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沈園春深思擇婿 媒婆口巧薦才郎姻緣二字豈由天,須向肺腑仔細(xì)參。浮華浪蕊易凋落,
松柏經(jīng)冬始見堅。莫道冰人舌似簧,且睜慧眼窺真顏。東床若得真梁棟,方是家宅安穩(wěn)年。
話說大宋仁宗天子在位,四海升平,萬民樂業(yè)。正是東京汴梁最為繁盛之時。這汴梁城內(nèi),
通衢廣陌,人煙湊集,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有詞《望海潮》單道這汴京好處: 東南形勝,
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注:此處借用柳永詞,
略加改動,因柳詞雖寫杭州,但其繁華景象與汴京相通,且柳永生活于仁宗朝,
符合時代背景。)在這汴梁城西,有一處清雅所在,名曰“榆林巷”。巷內(nèi)住著一戶人家,
家主姓沈名方,表字正圓,原也是兩榜進士出身,曾在江淮之地做過幾任州官。
因其為人清正,又不善逢迎,見官場傾軋,心灰意冷,便告了致仕,回到這汴京祖宅,
靠著歷年積蓄并城外幾處田莊、城內(nèi)兩間生藥鋪面過活。雖比不得那鐘鳴鼎食之家,
卻也是詩書傳禮,豐衣足食,是個殷實的仕宦門第。這一日,正是暮春時節(jié),天氣和暖。
沈方在書房中臨了幾帖王右軍的字,頗覺神倦,便信步踱至后園。但見那園中: 海棠初謝,
芍藥正芳。幾處修篁搖翠,一池新萍泛光。蝶戲繁枝,蜂掠蕊香。端的是良辰美景,
奈何那心事悠長。你道沈方有何心事?原來他膝下只有一女,小字淑真,年方二八,
生的是容貌端麗,更兼性情溫淑,自小請了先生教導(dǎo),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曉,
乃是沈方夫婦的掌上明珠。如今女兒漸大,這婚姻之事,
便成了沈員外心頭第一等要緊的勾當(dāng)。尋常人家,這般年紀(jì)早已許配,只是沈方自視甚高,
等閑人物入不得他眼,故而拖延至今。正沉吟間,老仆來報:“主人,夫人請去前廳敘話,
道是東街的張媒婆來了?!鄙蚍铰勓?,整了整衣冠,便往前廳來。還未進門,
便聽得一陣咯咯笑聲,猶如母雞下蛋一般,正是那張媒婆。這媒婆四十上下年紀(jì),
頭上插著一朵顫巍巍的紅絹花,臉上搽得雪白,穿一件綠綢衫子,系一條紫絹裙,
正與沈夫人說得熱鬧。見沈方進來,媒婆忙不迭起身,道了萬福,
口里如同倒了核桃車子一般:“哎喲喲,給沈老爺?shù)老擦?!老爺夫人真是好福氣?/p>
小姐好造化!今日老婆子我,可是叼擾了一樁天大的好姻緣來!
”沈夫人笑道:“你這張婆子,慣會耍嘴。且坐下,慢慢說是哪一家?”三人分賓主坐了,
丫鬟捧上茶來。張媒婆吃了一口茶,咂咂嘴道:“夫人莫急,且聽我細(xì)說。
乃是城北開國郡公王老相公家的三公子,單名一個‘珂’字。這位王公子,今年剛滿二十,
真真是個潘安貌、子建才的人物!模樣兒自不必說,畫兒里摘下來的一般。更難得的是,
詩詞歌賦,無所不精,前日在那金明池畔的詩會上,拔了頭籌,
連晏相公都夸他‘后生可畏’哩!家世顯赫,人物風(fēng)流,與府上小姐,
豈不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兒?”沈夫人聽了,面露喜色,轉(zhuǎn)向沈方道:“官人,這王郡公家,
門第確是極高的。妾身也曾聽聞王家三郎才名,若果真如此,倒是一樁好親。
”沈方卻不動聲色,只拈須問道:“張媽媽,這王公子既如此出眾,想必平日交往甚廣,
不知常與哪些朋友走動?于那經(jīng)史子集、時務(wù)策論上,可也曾下過功夫?”張媒婆一愣,
旋即笑道:“哎喲我的老爺!那般顯貴公子,交往的自然都是朱紫子弟、清貴官人。
平日里或是吟詩作賦,或是走馬擊球,都是極風(fēng)雅的勾當(dāng)。至于那勞什子策論,枯燥得緊,
想來王相公家世襲的恩蔭,將來自然有官做,何須苦讀那個?”沈方聽了,微微蹙眉,
沉吟不語。張媒婆見狀,忙從袖中摸出一卷花箋,遞了上來:“老爺若不信,
這里有王公子親筆所作的《詠芍藥》新詩一首,是他特意讓老婆子帶來,請老爺品評的。
”沈方接過,展開一看,字跡倒是風(fēng)流飄逸,詩云: “紫云堆里斗新妝,醉倚東風(fēng)舞霓裳。
莫道春歸無覓處,玉盤承露勝姚黃?!痹娹o藻華麗,卻也僅止于辭藻華麗而已。
沈方心下暗道:此詩如錦繡屏風(fēng),外觀絢麗,內(nèi)里卻空無一物。這王公子,
恐怕也是個繡花枕頭。但他面上卻不顯露,只將詩箋輕輕放在幾上,道:“詩是好的。
只是婚姻大事,非比尋常,還須從長計議?!睆埫狡攀莻€人精,見沈方不甚熱絡(luò),眼珠一轉(zhuǎn),
又笑道:“老爺是謹(jǐn)慎人,自然思慮周全。若是覺得王公子太過飛揚,
老婆子這里還有一位人選,乃是個沉穩(wěn)的——南門大街‘豐和’綢緞莊劉員外的獨子,
家中豪富,金山銀海一般。劉員外說了,若得與沈老爺這等清貴人家結(jié)親,聘禮愿出這個數(shù)!
”說著伸出五個手指晃了晃,“五千貫!另附城外良田百畝!那劉小官人性格最是老實,
只會埋頭打理生意,從不出去胡混。小姐若嫁過去,那是立刻當(dāng)家做主,享不盡的富貴清閑!
”沈夫人聽得聘禮之厚,稍稍動容。沈方卻微微一笑,問道:“這劉小官人,可曾讀書?
”張媒婆訕笑道:“這個……商賈人家,倒不甚看重這個。略識得幾個字,會看賬本便罷了。
老爺,不是老婆子多嘴,這實實在在的富貴,可比那虛名強得多哩!
”沈方搖頭道:“我沈家雖非大富,卻也不貪圖這些阿堵物。結(jié)親結(jié)的是人,不是錢囊。
若只知看賬算利,胸?zé)o點墨,將來何以立身?何以教子?此事不妥?!苯舆B兩樁都被駁回,
張媒婆臉上有些掛不住,強笑道:“老爺眼界高,老婆子知道了。這汴京城里適婚的才俊,
沒有我不曉得的,待我再去細(xì)細(xì)訪查,必能找到十全十美的,再來回稟老爺夫人?!闭f罷,
便悻悻告辭了。送走媒婆,沈夫人嘆口氣道:“官人,這張婆子雖嘴碎,但說的這兩家,
論門第、論財富,都是上之選,你為何……”沈方擺手打斷夫人,正色道:“夫人吶,
你且聽我一言。擇婿如擇木,非止觀其花葉之繁茂,更須察其根系之深淺,木質(zhì)之堅疏。
那王家子,如春日海棠,嬌艷易謝;劉家子,如盆中景栽,格局有限。淑真終身所托,
豈可輕率?”“那依官人之見,該當(dāng)如何?”沈夫人問道。沈方踱至窗前,
望著庭中一株枝葉扶疏的楠木,緩緩道:“須得尋那等材質(zhì)堅實,耐得風(fēng)雨,即便一時埋沒,
他日亦能參天而起的棟梁之材。家世錢財,俱是外物。
要緊的是此子本身的心性、志氣與潛力?!闭f著,忽聽得窗外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春雨如酥,潤物無聲。沈方忽然想起一事,道:“是了,前月我受邀去‘文淵閣’書局,
參與校勘一批前朝典籍。席間有一李姓書生,來自京東路,寓居城外僧舍,家境似甚貧寒,
卻于經(jīng)史見解不凡,尤擅《春秋》決獄之理,言談務(wù)實,不尚空談。其風(fēng)骨錚錚,
倒讓我印象深刻?!薄芭??竟有此事?”沈夫人奇道,“不知這書生功名如何?
”“聽聞已是舉人身份,只是連續(xù)兩次春闈不第,盤纏將盡,
靠在書局抄寫、為蒙童授課勉強度日?!鄙蚍匠烈鞯?,“困頓如此,而志不挫,氣不餒,
每日仍手不釋卷,此非尋常人也?!鄙蚍蛉缩久嫉溃骸叭绱苏f來,雖是有志,
然家世未免太寒薄了些。淑真若……”“夫人,”沈方轉(zhuǎn)過身,目光深邃,
“莫被眼前貧寒障目。昔年呂蒙正相公未第時,也曾寄居破窯,乞食僧粥,后如何?
官至宰相,名垂青史。我看此人,眉宇間有靜氣,談吐中有經(jīng)緯,非久困池中之物。
眼下雖無王、劉兩家的風(fēng)光,卻勝在根基正、材質(zhì)好。”沈夫人素知丈夫看人極準(zhǔn),
見他如此推崇,也不由鄭重起來:“既如此,官人意欲何為?”沈方道:“不急。玉在璞中,
須細(xì)察之。明日我便讓沈忠(老蒼頭)去細(xì)細(xì)打探一番此人的日常行止、交往之人。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若果真如我所料,再計議不遲?!闭f罷,沈方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雨不知何時已停了,一抹夕陽破云而出,照在院中積水上,粼粼泛光。一架薔薇,經(jīng)雨洗過,
更顯嬌艷,而墻角那株楠木,新抽的嫩葉愈發(fā)青翠挺直。浪說門楣富貴長,怎如砥柱立中流。
風(fēng)起青萍窺氣性,云開方見月照樓。畢竟不知沈方如何派人打探那李生,且聽下回分解。
二、老蒼頭暗市察驕縱 窮舉子僧寮守清貧世間真?zhèn)卧醴置鳎宽毾蚝廖⑻幱眯摹?/p>
驕馬踏塵驚市井,孤燈映雪照寒衾。浮名易得終難恃,潛德無聞或可欽。莫道無人識瑾瑜,
風(fēng)濤暗涌識淺深。話說沈方那日對夫人一番言語,心下已定了主意,
要細(xì)察那王、李二人根底。這并非他不信媒妁之言,實是多年宦海沉浮,閱人無數(shù),
深知“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那顯赫家世、斐然文采,
不過是錦袍之外繡,內(nèi)里是人是鬼,卻非深究不可。次日清晨,沈方喚來家中老仆沈忠。
這沈忠年在五十上下,頭發(fā)已花白,卻是沈家?guī)状睦掀?,自幼跟隨沈方,極是忠心穩(wěn)妥,
更兼為人木訥老實,心思卻細(xì),一雙老眼見過不知多少人情世故。沈方屏退左右,
對他細(xì)細(xì)吩咐道:“今日有兩樁事,要你暗中去辦。
一樁是去打聽那開國郡公王家三公子王珂,平日在外行止如何,交往何人,言論怎樣。
另一樁,是去城南大相國寺后身的普惠僧舍,尋一個寓居在此的京東路舉子,姓李名文韜的,
看他日常如何度日,與何人往來,言行可有可取之處。切記,只可暗訪,不可明問,
更不可露出是我沈家之意?!鄙蛑掖故致犃?,道:“主人放心,老奴省得。
這便去市井中走走,定然打聽分明?!鼻艺f沈忠領(lǐng)了命,也不換衣裳,
依舊是一身半舊不新的青布直裰,出了榆林巷,先往那汴梁城中最為繁華的御街行去。
他知那等紈绔子弟,多在彼處消遣。這日的御街,依舊是: 香車寶馬爭馳過,
繡戶珠簾次第開。三街六市貨殖豐,九流三教人往來。吆喝聲、還價聲、絲竹聲、笑語聲,
嘈嘈雜雜,匯做一片太平氣象。沈忠先在王家常訂做衣裳的“瑞錦祥”綢緞莊對過茶坊里,
要了一碗廉價的“撒泡”(注:宋時一種低檔茶),蹲在門口條凳上,看似歇腳,
實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多時,果見幾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簇?fù)碇蝗硕鴣怼?/p>
中間那位,頭戴束發(fā)紫金冠,身穿縷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面若傅粉,唇若涂朱,顧盼神飛,
不是那王珂王三公子又是誰?只見這一行人,徑直奔向“會仙樓”。樓前伙計一見,
如同見了活財神,點頭哈腰迎將進去。沈忠忙付了茶錢,也蹭到會仙樓門口,
假意與一個賣果子的老兒討價。就聽得樓內(nèi)傳出陣陣喧嘩笑鬧,絲竹管弦之聲不絕。
偶爾有伙計端菜進出,門簾掀動間,可見那王公子高踞上座,左右美人斟酒,面前杯盤羅列,
正與友人高談闊論。一個賣炊餅的小販低聲道:“瞧見沒,王衙內(nèi)又來了。這一頓酒席,
怕不抵得上俺們一年嚼谷!”另一個道:“嗨,人家拔根汗毛,比咱們的腰還粗哩!
只是聽說……嘿嘿,時常掛賬,這‘會仙樓’的掌柜,見了他是又愛又怕?!鄙蛑夷浵隆?/p>
又在左近盤桓了約莫一個時辰,才見那王公子一行人醉醺醺出來。
王珂翻身上了一匹雪白駿馬,也不顧街上行人,一揚鞭,那馬便嘚嘚小跑起來,
驚得兩旁攤販慌忙避讓,瓜果蔬菜滾了一地。王珂與同伴卻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沈忠看得分明,那王公子臉上盡是得意之色,毫無愧疚之意。隨后兩日,沈忠又輾轉(zhuǎn)打探。
或在王珂常去的賭坊外等候,或向那些府邸里相熟的仆役旁敲側(cè)擊。綜合各處零碎信息,
拼湊起來便是:這王三公子,確是風(fēng)流俊賞,文采敏捷,揮金如土,極愛熱鬧排場。
然性情驕縱,喜怒無常,對下人非打即罵。所交盡是同類紈绔,言談非風(fēng)月即博弈,
于經(jīng)濟仕途毫無興致。更有一樁,雖未定親,卻與幾個勾欄中的行首過往甚密,
名聲并不十分清白。沈忠心下已自有分?jǐn)?shù),暗道:“主人所慮不差。此子如琉璃瓶兒,
看著光彩,著實易碎,非可托付之人。”探明了王公子,
沈忠便往城南大相國寺后身去尋那李文韜。這普惠僧舍乃是寺中開辟,
專供貧寒學(xué)子、行腳商人暫居,房錢低廉。但見屋舍低矮,墻皮剝落,與那御街繁華相比,
直是天壤之別。沈忠到時,已是申牌時分(下午三點至五點)。向知客僧打聽李文韜,
那僧人想了想,道:“可是那京東路來的李秀才?住在最西頭那間窄屋。
此刻想必還在寺前擺攤代寫書信吧?”沈忠依言尋到寺前廣場,果見一溜小攤。
其中一張破舊木案后,坐著一個青衫書生,正低頭奮筆疾書。案前圍著幾個老嫗、軍漢。
那書生二十上下年紀(jì),面容清瘦,衣衫漿洗得發(fā)白,卻十分整潔。眉目間雖帶倦色,
眼神卻澄澈專注。案角放著一個粗布包袱,露出幾卷書籍。沈忠假意湊上前看熱鬧。
只聽一個老翁絮絮叨叨:“……信是寄給河間府我兒,他在那廂做個小買賣。
就說家中一切安好,讓他勿念,天氣轉(zhuǎn)涼,早晚添衣……”那書生——李文韜——頻頻點頭,
筆下不停,片刻便將老翁瑣碎言語,凝練成一篇通達(dá)溫情的家書,念與老翁聽。
老翁眉開眼笑,掏出五文銅錢,千恩萬謝地去了。又處理完幾樁生意,天色漸晚,人跡漸稀。
李文韜這才收拾攤子,將筆墨紙硯仔細(xì)包好,又從一個破舊的錢袋里數(shù)出十文錢,
向旁邊一個賣胡餅的漢子買了兩個餅子,揣入懷中,便往回走。沈忠悄步跟上。
只見李文韜并未直接回僧舍,而是拐進一家名為“崇文”的小書局。書局老板似與他相熟,
笑道:“李秀才來了?今日有三冊《周易集解》需抄,老價錢,五十文一冊,紙墨這里出。
限期三日?!崩钗捻w喜道:“多謝掌柜!定然如期完成。”說罷,鄭重地接過書和紙墨,
這才回到普惠僧舍那間僅容一榻一幾的斗室。沈忠在窗外,透過破舊窗紙縫隙向內(nèi)窺看。
但見李文韜將胡餅放在幾上,也顧不上吃,先點亮一盞昏黃的油燈,
小心翼翼地將新接的書稿放好。又從墻角一個瓦罐里倒出些粗茶葉末,用開水泡了,
這便是他的晚膳。一邊啜著苦茶,啃著冷餅,
一邊已然迫不及待地翻開那需抄寫的《周易集解》,神情專注,如對珍饈。時而眉頭緊鎖,
時而頷首微笑,完全沉浸其中,仿佛身外寒酸,盡皆忘卻。沈忠暗暗點頭。
又向僧舍鄰居——一個賣酸漿的老婆婆——打聽。老婆婆道:“你說隔壁那后生?
可是個難得的好人!性子靜,不吵鬧。識文斷字,卻沒半點架子。俺眼神不好,
他常幫俺讀家信,寫回執(zhí),分文不取。有時見俺擔(dān)子重,還搭把手。就是忒苦了些,
一日兩餐,不見葷腥,夜里那燈油味,能熏到俺屋里來。聽說考了好幾回沒中,唉,
這世道……”正說著,忽聽僧舍內(nèi)傳來一陣輕微的咳嗽聲,持續(xù)良久。老婆婆嘆道:“瞧瞧,
準(zhǔn)是又熬夜用功,惹了寒氣。前幾日還病了一場,硬撐著不肯抓藥,說挺挺就過去了。
”沈忠聽在耳中,心下惻然。離了僧舍,他又想起主人曾說對此子學(xué)問有印象,
便又設(shè)法尋到“文淵閣”書局的伙計,假托想請個學(xué)問好的先生,問起李文韜。
伙計道:“您問李秀才?學(xué)問是好的!尤其精通《春秋》,能結(jié)合實際案例,講得明白透徹。
前次書局校書,請了幾位學(xué)子,唯他校的那部分,差錯最少。東家都夸他踏實。
只是……性子太直,不會鉆營,故而時運不濟?!敝链耍蛑乙褜⒍饲闋钤L查得七八分。
正是: 浪蕩子,虛擲千金買笑,馬踏長街顯輕狂。 窮書生,堅守一盞孤燈,
筆耕寒夜耐清霜。沈忠回到沈府,將連日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巨細(xì)無靡,皆回稟了沈方。
市井議論其虧空、如何訪得李文韜代寫書信、深夜苦讀、待人厚道、乃至帶病勉力支撐等情,
皆娓娓道來。沈方聽罷,默然良久。夫人王氏在旁,也聽得怔住了。她原更屬意王家,
此刻聞得王珂如此行徑,不禁面露失望后怕之色;又聞李文韜這般清苦卻堅忍,
心下又生感慨。沈方長嘆一聲:“夫人,如今你可明白了?那王珂,如描金彩瓶,置于華堂,
徒有其表,稍遇磕碰,便成碎片。而這李文韜,卻似未經(jīng)雕琢的璞玉,外雖粗糲,內(nèi)蘊光華,
更兼材質(zhì)堅密,耐得磋磨。假以時日,稍加切磋,必成大器。貧賤不移,威武不屈,
此乃真正讀書人的氣節(jié)。淑真若得此良人,眼下雖稍清苦,然未來可期,終身有靠矣!
”沈夫人嘆服道:“官人慧眼如炬,妾身險些誤了女兒終身。只是……如此雖好,
卻如何再進一步相看?總不能直愣愣去僧舍相女婿?!鄙蚍侥轫毼⑿?,
成竹在胸:“這個不難。過幾日,我便借賞玩新得的一幅《早春圖》為由,
下帖請幾位清談的友人與后學(xué)子弟來家中小聚。將那王珂與李文韜,皆列在名單之上。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同槽遛遛,便知分曉?!卑涤繚摿鞅鏉崆?,炎涼世態(tài)眼中明。
華堂宴設(shè)試才日,方見騏驥蹴踏平。畢竟不知沈方家中小聚,王、李二人又有何等表現(xiàn),
且聽下回分解。三、賞畫宴才子斗機鋒 論實務(wù)書生顯經(jīng)緯華堂綺宴聚群英,
玉液珍饈列錦屏。 出口成章非難事,臨機決斷見性情。 空談終是鏡花影,
實策方為砥柱汀。 莫道浮云能蔽日,真金烈火自澄明。話說沈方定了主意,要設(shè)一宴席,
邀那王珂、李文韜并幾位素日相得的清談友人,名為賞玩新得書畫,
實則是要親眼看一看這二人的言談舉止、胸中溝壑。帖子一發(fā)出去,那王珂自是欣然而來,
只道是尋常文人雅集,正是他揚才露己的好去處。李文韜接到名帖,卻是躊躇良久。
他久聞沈方是致仕的清流官員,學(xué)問人品皆受推重,如今竟下帖相邀,心下又是惶恐,
又是感激。雖自慚形穢,卻也不好推辭,只得將那件唯一的青衫漿洗得干干凈凈,忐忑赴約。
到了那日,沈家花園收拾得十分齊整。水閣涼亭,四下敞亮,壁上懸著幾軸新裱的字畫,
其中正中一幅,便是沈方所言《早春圖》(注:假托郭熙之名),筆意蒼潤,氣象渾成。
亭中設(shè)下兩張大方桌,擺著時新果品、精巧案酒(下酒菜)。
沈方與先到的兩位老友——一位是 retired 的國子監(jiān)博士周老先生,
一位是書院的山長趙夫子——已在亭中閑談。不多時,只聽一陣說笑,王珂公子到了。
今日他更是打扮得風(fēng)流倜儻,寶藍(lán)地纏枝牡丹紋錦袍,腰系玉帶,手搖一柄蘇工泥金折扇,
未語先笑,上前與沈方及諸位先生見禮,言辭便給,禮數(shù)周到,引得周、趙二老也捻須微笑。
沈方亦含笑招呼。又過片刻,門子引著一人進來,正是李文韜。他一身半舊青衫,
洗得有些發(fā)白,但干凈整潔。面對滿園富貴、一眾名流,他明顯有些拘謹(jǐn),步履沉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