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刑警支隊會議室的白板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公司、時間線和問號。煙灰缸里堆滿了煙蒂，空氣污濁得像是固體。李振威雙眼通紅，像一頭憑借嗅覺在叢林里固執(zhí)追蹤獵物的老狼，盡管上級已經委婉地暗示他，張景林的案子看起來更像是一場商業(yè)鬧劇和個人丑聞的混合體，而非刑偵隊的管轄范圍。
但他停不下來。
那個在星瀚媒體溝通會上提問的鴨舌帽記者，底細被扒了個底朝天。就是一個給錢什么都寫、信譽破產的八卦掮客。他咬死是自己在網上“偶然看到分析帖”，一時興起提問，至于度假村爆料，則推說是“讀者匿名投稿”。線索到他這里就斷了，干凈得像是被雨水沖刷過的路面。
然而，李振威的直覺卻在尖叫：太干凈了！一個這種層次的記者，怎么可能精準把握那種深度的財務細節(jié)？時機又怎么會掐得那么好？
他擴大搜索范圍，動用所有能用的技術手段和人情關系，篩查幾個月內所有可能與張景林相關的匿名信息。海量的數據涌來，大部分是無用的噪音：競爭對手的潑臟水、前員工的抱怨、鍵盤俠的臆想……
但李振威像一臺人形過濾器，死死盯著那些碎片。終于，他捕捉到了幾絲幾乎消失的幽靈電波。
一個是早在數月前，在一個極度隱秘的海外極客論壇上，某個一次性賬號發(fā)給趙偉的、關于星瀚數據偏差的私信片段。另一個是某個奢侈品圈小范圍流傳的、關于張景林度假村風波的源頭，似乎指向一次慈善拍賣會上“偶然”的閑聊。
這些信息彼此孤立，來源不同，內容各異，看似毫無關聯(lián)。
但李振威在白板上，用紅色的記號筆，在這些分散的點之間畫上了線。
一條極其微弱、卻似乎確實存在的“信息流”軌跡浮現出來。它先精準地滴入最可能產生猜忌的節(jié)點，經過一段時間的發(fā)酵和變異，最終在某個關鍵時刻，通過一個無關緊要的傀儡，被引爆于大庭廣眾之下。
這不像自然形成的輿論，更像是一次……引導。
一次極其高明、對人性弱點和社會傳播規(guī)律有著深刻理解的引導。
而所有這些分散的“信息源點”，若以張景林為核心畫一個半徑圈，有一個點，總是若即若離地出現在這個圈的邊緣。
王曉彤。
他是周宇的至交，有充分的動機。他是研究社會行為和人類心理的學者，具備所需的知識和能力。他在周宇死后表現出的異乎尋常的冷靜，不符合常理。他甚至“恰好”出現在能聽到某些閑聊的場合，雖然每次都有完美合理的理由。
沒有直接證據。甚至連間接證據都勉強。這一切都建立在直覺和邏輯推理之上。
但李振威決定賭一把。他需要面對面地試一試這潭水到底有多深。
……
大學附近的一家茶館，清靜雅致。王曉彤應約而來，穿著簡單的襯衫和毛衣，鼻梁上架著眼鏡，懷里還抱著兩本厚厚的學術著作，完全是一副剛從書齋里走出來的學者模樣。
“李隊長，好久不見?！彼诶钫裢γ孀?，語氣平和，帶著適當的疏離和一絲對執(zhí)法人員突然邀約的合理好奇，“不知找我來，是有什么新的進展需要我協(xié)助嗎？關于周宇的案子？”他主動將話題引向一個安全且合理的方向。
李振威沒有繞圈子，鷹隼般的目光直視著王曉彤，試圖從那平靜無波的湖面下，捕捉到一絲漣漪。
“王教授，我今天來，不是為周宇的案子?！彼眢w微微前傾，帶來一種無形的壓迫感，“是想聊聊你的另一位‘老朋友’，張景林。”
王曉彤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疑惑：“張景林？李隊長，我和他并不熟，僅限于幾年前因為周宇的關系見過幾面。最近關于他的新聞倒是很多，聽說處境不太妙？”他的反應無懈可擊，承認知道，但立刻劃清界限，并將話題引向公眾皆知的信息層面。
“是不太妙?！崩钫裢o緊盯著他的眼睛，“妙就妙在，他好像得罪了很多人，而且這些人，報復他的方式都挺……別致。”
王曉彤輕輕吹了吹茶杯里的熱氣，神色淡然：“商場如戰(zhàn)場，起伏本是常態(tài)。至于手段，這就不是我能評價的了。李隊長是覺得他的事，有什么刑事犯罪的嫌疑？”他再次巧妙地將問題拋回給李振威，將自己置于一個純粹的旁觀者和法律咨詢者的位置。
李振威深吸一口氣，決定拋出一些餌料，看看對方的反應。
“我們發(fā)現，在張景林出事前，有一些很有意思的信息，在不同的時間，通過不同的渠道，傳遞給了不同的人。比如一些關于他公司數據的‘技術分析’，還有一些關于他私生活的‘風言風語’?！彼Z速放慢，仔細觀察著王曉彤的每一絲微表情，“這些信息看起來互不關聯(lián)，但拼湊起來，卻像是一套組合拳，拳拳都打在他的要害上。王教授，你是研究這個的，你覺得，這像是巧合嗎？”
王曉彤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波瀾，甚至端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放下茶杯時，他才緩緩開口，語氣就像在課堂上討論一個學術案例：
“從社會動力學和信息傳播的角度來看，李隊長，純粹的巧合是小概率事件。尤其是當一系列事件指向同一個結果時，我們更傾向于認為其中存在某種‘相關性’或‘因果鏈’。”他頓了頓，眼神坦誠地看著李振威，“但相關性不等于因果性。也有可能，是張景林先生自身的行為模式，自然地激發(fā)了多個來源的負面反饋，這些反饋在傳播過程中不斷變形、放大，最終形成了您所觀察到的‘組合拳’效應。這更像是一種‘多源共振’，而非單一的、有組織的攻擊。”
他用學術語言，完美地解釋了李振威觀察到的一切，同時輕描淡寫地否定了“有組織攻擊”的可能性。他的論證嚴謹、客觀，完全置身事外。
李振威感到一種無力。對方就像一團棉花，他的所有試探和施加的壓力，都被輕易地吸收、化解，找不到任何著力點。
他沉默了幾秒，突然換了一種方式，聲音壓低，帶著一種幾乎是直覺的指控：“王教授，你知道嗎？我查過所有可能對張景林有動機的人。只有你，既有動機，又有能力，設計出這么……精妙的‘多源共振’?！?/p>
這是直接的、近乎攤牌的試探。
王曉彤終于有了一絲反應。他不是慌亂，而是微微蹙起了眉頭，不是被說中心事的緊張，而像是一個學者聽到了一種缺乏依據的、不夠嚴謹的推測時，本能流露出的輕微不滿和困惑。
“李隊長，”他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但多了一絲冷淡，“我理解您職責所在，需要排查一切可能性。但您的這個假設，缺乏事實支撐，并且?guī)в袕娏业闹饔^臆測色彩。我的研究領域是理解社會現象，而非參與其中。周宇的悲劇讓我悲痛，但這并不意味著我會因此采取任何超出法律和道德底線的行動。那是對周宇的侮辱，也是對我所學知識的玷污?！?/p>
他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書，做出了結束談話的姿態(tài)。
“如果您有確鑿的證據表明張景林先生遭遇了犯罪行為，我愿意全力配合調查。但如果僅僅是基于猜測和聯(lián)想，”他微微搖了搖頭，“請原諒，我的時間需要用在更有價值的研究上?！?/p>
他微微頷首，轉身離開。步伐穩(wěn)定，背影挺拔，沒有任何遲疑或慌亂。
李振威獨自坐在茶館里，看著王曉彤消失的方向，久久沒有動彈。
他輸了。
輸得徹徹底底。
對方沒有露出任何破綻。每一句回應都合理、冷靜、立于不敗之地。他甚至反過來被教育了一番，關于“相關性”和“因果性”的區(qū)別。
但那種直覺般的刺癢感，不僅沒有消失，反而更加強烈了。
他知道，一定就是他。
可他也知道，就像他之前預感的那樣——他可能永遠也無法證明。
這不是一場靠證據和審訊就能贏的較量。
對手的武器，是知識，是人性，是邏輯。
而他的武器，只有一雙被規(guī)則束縛的拳頭，和一份無處安放的、令人絕望的直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