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推開門的時候,那股味道先沖了出來。不是霉味,也不是灰塵,
是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陳舊氣,像無數(shù)段人生被抽干了水分,壓扁了,硬塞進這間逼仄的鋪子,
然后無聲無息地腐爛。吸進肺里,沉甸甸的涼?!坝洃洰斾仭?。招牌是塊老木,
字跡邊緣暈開,快和木頭紋路長在一起了。街面上的霓虹燈和喧嘩聲到了這里,
像被什么吞掉了,只剩下一種粘稠的、被遺忘包裹的靜。我站在門口,
鞋底蹭著門檻上快磨平的銅條,里面深得看不真切,只有柜臺后面一點豆大的昏黃光暈,
勉強照亮一小片空氣,浮塵在那光里慢悠悠地打轉。胃里擰著勁地抽了一下。
我知道我在猶豫。褲兜里,右手死死攥著那枚金屬打火機,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就它了,
我對自己說,就當?shù)暨@個。當?shù)裟莻€晚上,剩下的,總能喘口氣。腳剛邁進去,
門檻“吱呀”一聲,拖得老長,像不情愿的嘆息。柜臺后有人動了。不是站起來,
只是影子晃了一下,一個瘦得顴骨高聳的男人從更深的暗處浮現(xiàn)出來,
油光滑亮的腦門在昏光下泛著冷硬的光。他穿著件看不出年代和顏色的褂子,手指細長,
正用一塊絨布慢條斯理地擦著一只懷表的外殼,眼皮耷拉著,沒看我?!耙?guī)矩懂嗎?
”聲音干澀,刮得人耳朵不舒服。我喉嚨發(fā)緊,咳了一下才出聲:“……什么規(guī)矩?
”他這才抬眼。那眼睛渾濁,顏色極淡,像蒙了一層厚厚的翳,可看過來的時候,
又像什么都透不過去?!巴纯?,可不是單賣的玩意兒?!彼畔聭驯?,
懷表蓋“啪”一聲合上,清脆得嚇人。“你當?shù)粢环?,拴著它的好時光,也得一塊兒賠進來。
拆不開,掰不爛。想清楚了?”我腦子里嗡的一聲。還有這種道理?
那些好的……我下意識就去想,和沈薇有關的,好的部分是什么?
第一次笨手笨腳給她扎頭發(fā)?放學路上分一根綠豆冰棍?她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
叫我的名字……可緊接著,就是那股焦糊味,濃煙,燙得嚇人的熱浪,
還有……還有那片吞噬了她的火海。胃里猛地一絞,剛剛那些模糊的“好”瞬間被碾得粉碎。
不值一提。跟后來的痛比起來,那些算個屁。“清楚?!蔽衣犚娮约旱穆曇粲钟灿旨保?/p>
像扔出去的石頭,“趕緊的。”老板那沒什么血色的嘴唇似乎極其細微地往上彎了一下,
或許也沒有。他俯身,從柜臺底下摸出一份契約。紙是厚的,泛黃,邊緣毛糙。
上面的字是一種古怪的墨色,沉沉地嵌進紙纖維里。他推過來一支筆。筆尖閃著寒光,
出奇地沉。我抓過筆,幾乎沒看內(nèi)容——看了也白搭,這地方由得你討價還價?
——找到簽名的地方,唰唰幾下寫下名字。筆尖劃破紙面,帶著一種泄憤般的決絕。
名字寫完最后一筆,契約上那些墨字突然活了似的,輕輕流動了一下,旋即隱沒。
紙面恢復平靜,好像剛才只是錯覺。老板收回契約,仔細看了看我的簽名,點點頭。他轉身,
在背后那面墻的巨大、古舊的木格柜子里摸索。那柜子直通天花板,
每一個小格子上都貼著一張極小的標簽,字跡模糊。他精準地抽出一個極小極薄的琉璃瓶,
瓶壁似乎有流光一閃而過,里面空蕩蕩的。他把它放在柜臺上,又拿起那支筆,
筆尖這次對準了我的太陽穴?!跋胫阋?shù)哪嵌??!泵畹目谖牵蝗葜靡?。我閉上眼。
熱。燙。煙嗆得肺葉要炸開。哭喊聲,什么東西噼里啪啦地爆裂。黑暗里,
沈薇最后推了我一把的力氣,還有她嘶啞的喊聲:“周燼,走啊——!”那股力量,
和她瞬間被火焰吞沒的畫面……冰涼的筆尖輕輕點在我的皮膚上。猛地一刺!
不是肉體的刺痛,是某種更深的地方,像腦髓被抽走了一縷。尖銳的眩暈感襲來,
我悶哼一聲,一把撐住冰冷的柜臺邊緣才沒倒下。再睜眼時,那個小琉璃瓶里,
多了一縷極淡的、灰黑色的絮狀物,像一小團骯臟的煙塵,在里面緩慢地、無力地飄浮流轉。
柜臺上的昏黃燈光照上去,它顯得那么污濁,那么令人作嘔。我看著它,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撞得肋骨生疼,可一種巨大的、幾乎是暴烈的輕松感,海嘯一樣撲上來,
瞬間把這十年壓得我喘不過氣的巨石沖得七零八落。空了。那個日夜啃噬我的噩夢,
它真的被抽走了!我甚至沒再看那老板一眼,幾乎是踉蹌著轉身,
逃離了那間散發(fā)著陳舊腐爛氣味的鋪子。背后的門無聲合攏,隔斷了那一點昏光。
外面的空氣冰冷清新,我大口大口呼吸著,第一次覺得,這狗日的人生,好像又能喘口氣了。
(二)十年。打火機在指間飛快地轉動,金屬外殼摩擦著皮膚,帶來一點粗糲的真實感。
包廂里煙霧繚繞,威士忌的金色液體在玻璃杯里晃蕩,碰杯聲,奉承話,女人嬌嗲的笑聲,
混著音響里嗡嗡作響的低音炮,吵得人頭昏腦漲?!盃a哥!這次必須再敬您一個!”“牛逼!
周總,那片地王拿到手,業(yè)內(nèi)都炸了!
”“以后可得多帶帶弟弟我啊……”一張張泛著油光、寫滿欲望的臉在眼前晃。我扯著嘴角,
應付地笑,一杯接一杯往下灌。酒精燒著喉嚨,卻暖不了別的地方。胃里是空的,
心口那塊兒,也是空的。十年,我來了這地方多少次?三次?五次?記不清了。
每次扛不住了,就去找那個瘦鬼老板,簽個字,讓他用那支該死的筆,
從我腦子里抽走一點又黑又臟的垃圾。失戀被當眾羞辱?當了。創(chuàng)業(yè)失敗背了一屁股債,
被追債的堵在巷子里打斷肋骨?當了。最好的兄弟背后捅刀,卷款跑路?當了。一樁樁,
一件件,所有讓我睡不著覺、恨不得從來沒發(fā)生過的破事,
全變成了那個巨大木格柜子里一個個小琉璃瓶中的污濁絮狀物。代價是什么?老板提醒過的。
好的部分也會消失。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每次當?shù)粢欢瓮纯啵?/p>
相關的記憶就像被水泡過的畫,色彩褪了,輪廓模糊了,最后只剩下一片灰白的噪點,
再也想不起細節(jié)。甚至有些人的臉,都變得陌生??赡怯衷趺礃??
我換來了這十年的一帆風順,心硬如鐵。沒人再能傷我,因為我在感覺到痛之前,
就親手把會痛的根源挖掉了。我爬得飛快,財富、地位,以前不敢想的東西,現(xiàn)在堆在身邊,
金光閃閃??蔀槭裁础€是覺得沒勁透頂?就像現(xiàn)在,周圍這么熱鬧,酒杯碰得叮當響,
每個人都在笑,可我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隔著厚厚的玻璃看著這一切,吵嚷聲傳進來,
悶悶的,不真切?!盃a哥,發(fā)什么呆呢!喝??!”又有人湊過來,酒氣噴在我臉上。我仰頭,
把杯子里剩下的液體全倒進喉嚨。辣的。除了辣,沒別的味。有點反胃。
我推開身邊湊過來想喂我水果的女人,擺擺手,撐著發(fā)沉的腦袋站起來,“……放水。
”包廂里有獨立的洗手間。我走進去,反手鎖上門。世界瞬間安靜了一大半。
昂貴的熏香味道也蓋不住底下消毒水的味兒。我走到大理石洗手臺前,擰開水龍頭,
冷水嘩嘩沖下來。雙手撐在冰涼的臺面上,我看著鏡子里的人。臉色有點白,
眼底帶著縱欲和缺覺留下的青黑,西裝是高級定制,領帶歪了,頭發(fā)用發(fā)膠抓得一絲不茍。
一張屬于“成功人士”周燼的臉。看起來什么都有??社R子里那雙眼睛,空洞得嚇人。
里面什么都沒有。我撩起冷水,用力潑在臉上,水珠順著下頜線往下滴,砸在臺面上。
稍微清醒了點。抬起頭,抹掉臉上的水珠。鏡子里,我側后方的空間,
空氣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像電視信號不良時的雪花閃爍,極其短暫。我猛地瞇起眼,
盯著那里。不是錯覺。那片空氣又波動起來,越來越清晰,逐漸勾勒出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
一個女人的影子。心臟莫名其妙地漏跳了一拍。誰?哪個不懂事的跟進來想搞驚喜?
影子越來越凝實。能看清她穿著一條淡藍色的、洗得有些發(fā)舊的連衣裙,樣式很老土,
絕不是今晚包廂里任何一個女人會穿的款式。長發(fā)松松地挽著,幾縷碎發(fā)垂在頸邊。
她微微側身對著我,低著頭,好像在忙活什么。看不清臉,但脖頸和肩膀的線條,
透著一種奇怪的……熟悉感。一種遙遠的,被埋得很深的東西,似乎被這影子勾了一下。
我皺眉,酒精讓大腦轉得慢半拍。這他媽誰?玩什么花樣?
鏡中的女人影似乎做好了手里的東西,端了起來。那是一個白色的、很普通的小瓷盤,
上面托著一塊東西。她轉過身,正面朝向鏡子外的我。臉還是模糊,像隔著一層磨砂玻璃,
但能感覺到,她在笑。一種很溫柔,甚至帶著點哄小孩似的意味的笑容。她手里端著的,
是一塊草莓奶油蛋糕。白色的奶油,鮮紅的草莓,顏色對比鮮明得刺眼。她端著蛋糕,
朝我的方向,輕輕遞過來一點。動作自然熟稔,好像這個動作,她已經(jīng)做過千百遍。
草莓蛋糕?我胃里猛地一抽。一股極其尖銳的反感混合著莫名的恐慌,毫無預兆地竄上來,
頂?shù)梦液韲蛋l(fā)緊。我?guī)缀跄苈劦侥枪商鹉伳伒哪逃臀逗筒葺乃釟?,令人作嘔。
“什么東西……”我下意識地厭惡出聲,聲音沙啞,“誰讓你拿這個的?滾出去!
”那影子維持著遞蛋糕的姿勢,臉上的笑容似乎停滯了一瞬,變得有些僵硬,有些……哀傷?
但它沒有消失,也沒有動,就那樣固執(zhí)地、無聲地存在于鏡子里,站在我身后。
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骨猛地爬上來,酒瞬間醒了大半。這不是惡作??!包廂門我反鎖了!
我霍然轉身,看向真實的洗手間。身后空無一人。只有光潔的馬桶,鍍金的水龍頭,
干燥的毛巾??諝饫镏挥醒愫拖舅奈兜?。心臟咚咚狂跳,我猛地轉回來死死盯住鏡子。
那個淡藍色的、端著草莓蛋糕的女人虛影,還在!清晰得可怕!
她就在鏡中映出的、我真實身側空無一人的地方,站著,笑著,舉著那塊該死的蛋糕!操!
一股說不清的暴怒和寒意直沖頭頂。我想都沒想,掄起拳頭,狠狠一拳砸向那面鏡子!
“砰——!”脆響炸開。玻璃碎片四濺,劃破了我的手背,幾縷血絲滲出來,刺痛感鮮明。
鏡子的碎片嘩啦啦掉進洗手池,落在地上。映出無數(shù)個破碎的我,
和無數(shù)個破碎的、依然舉著蛋糕的藍色虛影。碎片還在微微晃動,
洗手間的門被從外面敲得砰砰響?!盃a哥?沒事吧?”“周總?什么聲音?”我喘著粗氣,
眼睛死死瞪著那些碎片里的影子,血順著手指往下滴。外面吵嚷的人聲涌進來,
卻感覺離我無比遙遠。就在這片混亂中,一個干澀、平靜,熟悉到讓我骨髓發(fā)冷的聲音,
毫無征兆地緊貼在我身后響起來,近得就像有人貼著我的耳根在說話:“客人。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凍住了。猛地回頭。那個記憶當鋪的瘦老板,
就站在一片狼藉的洗手間中央,悄無聲息,像剛從地縫里鉆出來。他依舊穿著那件暗色褂子,
油亮的腦門在燈光下反著光,渾濁的眼睛平靜無波地看著我,
手里捏著那張十年前我簽下的、已經(jīng)泛黃發(fā)脆的契約紙。碎片化的鏡影里,
無數(shù)個他站在那里。他微微咧開嘴,露出一個像是雕刻上去的、毫無溫度的笑容。
“您典當?shù)摹纯唷€夠了?!薄皶r辰到了,該贖回了。
”(三)破碎的鏡片像凍結的淚,映出無數(shù)個我煞白的臉,和無數(shù)個她固執(zhí)舉著蛋糕的虛影。
洗手間頂燈慘白的光砸下來,把每一片碎玻璃里的我們都照得無所遁形。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