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chǎn)房外,他攥著我的手腕給小三簽手術(shù)同意書,指節(jié)勒得我生疼:“她要有事,我饒不了你!
”十二小時后地動山搖,廢墟下他嘶吼著“先保我兒子!”時,
我正徒手挖出他剛嫌棄過的女兒。十五年后白血病診室外,他跪著求我救獨子。
指尖劃過捐髓協(xié)議,我輕笑:“記得那個你不要的女兒嗎?”“現(xiàn)在,她的命,
比你兒子的貴?!笔中g(shù)同意書的硬板邊緣硌得指腹生疼,
右下角“林靜”兩個字寫得有些虛浮,墨水被指尖不自覺的顫抖暈開些許毛刺。
這支萬寶龍的鋼筆,還是陳昊多年前送的,他說簽重要文件才配得上它的份量。2008年,
5月,11日。最后一個數(shù)字落下,筆尖在紙上拖出一個小小的、無力的頓點。
身后產(chǎn)房的門緊閉著,隔絕了里面一陣高過一陣的嘶啞呻吟。那聲音屬于另一個年輕的女人,
李嵐。我的丈夫,陳昊,幾乎整個人都貼在了門那塊模糊的玻璃窗上,脊椎繃得筆直,
透著一股為我從未有過的、全神貫注的焦灼。醫(yī)院的走廊,燈光白得慘淡,嗡嗡作響,
把人的臉照得像是褪了色的舊照片。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消毒水氣味,頑固地鉆進(jìn)口鼻,
卻怎么也壓不住那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和某種陌生的、甜膩的體味,混雜在一起,
沉甸甸地墜在胸口,悶得人喘不過氣?!鞍 崩锩嬗质且宦曀毫寻愕募饨?,
帶著哭腔的破音。陳昊猛地一顫,倏地回過頭,眼球上纏著鮮紅的血絲,惡狠狠地瞪著我,
遷怒般地低吼:“你手腳能不能利索點!簽個名也磨磨蹭蹭!沒聽見她疼成什么樣了嗎?!
”我沒應(yīng)聲,只是把簽好字的同意書遞給旁邊等待的護(hù)士。那護(hù)士接過板子,
目光在我臉上極快地停留了一瞬,那里面有些復(fù)雜的東西,一閃而過的憐憫?
或者僅僅是職業(yè)性的麻木?她沒說什么,轉(zhuǎn)身就推門進(jìn)了產(chǎn)房。門開合的剎那,
里面女人痛苦的哭喊、儀器冰冷急促的滴滴聲、醫(yī)護(hù)人員短促的指令猛地涌出來,
像滾燙的油潑在寂靜的走廊上,又被迅速關(guān)上的門截斷,留下更令人窒息的空茫。
陳昊的注意力立刻又被吸了回去,雙手扒著窗框,徒勞地試圖看清里面的情形。
時間在這條慘白的走廊里仿佛凝固了,又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踩著心跳,沉重地碾過。
墻上的電子鐘,紅色數(shù)字沉默地跳躍,每一次變化都發(fā)出幾乎聽不見的“滴答”聲,
敲在神經(jīng)上。不知過了多久,產(chǎn)房門再次打開。一個醫(yī)生走出來,口罩褪到下巴,
額頭上帶著細(xì)密的汗珠,表情是過度疲勞后的平靜,看不出吉兇。陳昊一個箭步?jīng)_上去,
聲音繃得緊緊的:“醫(yī)生!怎么樣?生了嗎?是男孩嗎?”醫(yī)生語速很快,
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順產(chǎn)困難,胎兒心率下降,必須立刻剖腹產(chǎn)。家屬做好準(zhǔn)備。
”說完,不等任何回應(yīng),轉(zhuǎn)身又沒入了那扇門后。陳昊像被雷劈中了一樣釘在原地,
臉上的血色霎時褪得干干凈凈。他猛地扭過頭,赤紅的眼睛死死盯住我,
那里面翻涌著恐慌、憤怒,還有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zhí),好像里面那個女人正在遭受的痛苦,
全是我一手造成的。他幾步跨到我面前,呼吸粗重地噴在我臉上,
壓低了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毒辣的恨意:“林靜,我告訴你,
嵐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要是出半點差錯,我絕對讓你生不如死!”我抬起眼,
靜靜地看了他幾秒鐘。目光描摹過他此刻因為焦慮和恐懼而扭曲的眉眼,
那里面曾經(jīng)或許有過對我的溫情,此刻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赤裸裸的威脅和厭惡。然后,
我極輕微地勾了一下嘴角,聲音平直得連自己都感到意外:“放心,她命硬得很。不然,
怎么有本事爬上你的床,又懷上你的種?!标愱槐晃疫@直白而冰冷的話噎得一口氣沒上來,
臉色愈發(fā)難看,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就在這時,
產(chǎn)房里突然傳出一陣更加忙亂的腳步聲和金屬器械碰撞的尖銳聲響,緊接著一個護(hù)士探出頭,
語氣急促甚至帶上了厲色:“家屬!產(chǎn)婦大出血!立刻手術(shù)!知情同意書誰簽?!
”陳昊像是沒聽懂,愣在原地,眼神發(fā)直。我把一直捏在手里的那張紙往前遞了遞,
臉上沒什么表情:“字,我已經(jīng)簽好了。”護(hù)士幾乎是搶了過去,
目光在我和陳昊之間飛快地掃了一個來回,頭立刻縮了回去。短暫的混亂中,
和極度虛弱的呼喊:“昊哥……我好怕……救救孩子……”這一聲像針一樣狠狠扎醒了陳昊。
他猛地?fù)涞介T邊,不顧一切地拍打著冰冷的門板,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幾乎是語無倫次地嘶喊:“嵐嵐!別怕!我就在這兒!我守著你!等你生了,
等你們母子平安出來,我馬上、馬上就跟她離!我娶你!咱們一家三口好好過!
你一定要挺住!”“母子平安”……“一家三口”……這些詞匯像燒紅的烙鐵,
裹挾著巨大的嘲諷和尖銳的痛楚,狠狠地燙在我的心口最柔軟的地方。
仿佛能聽到皮肉焦糊的滋滋聲響,冒起一陣帶著血腥味的白煙。
走廊盡頭有冷風(fēng)不知從哪個縫隙灌進(jìn)來,穿透春衫,冰寒刺骨。
我下意識地環(huán)抱住自己的手臂,指甲用力地掐進(jìn)肘部的皮膚,
試圖用這清晰的刺痛來壓制住那股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無法控制的顫抖。煎熬仍在持續(xù)。
時間失去了意義,只有頭頂慘白的燈光和窗外逐漸變得渾濁的天色提示著光陰的流逝。
陳昊不再看我,也不再咆哮,像一頭徹底被囚困的野獸,在產(chǎn)房門口那方寸之地來回踱步,
每一步都沉重得像要踩碎地板。終于,在天光透過高窗,將走廊染成一種沉悶的灰藍(lán)色時,
產(chǎn)房里傳出一聲微弱卻清晰的啼哭,像小貓一樣,細(xì)弱,卻頑強。生了。
陳昊的腳步猛地剎住,整個人幾乎要撞到門上。門開了,護(hù)士抱著一個襁褓出來,
臉上帶著濃重的疲憊,聲音還算平穩(wěn):“生了,是個女孩。四斤八兩,早產(chǎn),體征弱,
得立刻送保溫箱?!薄芭ⅲ俊标愱荒樕夏撬查g綻放的狂喜和期待如同被冰水澆滅,
猛地僵住,伸出去想要觸碰孩子的手也頓在半空,
聲音里是無法掩飾的巨大失落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怎么……怎么是個丫頭?
”護(hù)士臉上的表情淡了些,語氣公式化:“產(chǎn)婦出血止住了,但還在昏迷,觀察后送病房。
家屬可以去辦相關(guān)手續(xù)了?!彼亍芭丁绷艘宦?,
眼神下意識地跟著護(hù)士懷里的襁褓挪動了兩步,隨即又像是猛地驚醒,
撲向正被推出來的移動病床,看著上面臉色慘白、雙目緊閉的李嵐,
聲音又軟了下去:“嵐嵐?嵐嵐你怎么樣?沒事了,沒事了,孩子生了……”他跟著推床,
踉踉蹌蹌地走了,自始至終,沒有再看一眼那個剛出生的、需要進(jìn)保溫箱的“丫頭”,
也沒有再看一眼像幽靈一樣靠在墻邊的我。走廊徹底空了下來。死一樣的寂靜重新籠罩,
比之前更加沉重,壓得人耳膜嗡嗡作響。我扶著冰冷的墻壁,慢慢滑坐到旁邊的塑料排椅上。
窗外,天色陰沉得可怕,灰黑色的云層低低地壓著,仿佛觸手可及。沒有風(fēng),空氣黏膩悶熱,
像一塊濕透的厚布裹住了口鼻。
遠(yuǎn)處城市慣有的喧囂——工地的打樁聲、汽車的鳴笛——不知何時徹底消失了,
一種詭異的、令人心慌的絕對寂靜沉甸甸地壓下來。胸口悶得發(fā)痛,
像被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了心臟,每一次收縮都帶著窒息般的鈍痛。我靠在冰冷堅硬的墻壁上,
閉上眼。額角的血管突突地跳著,帶來一陣陣眩暈般的抽痛。然后——毫無任何征兆!
腳下的大地猛地、劇烈地、瘋狂地顛簸起來!
像是有一頭沉睡萬年的太古巨獸在地底最深處發(fā)出了憤怒的咆哮和翻滾!轟隆——!?。?/p>
一聲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撕裂一切的恐怖巨響從地底爆炸開來!天花板上的燈管噼啪爆裂,
碎片像密集的冰雹一樣砸落!墻壁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扭曲崩裂的呻吟,
整棟樓都在瘋狂地跳動、傾斜、變形!“地震了!?。?/p>
”不知是誰用盡全身力氣凄厲地嘶喊了一聲,
瞬間就被更恐怖的、震耳欲聾的坍塌轟鳴徹底吞沒!我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
就被一股無法想象的巨大力量狠狠地?fù)サ乖诘兀?/p>
冰冷堅硬的水磨石地面撞擊著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骨頭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咯吱聲。
眼前的一切都在崩碎、傾倒、墜落!
巨大的水泥預(yù)制板、磚塊、燈具、醫(yī)療器械……如同暴雨般轟然砸落!
濃密的、嗆人的煙塵像厚重的濃霧瞬間騰起,吞噬了一切光線和聲音!黑暗。
徹底的、令人絕望的黑暗。還有瞬間降臨的、壓垮一切的死寂。幾秒鐘,或者幾個世紀(jì)之后,
厲的慘叫、痛苦的呻吟、絕望的哭泣、重物持續(xù)不斷坍塌的悶響……交織成一曲地獄的合唱。
我被卡在一個極其狹小的三角空間里,后背抵著某種冰冷扭曲的金屬架,
大概是候診椅的殘骸。左腿被沉重的水泥塊死死壓住了,動彈不得,劇痛一陣陣襲來,
幾乎要讓人昏厥。溫?zé)岬囊后w順著額角往下淌,模糊了視線,
嘴里全是血腥和塵土混合的鐵銹味。每一次呼吸都吸進(jìn)大量粉塵,嗆得肺葉火燒火燎地疼,
引發(fā)劇烈的咳嗽,胸腔震得像要裂開。短暫的、極致的混亂和恐懼之后,
是一種更深的、冰冷的絕望開始蔓延。黑暗里,那些哭喊和呼救聲漸漸低了下去,
變成斷斷續(xù)續(xù)的、氣若游絲的哀鳴,最終歸于沉寂。
就在這片吞噬一切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里,我聽見了。很近。非常近。
就在我這堆廢墟的隔壁,隔著一層不算太厚的磚石和斷裂的水泥板,
有一個極其微弱、細(xì)若游絲、小貓一樣的啼哭。一下,又一下,
帶著一種頑強的、不肯放棄的生命力,固執(zhí)地響著。是那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