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場陷入了長達十幾秒的死寂,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剛才還爭得面紅耳赤的兩位億萬富豪,此刻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舉著號牌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表情從狂熱變成了驚愕,再轉(zhuǎn)為審視和懷疑。
那道強光雖然只有短短三秒,但它所揭示的瑕疵,卻像一根毒刺,深深扎進了所有人的心里。
“怎么回事?”
“剛才那是什么?”
“我好像看到……有反光?”
竊竊私語聲如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匯聚成一股巨大的聲浪,沖擊著拍賣師和陳凱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jīng)。
拍賣師的額頭上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他從業(yè)二十年,從未遇到過如此詭異的場面。他強作鎮(zhèn)定,拿起話筒,試圖挽回局面:“各位來賓,請安靜!剛才可能只是燈光設(shè)備出現(xiàn)了一點小小的故障,我們的技術(shù)人員正在緊急排查。拍品本身是絕對沒有問題的,它經(jīng)過了我們最權(quán)威的專家團隊……”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個冰冷的聲音打斷了。
“燈光故障?”坐在第一排的一位老者緩緩站起身,他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鏡,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我倒覺得,剛才那道光,像是照妖鏡,照出了某些東西的原形。我建議,請專家上臺,用高倍放大鏡,再仔細(xì)看一看。”
這位老者是國內(nèi)收藏界的泰山北斗,王老。他說的話,分量比拍賣師的保證重得多。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在場所有買家的附和。
“對!再驗一次!”
“必須當(dāng)眾驗清楚!這可是兩個億的東西!”
“永利拍賣行必須給我們一個交代!”
群情激奮。沒有人是傻子,尤其是在座的這群人精。他們可以為心頭好一擲千金,但絕不能容忍自己被當(dāng)成冤大頭。
陳凱的臉色已經(jīng)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那是一種混雜著恐懼、憤怒和絕望的灰敗。他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wěn)。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件筆洗的來龍去脈。
他更清楚,那道反光意味著什么。
當(dāng)年,他從我手中騙走真品后,為了盡快出手,找了一個不入流的“地下修復(fù)師”對器物上一個微不可察的沖線(細(xì)微裂痕)進行了修復(fù)。那個修復(fù)師向他保證,用的是德國最新的光學(xué)膠水,肉眼和普通儀器絕對看不出來。
這三年來,他也請過無數(shù)專家掌眼,所有人都交口稱贊,無人發(fā)現(xiàn)任何破綻。他以為這件東西已經(jīng)天衣無縫,完美無瑕。
他怎么也想不到,會在今天,在這個決定他命運的舞臺上,以這樣一種近乎羞辱的方式,被當(dāng)眾揭穿。
他想不通,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一道那么強的光?難道是天意?
不,這不是天意。
我站在二樓的陰影里,冷冷地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沒有一絲憐憫。
那道沖線,是師父告訴我的。當(dāng)年老教授將筆洗托付給師父時,就曾坦言,這件器物在祖上傳承的過程中,曾有過一次輕微的磕碰,留下了一道不足半寸的沖線,位置就在葵口內(nèi)壁的第三個花瓣轉(zhuǎn)折處。因為是在釉下,且極為細(xì)微,不影響整體品相,所以歷代藏家都保留了原貌,未曾修復(fù)。
這成了只有師父、我,以及陳凱知道的秘密。
而陳凱,為了追求所謂的“完美”,畫蛇添足,動了它。
他用的那種德國光學(xué)膠水,的確厲害,在普通光線下,折射率和汝窯的釉面幾乎一致。但它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在色溫超過6000K的強光照射下,其分子結(jié)構(gòu)會產(chǎn)生一種獨特的熒光反應(yīng)。
這個信息,是我在一本過期的德國化工期刊上找到的。為了這一個信息,我在國家圖書館的故紙堆里,翻了整整一個月。
這就是我為他準(zhǔn)備的,信息差的陷阱。
他以為自己掌握了欺騙所有人的信息,卻不知道,我掌握著揭穿他的信息。
在眾目睽睽之下,拍賣行不得不請出了剛才鑒定“胭脂水”的那幾位老專家。他們面色凝重地走上臺,手里拿著專業(yè)的放大鏡和紫外線燈。
整個會場鴉雀無聲,只剩下攝像機搖臂轉(zhuǎn)動的輕微聲響。所有的大屏幕,都對準(zhǔn)了專家們的手,對準(zhǔn)了那件汝窯筆洗。
陳凱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屏幕,他的嘴唇在微微顫抖,像一個等待審判的死囚。
為首的老專家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筆洗,對著剛才出現(xiàn)反光的位置,仔細(xì)地觀察起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終于,老專家放下了筆洗,摘下手套,緩緩地轉(zhuǎn)過身,面向所有來賓。
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陳凱,眼神里充滿了失望和痛心。
然后,他拿起話筒,用一種沉痛的語氣宣布:“各位,經(jīng)過我們再次鑒定……這件筆洗,確實……有修復(fù)痕跡?!?/p>
“嘩——”
全場炸開了鍋!
“我就說有問題!”
“騙子!這是商業(yè)欺詐!”
“永利怎么搞的?這么明顯的問題都看不出來?”
質(zhì)疑聲、怒罵聲,排山倒海般向陳凱和拍賣行涌去。永利拍賣行的金字招牌,在這一刻,被砸出了一個巨大的窟窿。
而陳凱,則成了那個引爆全場的騙子。
他癱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滯,嘴里反復(fù)念叨著:“不可能……這不可能……”
“陳先生。”王老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作為送拍人,你難道不知道這件東西有修復(fù)嗎?如果你是知情不報,那性質(zhì)可就嚴(yán)重了?!?/p>
陳凱猛地驚醒,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掙扎著站起來,指著拍賣行的負(fù)責(zé)人,聲嘶力竭地喊道:“是你們!是你們鑒定失誤!我送來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它有修復(fù)!我……我也是受害者!”
他開始甩鍋了。這是我預(yù)料之中的反應(yīng)。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在危機面前,第一反應(yīng)永遠(yuǎn)是犧牲別人,保全自己。
拍賣行的負(fù)責(zé)人臉色鐵青,他知道,今晚無論如何,永利都栽了個大跟頭。但如果再背上一個“與送拍人合謀欺詐”的罪名,那永利就徹底完了。
他立刻反擊道:“陳先生,請你說話負(fù)責(zé)任!我們有你親筆簽署的委托合同,上面明確寫著,送拍人必須保證拍品的真實性和完整性,如有隱瞞,一切后果由送拍人承擔(dān)!我們永利,也是被你蒙蔽了!”
狗咬狗,一嘴毛。
我冷眼旁觀著這場鬧劇。
這就夠了嗎?
不,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
我只是揭穿了他的謊言,撕下了他的面具。但這還不足以讓他粉身碎骨。我要的,是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我調(diào)整了一下通訊器,發(fā)出了第二道指令。
“B區(qū)11號,可以開始了。”
B區(qū)11號坐席上,一個穿著普通、毫不起眼的男人,一直低著頭在玩手機。收到我的指令后,他抬起頭,清了清嗓子,用不大不小,卻足以讓周圍幾排人都聽到的聲音,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跟同伴聊天,說道:
“說起來,這件筆洗,我看著怎么這么眼熟呢?三年前,‘振玉閣’那樁丑聞,你們還記得嗎?當(dāng)時鬧得沸沸揚揚的那件贗品,好像……就長這個樣子啊?!?/p>
他的聲音不高,但在此時一片混亂的會場里,卻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激起了一圈圈漣漪。
“振玉閣?”
“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老師傅,叫什么……林正雄!他徒弟拿個假貨去騙香港的張老板,結(jié)果被當(dāng)場拆穿,賠得傾家蕩產(chǎn)!”
“對對對!就是那件事!據(jù)說那件真品,從此就下落不明了?!?/p>
“嘶……你這么一說,我怎么覺得……這時間、這器物,都對得上???”
信息,開始發(fā)酵了。
這些經(jīng)過我精心篩選的“觀眾”,他們是我用錢雇來的“水軍”,他們的任務(wù),就是在最恰當(dāng)?shù)臅r候,拋出最致命的話題,引導(dǎo)輿論的方向。
陳凱的耳朵動了動,他顯然也聽到了這些議論。他的身體猛地一僵,一種比剛才被揭穿修復(fù)痕跡時,更深的恐懼,攫住了他。
他最害怕的事情,終究還是來了。
他想把這段不光彩的過去徹底掩埋,但現(xiàn)在,它被人血淋淋地挖了出來,攤在了陽光下。
“肅靜!肅靜!”拍賣師用木槌用力地敲著桌子,試圖控制住場面。
但已經(jīng)沒人聽他的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陳凱身上,充滿了猜疑、鄙夷和探究。
如果說,知情不報送拍修復(fù)過的瓷器,還只是商業(yè)道德問題。那么,用卑劣手段竊取他人珍寶,再拿出來拍賣洗白,那就是人品和法律問題了。
前者讓他名譽掃地,后者,足以讓他身敗名裂,甚至鋃鐺入獄!
“你……你們胡說八道什么!”陳凱終于崩潰了,他指著那些議論的人,色厲內(nèi)荏地吼道,“這件東西是我從歐洲買回來的!有合法的來源證明!跟什么‘振玉閣’沒有半點關(guān)系!”
“哦?是嗎?”
一個清朗的聲音,從二樓的擴音器里傳了出來,清晰地響徹在會場的每一個角落。
“那請問陳先生,你是否可以解釋一下,為什么在這件筆洗的底足芝麻釘旁邊,會有一個用特殊藥水才能顯現(xiàn)出來的,‘舟’字的暗記呢?”
聲音不大,卻如同平地驚雷。
陳凱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猛地抬頭,望向二樓我所在的方向,眼中充滿了無邊的駭然與恐懼。
他聽出了我的聲音。
全場所有人都順著他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了二樓。
我從立柱的陰影里,緩緩地走了出來,一步一步,走到回廊的欄桿前。
我脫下了那身廉價的觀察員制服,露出了里面的白色襯衫。我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俯視著這個毀了我一切的男人。
三年前,我被他踩在腳下,像一條狗一樣被趕走。
三年后,我站在這里,而他,站在審判席上。
我們的位置,顛倒了過來。
“陳凱,我的好師兄。”我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好久不見。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