酒葫蘆,鎏金的紋路在他蒼白的手指間轉(zhuǎn)動,最后“咚”的一聲擱在案上。
“這葫蘆里的酒,比我這條胳膊還金貴?!?/p>
蘇硯沒理會他的調(diào)侃。
她拔開塞子,一股醇厚的酒香瞬間溢滿殘破的屋子。
她手腕一斜,琥珀色的酒液便盡數(shù)潑在了滿地狼藉的墨灰里,洇出一片深色的濕痕。
“你……”裴溯的話頭被堵住。
“我需要一個容器?!碧K硯將空葫蘆倒了過來,在案角磕了磕,又看向他手臂上不斷滲血的布條,“還需要一點……膠?!?/p>
裴溯的眉梢挑了一下。
他沒多問,直接伸出受傷的胳膊,用那只沒受傷的手,開始解已經(jīng)和皮肉粘連的布條。
動作有些笨拙,扯動傷口時,他額角的青筋跳了跳。
蘇硯奪過他手里的布條,用剪刀剪開,露出那道猙獰的傷口。
她取過一只干凈的硯臺,將它湊到傷口下方。
血珠順著皮肉的紋理滾落,滴在硯石上,發(fā)出極輕的“啪嗒”聲。
一滴,兩滴,很快在硯底積了淺淺的一洼。
裴溯的臉色又白了幾分,嘴唇失了血色,卻還笑得出來:“蘇姑娘這算是,飲我之血,報你之仇?”
“是借你的命,賭我的命。”
蘇硯端起硯臺,走到墻角那堆最劣等的松煙粉前。
她將血倒進去,又從懷里摸出個小紙包,捻出些許灰白色的粉末撒入其中。
那是她從老仆遺物里找到的,磨碎的獸骨粉。
以血為膠,以骨為煙。
秘錄上的字,在她腦中燒得滾燙。
她用一根斷裂的墨條開始攪拌,黏稠的黑色漿體散發(fā)出淡淡的血腥氣和松煙的焦香。
沒有名貴的麝香,沒有繁復(fù)的工序。
這團東西,更像一攤污泥,而非制墨的原料。
裴溯靠在門框上,靜靜看著。
他看著蘇硯用手將那團污泥反復(fù)捶打、揉捏,十指很快被染得漆黑,只有指甲縫里透出一點血色。
她的動作專注而狠厲,不像在制墨,倒像在與什么仇人搏命。
最后,一團拳頭大小的墨胚在她掌心成形。
她拿起那柄刻壞了北斗七星的刻刀,刀尖在墨胚上游走。
這一次,她刻下的不是星辰,也不是蓮花。
而是一個扭曲的、掙扎的圖形。
那圖形乍看之下,像一朵被風(fēng)吹散的云,可仔細分辨,又能看出是一個被鎖鏈捆縛的人形。
“這是什么?”裴溯的聲音有些啞。
“囚?!碧K硯吐出一個字。
刀鋒在墨胚上刻下最后一劃,她將這塊丑陋、粗礪,卻又透著一股詭異力量的墨錠,塞進了裴溯的空葫蘆里。
做完這一切,巷口忽然傳來一陣極輕的、模仿貓叫的聲音。
裴溯側(cè)耳聽了聽,走到后院墻邊,從墻縫里抽出三塊松動的磚,露出了一個僅容一人鉆過的洞口。
趙公子的書童連滾帶爬地鉆了進來,臉上又是汗又是淚:“蘇姑娘!裴世子!不好了!”
他一開口就帶著哭腔:“我家大人……被蕭王府的人帶走了!就在剛才!他們抄了書房,把那筐枇杷也拿走了!”
蘇硯的心沉了下去。
鉤子放出去了,可上鉤的魚,卻被另一張更大的網(wǎng)直接撈走了。
蕭王動作太快了。
他根本沒給趙大人選擇的機會,而是直接把他變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
“蕭王這是要殺人滅口。”裴溯的聲音冷了下來。
“不?!碧K硯攥緊了拳頭,“他不是要殺人,他是要趙大人替他寫一封‘認罪書’。一封玉衡齋余孽勾結(jié)西北軍,意圖謀反的認罪書。而執(zhí)筆者,必須是當(dāng)年親手批了抄家文書的刑部侍郎。”
這樣一來,人證物證俱全,玉衡齋的案子,就成了鐵案,再無翻身的可能。
“現(xiàn)在怎么辦?”裴溯看向她。
蘇硯深吸一口氣,從他手里拿過那個裝了“囚”字墨的葫蘆,塞到書童懷里。
“你現(xiàn)在,立刻去城西最大的那家當(dāng)鋪?!彼恼Z速又快又穩(wěn),每一個字都像釘子,“把這個葫蘆當(dāng)?shù)簟!?/p>
書童愣住了。
“當(dāng)?shù)???/p>
“對?!碧K硯盯著他的眼睛,“什么都別說,放下就走。當(dāng)鋪的朝奉問起來,你就說,這是你家主人最后的遺物?!?/p>
“可是……”
“沒有可是!”蘇硯打斷他,“去晚了,你家主人的命,就真沒了!”
書童被她眼里的決絕嚇住,抱著葫蘆,手腳并用地從墻洞爬了出去。
屋內(nèi)又恢復(fù)了死寂。
裴溯走到蘇硯身邊:“當(dāng)鋪?城西那家‘金不換’,是蕭王府的產(chǎn)業(yè)?!?/p>
“我知道?!碧K硯的目光落在地上那些被踩碎的墨錠上,“我這塊用血和骨頭做出來的墨,就是要親手送到蕭王面前?!?/p>
裴溯沉默了片刻,忽然低笑出聲。
“你這是……送刀上門,請他自刎?”
“不?!碧K硯轉(zhuǎn)過身,望著他,眼尾那道淺疤在晦暗的光線里,像一道裂痕,“我是要全南都的人都看看,這把刀,蕭王到底敢不敢接。”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股瘋狂的賭性。
“我要他親手,為趙大人磨這方‘囚徒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