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艱難地刺破青州市常年不散的灰霾,給城市鍍上了一層慘淡的金邊。
林憶在老周超市后院的平房里醒來,他盯著天花板上斑駁的水漬發(fā)了會兒呆,才把昨天發(fā)生的事情徹底消化下去。
“醒了?”老周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
“洗漱吃飯!阿翠說待會兒過來給你拾掇拾掇,去去晦氣!”
后院的水泥地上,旺財已經(jīng)趴著了,看到林憶出來,尾巴象征性地搖了搖,算是打過招呼。
林憶蹲下去,伸手想摸摸它的頭,指尖觸到那粗糙毛發(fā)時,一股清晰的意念涌了進來,是對林憶的親近,還有對老周鍋里煎蛋的渴望......
林憶一愣,隨即哭笑不得。知微境界的通靈體,對旺財這種有微弱靈智的動物,溝通起來竟如此順暢了。
他拍了拍旺財?shù)哪X袋,回應了一句:“知道了,待會兒給你留個”。
旺財?shù)奈舶蛽u得明顯歡快了些。
早飯是簡單的白粥和煎蛋。老周一邊吸溜著粥,一邊用筷子頭點著桌面:“小林啊,昨晚那陣仗不小,你租那屋,一時半會兒肯定解不了封,就在我這兒安心住著,那幫人看著唬人,只要咱沒做虧心事,他們也奈何不了咱!”
林憶含糊地應著,心里卻想著那枚被帶走的青銅釘。
正說著話,阿翠姐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手里拎著個鼓鼓囊囊的布袋子,一股艾草混合著不知名草藥的辛香立刻彌漫開來。
“來來來!”阿翠姐嗓門洪亮,驅(qū)散了院里的沉悶。
她一把將老周扒拉到一邊,目光落在林憶身上,上下打量:“嘖嘖,瞧瞧這臉色,蠟黃蠟黃的,趕緊的,坐這兒!”她指著那葡萄架下的竹椅。
林憶依言坐下。阿翠姐放下布袋子,摸出一把木梳,正是上次那把。
她繞到林憶身后,也不廢話,一手按住他的頭頂,一手捏著梳子就落了下來。
“嘶——”林憶只覺得頭皮像是被無數(shù)細小的針尖同時刺入,又麻又痛,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這怎么比上次下手狠多了!
“忍著點!”阿翠姐手下不停,木梳帶著一種奇特的節(jié)奏和力道,從頭皮正中央的百會穴開始,一路向下梳理。
“阿翠姐,你這梳頭鎮(zhèn)魂…到底是什么路數(shù)?”林憶忍不住問。
“小把戲罷了。”阿翠姐手下不停,語氣隨意。
“老輩兒傳下來的東西,說不清原理!好用就行!”
她動作利落,從頭頂?shù)胶箢i,再到兩側(cè)太陽穴,最后沿著耳后一路向下,梳到肩膀才停手。
一套下來,林憶感覺整個人神清氣爽,連呼吸都順暢了不少。
“行了!精氣神提上來了!”阿翠姐滿意地收起木梳,拍拍手。
“多謝阿翠姐!”林憶由衷感謝。
老周在一旁看得直樂:“阿翠這手藝,擱古代那得是宮廷御用的梳頭娘子!”
“去你的!少貧!”阿翠姐笑罵一句,隨即正色對老周道:“對了,昨晚動靜那么大,老街坊們都驚動了。徐半仙、馬三娘、陳清河他們聽說小林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又被九所那幫人盯上,都挺關心,說想過來看看,我看,不如趁今天天氣好,大家伙兒聚聚?也讓小林認認人,以后在這片兒,也好有個照應。”
老周沉吟了一下,點點頭:“也好,小林剛來,人生地不熟,又攤上這事,認識認識老街坊沒壞處。”
阿翠姐口中的徐半仙徐敬山、馬三娘、陳清河,都是這片兒有點“門道”的人。
徐半仙,退休前是附近小學的語文老師,教了半輩子書,但老街坊們都知道,這位徐老師祖上幾代都是看風水、占卜算命的,傳到他這兒雖沒正經(jīng)以此為業(yè),但那份眼力和傳承下來的道行還在。
馬三娘,是遠近聞名的神婆,一般的驅(qū)邪、喊魂、治怪病,在她這可謂信手拈來,全都不在話下,唯一讓她望而卻步的,只有老棉織廠那棟詭異的大樓......
陳清河,一位陰陽先生,專門處理白事,這種事做得久了,性格也變得陰郁了起來,別人也不想靠近他,被視為不吉利的象征,而他與以上兩位,以及老周和阿翠姐卻是關系頗好,道是志同道合,經(jīng)常一起喝茶扯閑篇兒。
很快,小小的后院就熱鬧了起來。
最先到的是徐半仙。一個穿著中山裝,戴著老式黑框眼鏡的清瘦老頭,頭發(fā)花白,梳得一絲不茍,手里還拄著一根磨得油光水亮的拐杖。
他走路慢悠悠的,眼神卻異常清亮,進門時目光先在院子里掃了一圈,才落在林憶身上,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
“這位就是小林吧?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徐半仙的聲音不急不緩,有點老派知識分子的腔調(diào)。
“徐老師,快坐!”老周趕緊搬來竹椅。林憶也連忙起身問好。
徐半仙擺擺手,示意林憶坐下,自己也慢悠悠地坐下,拐杖靠在腿邊。
“昨晚的事,我們都聽說了,小林你能安然無恙,已是萬幸?!彼掍h一轉(zhuǎn),目光又掃過整個后院。
“不過,老周啊,你這后院的風水格局,倒是布置得頗有章法?!?/p>
老周嘿嘿一笑:“瞎弄,瞎弄!都是以前聽您隨口提過幾句,我就記下了?!?/p>
“哦?說來聽聽?”徐半仙饒有興致。
“您不是說前有照,后有靠,左右環(huán)抱,明堂寬敞嘛?!崩现苤钢鹤印?/p>
“您看,我這超市門臉是照,后面這三間平房是靠,左邊院墻高些,右邊是隔壁老李家的矮墻,勉強算個環(huán)抱。院子雖然不大,但還算方正敞亮。還有這葡萄架...”他指了指頭頂茂密的藤蔓。
“您說過藤蔓遮陽不遮光,生機勃勃聚陽氣,我就弄了一個。還有這壓水井,活水嘛,水主財,還能壓一壓地氣。墻角養(yǎng)點小金魚,也是圖個活氣兒,動靜結(jié)合?!?/p>
林憶聽得一愣一愣的,原來老周這后院,還有這么多講究?
徐半仙捋著下巴上稀疏的胡須,微微頷首:“不錯不錯,能記住這些,活學活用,已是難得。雖然細節(jié)上還有瑕疵,比如這壓水井的位置略偏了點,水流方向若能再調(diào)整一下,引氣效果會更好,但整體氣韻是通的。所以你這小超市雖不大,生意卻一直平穩(wěn),你老周身體也還硬朗,便是這方寸之地養(yǎng)人的道理?!?/p>
他轉(zhuǎn)向聽得入神的林憶,語氣溫和:“小林啊,風水之道,博大精深,非一日之功。但有些基礎的東西,知道點沒壞處。我教你個最簡單的法子,以后不管住哪里,進門之前,先看看門口?!?/p>
徐半仙伸出兩根手指:“一看門框門楣,有無明顯的破損,有沒有污穢之物附著,若有,便是破相,易招不吉。”
“二看門檻,是否完整干凈,門檻是阻隔內(nèi)外氣場之物,若有損毀或污穢堆積,則屏障失效,內(nèi)外氣機交沖,人容易不安。三嘛...”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
“就是感覺。用你的心去感覺,站在門口,是覺得壓抑憋悶,還是輕松敞亮,這感覺往往很準。若覺得不舒服,哪怕房子再好,也要三思?!?/p>
林憶認真記下:“謝謝徐伯指點!”
“都是些皮毛?!毙彀胂蓴[擺手。
“風水講究的是人與環(huán)境的和諧共處,順勢而為,化煞為用。最忌諱的就是強求。像兇宅,本身格局就帶了孤破之象,又疊加了兇煞,一般人鎮(zhèn)不住,強行入住,便是逆勢而為,自招禍患......”
正說著,一陣帶著特殊草藥焚燒味道的煙氣飄了進來,伴隨著一個女聲:“哎喲,徐老師又在開課啦?也教教我這老婆子唄!”
一個身材矮胖,穿著花布衣裳的老太太走了進來。
她臉上皺紋深刻,卻精神矍鑠,手里還提著一個冒著縷縷青煙的黃銅小香爐。正是神婆馬三娘。
“三娘來了!快坐!”阿翠姐笑著招呼。
馬三娘也不客氣,把香爐往院子中央一放,那奇異的藥香更濃了些,驅(qū)散了清晨的微涼。她目光如電,上上下下把林憶掃了個遍,看得林憶有點發(fā)毛。
“嘖嘖,小伙子魂兒挺穩(wěn)當!”馬三娘點點頭,語氣肯定。
她拉過一個小板凳,在林憶對面坐下,把香爐往他腳邊推了推:“來,熏熏腳底?!?/p>
林憶依言,把腳放在香爐上方,一股溫熱的氣流混合著藥香順著腳心涌上來,暖洋洋的很舒服。
“三娘,您這又是啥講究?以前咋沒見過?”老周好奇地問。
“這叫接地氣,引陽氣!”馬三娘拍了下大腿。
“人吶,頭頂天,腳踏地,腳底板通著地脈呢!那些陰寒邪氣,最容易從腳底侵入。我這香爐里燒的,是艾絨、蒼術、菖蒲根,再加一點點朱砂粉,都是純陽驅(qū)邪的好東西。熏一熏,保管你有好處!”
“這法子簡單,你們以后自己在家也能弄。”馬三娘熱心傳授。
“找個盆,把這些藥材弄碎了放里面點著,別讓它起明火,就讓它慢慢悶燒冒煙,熏腳底板就行。記住,熏的時候,心里要存?zhèn)€正念,想著驅(qū)邪避穢,暖陽入體,效果更好!這叫心念加持!別小看這點念頭,有時候比藥還管用!”
林憶聽得心中驚奇,奇怪的知識又增加了......聽著馬三娘說罷,感激道:“謝謝三娘!”
“甭客氣!都是街坊鄰居,互相幫襯!”馬三娘豪爽地擺擺手。
這時,一個眼神透著幾分疲憊和滄桑的中年男人,提著一個老舊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
“陳先生也來了!”老周連忙招呼。
來人正是陰陽先生陳清河。他沖眾人微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目光落在林憶身上,帶著一絲審視,聲音低沉:“年輕人,還不錯嘛?!?/p>
林憶尬笑著摸了摸腦袋。
小小的后院,因為幾位街坊的到來,那零碎的民間小術,像一塊塊色彩斑駁的拼圖,在林憶眼前緩緩鋪開,拼湊出城市霓虹之下,另一個隱秘的世界一角。
這里沒有職場的勾心斗角,也沒有卷的要死的工作報告,有的只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在面對未知時,摸索出的另一種應對方式。
它們或許帶著迷信色彩,但其中蘊含的生存智慧,以及對生命、對自然的樸素敬畏,卻有著一種打動人心的力量。
林憶坐在葡萄架下,感受著腳底香爐的溫熱,嗅著空氣中的各種氣味,聽著幾位長輩低聲交談著,心中竟奇異地平復了許多。
他開始回憶起從記事起的所有事情。
從小就不知道父母是誰,沒有家人,在孤兒院長大,性格孤僻,也沒有朋友......
上學全部靠政府政策扶持,經(jīng)歷過校園霸凌,敲詐勒索,打架,逃課上網(wǎng)......
所幸遇到的老師們除了教他知識外,更持續(xù)矯正著他,讓他堅守正道。
最后好歹是考上了大學,一直堅持勤工儉學,吃足了各種苦,才勉強讀完。
畢業(yè)找了個工作,更是待他如牛如馬,沒有尊嚴,更沒有勞動者最基本的權(quán)益。
這一路上,沒人看得起他,也沒有人愿意與他這種無趣的人打交道,好像,他也不想與人們有過多交集,自己一個人,走到哪算哪,爛命一條,茍著就行......
他不知道這條人生路該怎么走,才是有意義的,也不知道人為什么一定要承受這些疾苦。
曾經(jīng)不知多少次,他都在質(zhì)疑書里所說的那些大道理,那些強加給他的大道理,那些人類文明的高尚產(chǎn)物,在他看來,始終沒覺得有多大意義,甚至有點自欺欺人。
他又回想起,近幾日發(fā)生的事情,帶給他生活和世界觀的重大沖擊,如同火星撞向地球,發(fā)生連續(xù)爆炸!
是的,他需要這么一場震撼,需要這么一場打敗,這是他從那種濃郁的死感中活過來的絕佳時機!
當這一切變得不同,卻似乎賦予著他生命的真正意義......
“小林?想啥呢?”阿翠姐的聲音打斷了林憶的思緒。
“沒什么。”林憶收回思緒,笑了笑。
他看著身邊這些熱心的街坊鄰居們,又想起那深不可測的老魏。
這條路確實迷霧重重,危機四伏,但至少此刻,在這方充滿了人間煙火的后院里,他并非孤身一人。
陽光透過葡萄藤蔓的縫隙灑下斑駁的光點,落在林憶身上,他抬起頭瞇著眼,長出了一口氣。
這世界,有時候也還有點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