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條:不許在院中曬釘耙。釘耙上的九齒沾著云棧洞的泥,也沾著昨日沒啃干凈的狼骨渣。
我把它往柴房角落塞時,木柄撞在墻根的陶罐上,“哐當(dāng)”一聲驚飛了檐下的麻雀。
高翠蘭正蹲在井邊搗衣,皂角泡沾在她發(fā)梢,像串碎銀子,她抬頭看我時眼尾彎著:“天蓬,
曬外頭吧,日頭好,曬曬不生銹?!蔽覜]動。柴房的霉味混著她方才晾的衣裳香鉆進(jìn)鼻子,
我撓了撓耳根——自打進(jìn)了這高老莊,我總愛撓耳根,好像那處還留著天河水的涼?!安怀?,
”我把釘耙往更里頭推了推,木柄在墻上劃出道印,“前日見你爹繞著它走,腳崴了。
”高老頭那日確實崴了腳。他背著手從院里過,眼瞧著我那釘耙斜斜靠在石榴樹下,
九齒閃著寒光,愣是踮著腳繞了三圈,末了還是被耙齒勾住了褲腳,
摔在青磚地上罵“夯貨”。高翠蘭當(dāng)時正給我縫補(bǔ)被樹枝勾破的袖口,聽見動靜手一抖,
針尖扎在指腹上,冒出個血珠?!拔业鞘抢涎刍杌?。”高翠蘭把搗衣杵往石臼里一插,
水花濺在她藍(lán)布圍裙上,“你那釘耙是寶貝,哪能塞柴房里捂壞了?!蔽覜]接話。
她不知道這釘耙的來歷——那是太上老君親手鑄的,柄是烏金裹的,齒是寒鐵煉的,
當(dāng)年我在天河水軍當(dāng)元帥,領(lǐng)著八萬天蓬水兵巡天河時,這釘耙往船頭一橫,
連九頭蟲都得繞著走??涩F(xiàn)在它不是元帥的兵器了,是高家女婿的農(nóng)具,
是用來給她刨紅薯、翻菜地的,曬在院里,倒顯得我還念著天上的風(fēng)光,惹她不痛快。
“藏著吧。”我蹲下來幫她拾落在地上的衣裳,粗布衣裳蹭著掌心,軟乎乎的,
“等過幾日收了秋,我把它融了,給你打個銅盆?!备叽涮m的手頓了頓。
她的指尖碰了碰我手背,溫溫的:“不許融?!彼曇舻停衽卤蝗寺犚?,“那是你的東西。
”我抬頭看她,日頭正烈,她額角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衣領(lǐng)上,洇出個小濕痕。
我伸手想替她擦,手剛抬起來又縮了回去——我忘了自己剛從地里回來,手上全是泥?!俺桑?/p>
不融?!蔽液俸傩α藘陕?,把衣裳往竹籃里塞,“聽你的。
”第二條:每日辰時需去菜地翻土高家的菜地在村東頭,一畝三分地,種著青菜、蘿卜,
還有高翠蘭愛吃的小菠菜。我第一次翻土?xí)r沒掌握力道,一釘耙下去把地刨出個大坑,
差點把菜苗的根都刨斷了。高翠蘭蹲在旁邊笑,手里捏著顆剛摘的草莓,
塞到我嘴邊:“慢著點,又沒人跟你搶?!辈葺撬岬?,她的指尖是甜的。我含著草莓點頭,
把釘耙換成木鋤,一下下慢慢刨。土塊被曬得干裂,碎在鋤下,揚起的灰沾在她發(fā)上,
我想替她拍掉,又怕嚇著她——我這張臉,雖說是變了個凡人模樣,
可眉眼間還是帶著些豬形,寬額塌鼻,笑起來能看見獠牙,她初見我時,
確實是躲在她娘身后哭了的。那日我剛從云棧洞出來,身上還裹著獸皮,
踩著云頭落在高老莊村口,正撞見高家被妖精纏上。那妖精是條黑魚精,占了高家的水井,
說要娶高翠蘭當(dāng)壓寨夫人,不然就把井水吸干。高老頭急得直跳腳,對著天磕頭,
說誰能救他女兒,就把女兒許給誰。我本是路過,可看見高翠蘭站在門檻后,攥著圍裙角,
眼里含著淚卻不肯哭出聲,心就軟了——像當(dāng)年在天河里,看見受傷的小鯉魚,
總?cè)滩蛔破饋矸艢w水里。我沒費什么勁就打跑了黑魚精。高老頭拉著我的手往屋里請,
端上白面饅頭和小米粥,高翠蘭躲在里屋,隔著重簾偷偷看我。我知道她怕我,我這模樣,
在天庭時連仙娥見了都躲,何況是個凡間姑娘?!拔页??!蔽野抢嗤?,沒敢看高老頭,
“配不上你家姑娘?!备呃项^把個饅頭塞我手里:“不丑不丑!英雄不論樣貌!你救了翠蘭,
就是我高家的恩人!”后來高翠蘭被她娘推出來,端著杯茶,指尖抖得厲害,
茶水灑在杯托上。我接過茶時碰了碰她的手,她像被燙著似的縮回手,臉通紅。我當(dāng)時想,
算了,別委屈了姑娘,起身就要走,她卻忽然拉住我衣角:“你……你住哪兒?”“云棧洞。
”我指了指村后的山,“不遠(yuǎn)。”“洞里冷?!彼曇艏?xì)若蚊蚋,
“要不……就在我家住下吧?!睆南淖〉角铮龔亩阒?,到肯跟我一起去菜地,
到會把熱好的粥端到我面前,用帕子替我擦汗。
我以為日子就能這么過下去——每日辰時翻土,午時幫她劈柴,傍晚坐在院里看她縫衣裳,
等明年開春,再給她蓋間新屋,窗戶糊上最好的棉紙,冬天就不冷了??山袢辗?xí)r,
我聽見村口有人吵吵。是兩個道士,穿著青布道袍,背著桃木劍,被高老頭攔著不讓進(jìn)。
“道長,我家沒妖精!”高老頭的聲音帶著急,“你們快走吧!”“高老爺,
你莫不是被妖精迷了心竅?”其中一個瘦道士尖著嗓子喊,“那豬妖占了你家女兒,
你還護(hù)著他?”我手里的木鋤“哐當(dāng)”掉在地上。土塊濺在褲腳上,我沒撿,
直勾勾地往村口看。高翠蘭從屋里跑出來,手里還捏著針線,
跑到我身邊拉住我:“別聽他們胡說?!彼氖衷诙丁N遗牧伺乃氖直?,想笑,
嘴角卻扯不動:“我去看看?!钡谌龡l:不許在高翠蘭面前露真身瘦道士看見我時,
往后縮了縮,隨即又梗著脖子:“你就是那豬妖?”我沒理他,只看向高老頭:“爹,
這是咋回事?”高老頭臉漲得通紅,往我身前擋了擋:“他們是來騙錢的!說能捉妖,
我沒信!”“騙錢?”另一個胖道士把桃木劍往地上一頓,“高老爺,你且看!
”他從懷里掏出張黃符,往空中一拋,黃符燃起來,
火光里竟映出個影子——是我在云棧洞時的模樣,青面獠牙,大耳長鼻,
正趴在石床上啃骨頭。高翠蘭“啊”了一聲,往后退了一步。我心里一緊,急忙轉(zhuǎn)身看她,
她臉色發(fā)白,眼神里是我從未見過的慌亂?!按涮m,那不是……”我想解釋,
卻不知道從何說起——那確實是我,是被貶下凡時,錯投了豬胎的模樣?!澳憧矗∧憧?!
”瘦道士指著火光,“高姑娘,你被這妖精蒙騙了!他根本不是凡人,
是天蓬元帥被貶下凡的豬妖!”“天蓬元帥”四個字像針,扎得我耳朵疼。
我以為那身份早被天河的水沖干凈了,以為在這高老莊,我只是個會翻土、會劈柴的女婿,
可原來,不管我藏得多深,該來的還是會來?!拔覜]有蒙騙她?!蔽疫o拳頭,
指甲掐進(jìn)掌心,“我對她好,是真心的?!薄罢嫘模俊迸值朗苦托?,“妖精的真心值幾個錢?
他留著你,說不定是想等把你養(yǎng)胖了,吃了你!”“你放屁!”我忍不住吼了一聲,
嗓門大得震得樹葉沙沙響,額角的青筋突突跳,我能感覺到臉在發(fā)燙,
獠牙在牙齦里蠢蠢欲動——我快忍不住要現(xiàn)真身了。“天蓬!”高翠蘭忽然喊我,
聲音帶著哭腔,“你別激動!”我猛地回頭看她。她站在原地,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掉,
卻還是看著我:“我信你。”就這三個字,像盆冷水澆在我頭上,
我那股要現(xiàn)真身的沖動一下子散了。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里的低吼,
對那兩個道士說:“滾?!笔莸朗勘晃覈樍艘惶?,卻還是嘴硬:“你敢讓我們滾?
我們可是奉了……”“奉了誰的命?”我往前跨了一步,盯著他的眼睛。
他眼里的慌亂藏不住,我看出來了,他們不是普通的道士,身上有仙氣——是天庭的人,
是來抓我的。“我們奉了玉帝的命!”胖道士硬著頭皮喊,“天蓬元帥,你私自下凡,
與凡人通婚,觸犯天條,玉帝命我們帶你回天庭受審!”果然是天庭。我笑了笑,笑出聲來,
笑得肩膀都抖了。當(dāng)年我喝醉了酒,誤闖了廣寒宮,不過是多看了嫦娥兩眼,
就被玉帝貶下凡間,投了豬胎,受盡苦楚。如今我只想守著個凡間姑娘過安穩(wěn)日子,
他們還是不肯放過我?!耙ノ??”我往高翠蘭身邊站了站,擋住她,“憑你們?
”瘦道士從懷里掏出個網(wǎng)兜,金光閃閃的,是天羅網(wǎng)?!疤炫?,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把天羅網(wǎng)往空中一拋,網(wǎng)兜變大,朝著我罩下來。我沒動。不是不敢動,是怕一動,
驚著高翠蘭。天羅網(wǎng)落在我身上時,我聽見高翠蘭喊我的名字,聲音都劈了。我回頭看她,
她想沖過來,被高老頭拉住了?!按涮m,別怕?!蔽覍λα诵?,
盡量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溫和些,“我去去就回。”天羅網(wǎng)越收越緊,勒得我骨頭疼。
那兩個道士拽著網(wǎng)繩往村口拖,我被他們拖著走,腳后跟在地上磨出兩道印。我回頭看,
高翠蘭還站在原地,像尊雕像,風(fēng)吹起她的衣角,我看見她手里緊緊攥著那塊沒縫完的帕子,
帕子上繡著朵小蘭花——是給我繡的。第四條:若有人傷高翠蘭,
需以命相護(hù)天羅網(wǎng)把我拖到云棧洞外時,我掙了掙。網(wǎng)繩勒進(jìn)肉里,滲出血來,
可我沒管——我在想高翠蘭,她會不會哭?會不會被高老頭罵?會不會……忘了我?“豬妖,
別掙扎了!”瘦道士踹了我一腳,“到了天庭,看玉帝怎么收拾你!”我抬起頭,
看著天上的云。云是白的,像高翠蘭織的棉布。我想起那日在菜地,她蹲在我身邊,
把草莓塞我嘴里,說:“天蓬,你說天上的云,是不是也像棉花糖?”那時我沒敢告訴她,
我就是從天上下來的。我只是點頭:“像,肯定像?!薄鞍阉?,去請?zhí)毂?/p>
”胖道士對瘦道士說,“這豬妖力氣大,別讓他跑了?!彼麄円フ?zhí)毂?/p>
我心里咯噔一下——天兵來了,就不會只是帶我回天庭了。他們知道我在高老莊,
若是找不到我,會不會去找高翠蘭?會不會像那兩個道士說的,把她當(dāng)成我的同黨?不行。
不能讓她出事。我猛地吸氣,胸口脹得發(fā)疼,藏在皮肉里的真身要破體而出了。
天羅網(wǎng)“咔嚓”一聲裂了道縫,那兩個道士嚇了一跳,往后退:“你要干什么?!
”“我說了?!蔽铱粗麄?,獠牙終于沖破牙齦,嘴角咧開,露出森白的牙,“滾。
”天羅網(wǎng)徹底碎了。我站起來,身形越來越高,青面獠牙,大耳長鼻,還是云棧洞那副模樣。
那兩個道士嚇得腿軟,轉(zhuǎn)身就想跑。我沒給他們機(jī)會,一伸手,抓住他們的后領(lǐng),
像拎小雞似的把他們提起來?!罢f?!蔽野阉麄兺厣弦粨?,地面震了震,
“玉帝是不是還說了別的?”瘦道士哭著喊:“沒……沒了!就說讓我們抓你回去!
”“撒謊。”我抬腳踩在他的腿上,“咔嚓”一聲,骨頭碎了。他疼得尖叫,
胖道士嚇得尿了褲子:“我說!我說!玉帝說……說你若反抗,就……就蕩平高老莊,
把高姑娘……抓回天庭當(dāng)祭品!”祭品。我腦子“嗡”的一聲,像被天雷劈中。
當(dāng)年我在天庭時,見過祭品——都是些犯錯的仙娥,被綁在祭臺上,活活燒死,魂飛魄散。
他們竟想對翠蘭那樣做?!昂?,好得很。”我笑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玉帝老兒,
你真當(dāng)我天蓬是泥捏的?”我抓起那兩個道士,往云棧洞的石壁上一撞,他們腦漿迸裂,
死了。血濺在石壁上,像開了朵爛花。我知道,殺了天庭的人,就再沒有回頭路了。
可我不在乎——當(dāng)年我反天庭,是為了自己;今日我再反天庭,是為了高翠蘭。
我往高老莊的方向看了一眼。村口空蕩蕩的,看不見她的影子。她應(yīng)該是被高老頭拉回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