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是媽媽的忌日。
領完畢業(yè)證的陳洋回到了老家，畢業(yè)即失業(yè)。他家是村里的低保戶，住得偏，拎個小箱子回來也沒人在意。
放下行李，他去村頭小賣部買了紙錢。小賣部的人認識他，見他是回來祭拜的，也沒多問。陳洋拎著紙錢去了地里，墳頭草已經半人高了，他自責了起來，暗罵自己不孝子。
大夏天，火撩人得很，陳洋的滿頭滿臉都是汗，裸露的手臂也被墳邊的茅草葉梭了好幾道紅痕。
他眼睛濕濕的，一半是煙熏，一半是被心酸。他用鐮刀把草簡單砍了砍，墳頭加固的事兒等等，過兩天不那么熱再弄吧。
祭拜完父母，他拖著鐵鍬回家了，把褲腿摞膝蓋上，坐在門口的石臺階上發(fā)呆。心里有太多的憋屈，沒有一個可以說心事的人。女朋友和奸夫聯(lián)手舉報把他編制搞沒的事兒，要他主動說出去，不如砍他幾刀。
農村的夏天沒那么熱，太陽下山就有涼風吹了。陳洋坐在門口，遠遠地望見田頭的墳包，孤零零的在那里。
人各有命，這就是他的命。
“啪！”
陳洋又拍死了一只蚊子。他看著腿上被叮的十來個大紅包，恨自己生了一身不耐操的皮。小時候愛過敏，不能跟別的小朋友一樣在泥巴里滾?，F(xiàn)在23了，坐在地上還是招蚊子。命苦身嬌！
“大爺?shù)?！?/p>
他氣自己不爭氣，狠狠的抓了腳脖子，油皮破了一大塊，破皮的地方沾上手心的汗液又被淹的疼。他齜著牙直跺腳，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這一折騰自己，陳洋火消了不少。既然回來了，就先住著。他暗自發(fā)誓，非得把自己曬成黑皮，吃不上城市飯，就要把自己培養(yǎng)成泥土里的娃。
家里的田已經借給別人租了，除了一套房子啥也沒有。陳洋去村頭買了點米面，把水電接通了，又去辦了網。
這一動作，附近的村民都知道了。住在村里另一個組的遠房嬸子找來了，給陳洋送了點米和菜，陳洋不好意思，自己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小伙，大學畢業(yè)不上班，還要親戚接濟，說出來讓他羞愧。
“嬸，我有錢，家里有吃有喝?！?/p>
“自己家種的，你爸媽不在了，我們是你長輩，能照顧點就照顧點，多得我也沒有?！?/p>
“謝謝嬸?！标愌笥挚谑切姆堑亟忉屃藥拙?，“我回來是暫時的，怕以后上班沒時間回來?，F(xiàn)在趁著有時間把墳修一下，家里掃掃?！?/p>
“回來修墳是對的，你忙吧?！?/p>
嬸子沒多說話就走了，陳洋看著眼前的一袋米，心里酸酸的。吃口飯，說簡單簡單，說難難。有些人，幾句話能逼死他。有些人，一袋米能養(yǎng)活他。
陳洋從小到大貧困，到哪里第一時間想的是搞錢。再說了，他一個月不吃不喝無人在意，花唄的分期可不能等。
“該死的黃毛！”
陳洋咒罵一句，又認命的澆菜了。前幾天，租他家田的農民，把這邊自己開荒得一塊小菜園給他了，農村不缺蔬菜吃，陳洋高興壞了，這又省錢了。
陳洋發(fā)現(xiàn)，村里年輕人比幾年前多了，就業(yè)差，有不少年輕人回鄉(xiāng)干農業(yè)。還有一些搞直播的，不過在另一個集中種植的村上。陳洋的村不大，農田不集中，做不成大農業(yè)。不過，只要肯吃苦，就不怕沒飯吃！
還沒找到搞錢大業(yè)，曬黑計劃先無疾而終。陳洋連續(xù)三四天下午去菜園忙活，把自己曬傷了?；ㄥX在互聯(lián)網問診后，醫(yī)生懷疑是紫外線過敏，一定要注意防曬，陳洋兩眼一抹黑，脆皮都被他遺傳到了。
迅速在網上購買了一些防紫外線的戶外裝備?，F(xiàn)在他去地里都是全副武裝，只露一雙眼睛。治病更花錢，他窮。群里接公眾號的文章，越來越低了。自從AI起來了，文章也不值錢了，單價低得不如發(fā)傳單。
好在，陳洋最近找到了一個新的致富路——抓知了猴。一只可以賣到1塊5，勤快的一晚上抓200只打底，真正的高薪職業(yè)。
“陳洋！”一聲高亢的聲音響起。
陳洋正在門前的樹上綁膠帶，這是逮知了猴的膠帶陷阱。抓知了猴不是什么地都可以去的，村里大部分樹都被人綁了膠帶，按顏色區(qū)分，默認是有主的。好在他家門口這一片比較偏，陳洋趕緊給占上位子。
“哎，大爺！”陳洋高聲回了句。
這大爺是五保戶，陳洋昨天幫他寫了一個材料，申請國家針對五保戶的補貼。大爺高興得很，他現(xiàn)在對陳洋特別熱情。
“陳洋啊，我看村里出通告了，招村干部，你去看看。工資不低，比你抓知了猴不好嘛?！贝鬆斣跇湎逻汉?。
“村干部？”陳洋有點尷尬，他之前都是說自己回來修墳的，現(xiàn)在村里人心照不宣，默認這娃在外地沒站住腳。不過也能理解，現(xiàn)在大學生不值錢了，找不到工作，送外賣的比比皆是。
“我還沒想好要不要留在家里......”陳洋給自己留了一點小小的尊嚴。
“老家多好啊。村委會一個月三千多，以后干上村委書記，有退休金?！贝鬆敾盍艘惠呑?，一眼看穿小伙子放不下面子。
陳洋在大爺?shù)钠谂蜗?，騎著自行車去了村委會，果然看到了張貼的通告，拍下后回家研究了。陳洋覺得這確實是空窗期的好機會，還可以一邊上班一邊考公。消費低，上班時間寬裕，把分期的欠款先還了。父母的墳修修，也算是一個小小的成就。
他毫不猶豫地報名了，村里組織了筆試和面試，這些對陳洋來說是小菜一碟，甚至都能控分。不出意外，第一名上岸。
七月份正熱的時候，陳洋終于上班了。一開始還不適應，漸漸地投入到工作中，陳洋眉宇間的愁苦化解了不少，牛馬雖然苦，但當不成牛馬更苦！
知了猴是沒時間抓了，因為農村事兒逼太多。畜生丟了，找村干部；跟婆婆吵嘴，找村干部；路過的汽車壓壞了門前曬的稻子，找村干部；留守媳婦出軌村干部，還要找另一個村干部........
“唉——”
陳洋每天看著吵吵嚷嚷的辦公室，再看一眼下午要做的工作事項，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扯皮扯的水都要多喝幾杯。
這事兒還不能怪這崗位，本來陳洋的崗沒那么多工作，填填報表，根據(jù)上頭的文件做好信息搜集，上傳下達。
壞就壞在，暑假了，閑人多了起來。婦女主任和村長在田里搞地震，被幾個藏在草叢里的熊孩子看到了，拍了視頻，熊孩子們用電話手表傳出去了。
兩個見孫子的中年男女，丑事傳千里，雙雙被開除了，陳洋的領導被提拔成了村長。陳洋現(xiàn)在要負責原領導的工作以及自己的工作。白天全村巡邏，搞各種農村建設，維護村民關系。晚上還要在村委會辦公室編寫各種需要上報的材料，連加班費都沒有。
從大暑忙到立秋，陳洋拿到了人生第一份以社會人工資。那天，他買了瓶酒，和五保戶大爺喝了一杯。
“好好干，你又會寫，長得也周正，過幾年競聘村支書，雖然工資沒大城市高，但是自在?！蔽灞衄F(xiàn)在很開心，沒事就找陳洋聊天。還說等他死后，房子和地都給他。
“大爺，你咋不結婚？”陳洋喝了點酒，說話沒那么尊敬了。
“那不是娶不到嘛。”大爺?shù)纳袂椴]有他說得那么慘，“二三十歲的時候，鰥夫走到哪被說到哪。只能去外地給人打小工，后來摔斷了腿，老板不要我了?，F(xiàn)在好了，國家給我發(fā)這么多錢，花不掉?！?/p>
“一個人生活太孤單。而且，也沒人幫你收拾收拾家，做做飯。”陳洋未經腦子說了一句，村里待久了，想法也跟著變了。
“我一個人有什么要收拾的？女人麻煩得很，天天叨叨叨?！贝鬆敂[擺手，“我以前跟我大哥大嫂生活，真正舒坦的幾年是我大嫂死了，家里才安靜。兩個男人臟是臟了點，但是很自在，哈哈哈。”
大爺悶了口酒，“不過啊，我大哥一輩子被女人照顧慣了，沒有自理能力，也沒比我大嫂多活幾年。這人啊，不管跟誰搭伙過日子，自己先要會過。會過的人，不愁過不好。結不結婚都無所謂.....”
說完，這老頭開始刷起了抖音。聲音太大，陳洋瞄了一眼，全是贊美五保戶、低保戶的視頻。得，大爺是遭遇信息繭房了。
“村里也不錯！”陳洋覺得挺安逸的，他現(xiàn)在已經適應了村里的生活，談天說地，喝酒看星星。
“我跟你說，別看村里老人多。每年都有村官考進來，不少漂亮姑娘。不過啊，她們要回大城市?！贝鬆敽攘藥妆?，嘮起了那點子事兒，“這些人，咱娶不起。不過，村里有個寡婦?！?/p>
“噗——”
“別看不上寡婦，寡婦懂事。有一個丫頭帶著，彩禮還高得很。寡婦人不錯，說再找要看人品。人品好的，不要彩禮?！贝鬆敃崦烈恍Γ澳銢]事去她家嘮嘮，保證看上你，媳婦工作都有了。”
“大爺，我還欠賬呢?！?/p>
“寡婦不窮，她男人意外死的，賠了不少錢?！贝鬆斞劬γ肮?。
“算了，我暫時不想結婚。”
“現(xiàn)在年輕人真是怪，不結婚，不結婚干啥？當五保戶……嗝……”大爺醉了，歪歪扭扭的站起來，準備回家，“都當五保戶，國家沒錢了……”
陳洋送走了大爺，一個人在院子看著天，他了解自己。農村只是他的老家，可以偶爾回來，但不能留在這里。他喜歡城市，城市干凈，蟲子少。
走不急在一時，村干部這個工作還得好好干。
暑期防溺水是大事兒，要定期挨家挨戶地走訪，看防溺水的通告有沒有沒貼的，順便登記一下在家的留守兒童。
“有人在家嗎？村里來統(tǒng)計信息的?！?/p>
“呦，陳洋，進來歇歇?！惫纷訐u著尾巴先出來，隨后堂屋里一個女人從陰影里走出來。
“不用了，楊梓萌媽媽?！标愌笾x絕。
“別客氣，都是一個村的，不用這么生疏。叫我娜娜就行了?！迸伺ぶ瘖y穿裙子，是個愛打扮的女人。
現(xiàn)在在農村，娶個媳婦太難了。婆婆得供著、順著媳婦兒，生怕一個不高興，跑了。
這個叫娜娜的女人，老公在外面打工，她平時也不做事。白天打麻將，晚上跳廣場舞，是村里有名的交際花。
農村是個神奇的存在，封建和開放并存，兩性關系亂到天打雷劈的程度。男人愛四處勾搭，小婦女們也不是省油的燈，老公還不敢說一句。
“陳洋，你長得好嫩啊?！蹦饶鹊难壑樽佣⒅愌蟮哪?，長長的美甲躍躍欲試，“哎喲，你看著胳膊，大腿，這......”
她眼睛不懷好意地盯著陳洋的褲襠，陳洋轉了個身，假裝沒看到。
“外面熱，進屋坐。”
“不用麻煩了，我登記一下就走。你家孩子暑假在家是吧？”
“在家。晚上我婆婆帶他睡?！鄙賸D的眼神里都是滿意，笑得嘴快要合不攏了，“我早聽說你人好，沒想到本人這么帥，好像電視里的明星。我房間有空調，你晚上要是熱，可以到我家來睡。”
陳洋腦子咔嚓一聲，被劈得快要成了烤腦花。他嚇得立刻站遠了點，慌忙收起來表格，“我們有規(guī)定，不能吃群眾拿群眾的，消息我知道了，我先回村里了?！?/p>
“急什么，喝杯茶再走??！年輕人，臉皮太薄了。哈哈哈.......”
陳洋騎上小毛驢，跑得比兔子還快，身后還有女人嬉笑的聲音。
連續(xù)幾天，他在村里走訪登記，遇到不少這樣的情況。拐著彎兒打聽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農村這事兒，常見?，F(xiàn)在，陳洋不怕麻煩，不怕村民矛盾，他怕婦女，尤其是三四十歲的婦女，最愛調戲年輕小伙子。
果然，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陳洋入職兩個月不到，褲襠事兒就發(fā)生了兩件。村長才被開了不到一個月，村委會大群里竟然有人發(fā)了一張女人的上半身裸照。
自拍自發(fā)。
群很快被解散了，沒有被發(fā)散出去，保住了工作。天啊，中老年人能不能鎖住褲襠，陳洋快瞎了。
好在，這只是一部分。
村里還有“三支一扶”和“大學生村官”，以及組織部招錄定向選調的重點大學學生。這一批人志不在農村，有編制的為了過渡，沒編制的為了后期定向考編考公。這些人受過高等教育，基本道德底線有。漸漸的，陳洋跟他們接觸了不少，偶爾年輕人聚在一塊熱鬧，談談考公考編，陳洋不怎么參加聚會，他窮，A不起飯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