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身影,像黃河灘上飄忽不定的風(fēng),倏忽而至,倏忽又遠(yuǎn)。那次他從一個據(jù)說能把雞蛋凍成石頭的北方城市回來,進(jìn)姥姥家村時已是薄暮冥冥。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騎著那輛舊自行車的身影出現(xiàn)在村口土路的盡頭,車把上似乎掛著個方方正正、蒙著白霜的物件,在昏暗中閃著一點(diǎn)奇異的冷光。我的心像被一只溫?zé)岬氖诌?,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撒開腳丫子就朝他奔去。
“爸——!”我脆生生的呼喊刺破了暮色。
他顯然也看到了我,臉上綻開笑容,腳下蹬得更快,一只手甚至離開車把,高高揚(yáng)起,朝我揮舞。就在這分神的剎那,車輪猛地碾過一道被雨水沖刷得格外深陷的車轍!
“哎喲!”父親一聲短促的驚呼,連人帶車,像一截被砍倒的木頭,重重地摔倒在堅硬的凍土上!自行車砸在他腿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車把上那個方盒子也脫手飛出,在冰冷的土坷垃上翻滾了兩圈才停住。
我嚇得呆立當(dāng)場,尖叫卡在喉嚨里。父親齜著牙,掙扎著從地上撐起來,顧不得拍打身上厚厚的塵土,也顧不上查看自己,第一反應(yīng)竟是踉蹌著撲向那個翻倒的盒子。他一把抓起它,胡亂抹去盒子上沾滿的泥雪,手指凍得通紅,顫抖著揭開盒蓋——一股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帶著奶香的甜冷氣息,如同瀕死蝴蝶的最后振翅,幽幽地飄散在凜冽的空氣中。
盒子里面,哪里還有什么棱角分明的冰糕?只剩下一汪渾濁粘稠的、淺褐色的糖水,可憐兮兮地浸泡著幾根早已癱軟變形、如同爛面條般的木棍。那冰冷誘人的棱角、那晶瑩的霜花,全都消融殆盡,化作眼前這攤狼狽不堪、散發(fā)著微弱甜腥的泥水混合物。
父親捧著盒子,看著里面那攤失敗的“杰作”,臉上混雜著長途奔波的塵土、摔跤的痛楚和一種巨大的、無處安放的懊惱與失落。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只化作一聲長長的、帶著寒氣的嘆息,白霧在暮色中迅速消散。他蹲下身,把盒子遞到我面前,聲音干澀沙?。骸靶∧輧骸帧植恍⌒摹ち恕恕?那攤冰涼的、帶著泥腥味的甜水,像一塊沉重的冰坨,壓在我小小的掌心里。父親褲腿上沾滿的泥漿,額角擦破滲出的細(xì)小血珠,連同他眼中那份笨拙的、被摔碎又被融化的歉意,比任何完整的冰糕都更深地刺入我的記憶??释谋涓侍?,最終以掌心一灘狼狽泥水的形態(tài),宣告著某種永恒的錯失。那點(diǎn)殘存的、令人作嘔的甜膩,成了父愛第一次在我面前具象化的狼狽與無力。
在媽媽被黃河故道深處那座沉重老屋所“囚禁”、孕育新生命的漫長時光里,父親風(fēng)塵仆仆的歸來,如同干涸河床上吝嗇的幾滴雨。間隔總被拉長到近乎殘忍的尺度。然而,每次他推開姥姥家那扇吱呀作響的院門,像完成某種固定的儀式,那只鼓囊囊的、帶著異地塵埃的旅行袋里,必定會變戲法似的,掏出一掛用粗糙牛皮紙小心包裹著的、彎曲如月的黃色果實——香蕉。
那飽滿的、帶著細(xì)小褐色斑點(diǎn)的黃,在姥姥家亮得如此突兀,像一道撕裂沉悶的、帶著熱帶氣息的光。它散發(fā)的香氣更是奇特,濃郁、甜膩,帶著一種近乎發(fā)酵的、非自然的果香,像一股暖烘烘的、不屬于這片土地的異域暖流,霸道地沖散了灶房里柴火的煙火氣和堂屋經(jīng)年累月的陳舊氣息。
“給!歡歡的!”父親總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完成任務(wù)的輕松,將那串沉甸甸的“月亮”遞到我手中。指尖觸碰到香蕉那光滑微涼、帶著細(xì)小凸起的外皮,一種混合著期待與隱隱空洞的情緒便會悄然升起。
姥姥會小心地掰下一根,用粗糙的指甲掐斷堅韌的蒂,再仔細(xì)剝開那層滑膩的黃色外衣。乳白微黃的果肉裸露出來,細(xì)膩柔滑,散發(fā)著更加濃烈的、近乎妖冶的甜香。我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大口,那軟糯得近乎糜爛的口感,那毫無纖維感、直沖腦門的、霸道的甜膩,瞬間充盈口腔。這甜,如此純粹,如此豐沛,與紅薯的質(zhì)樸、紅棗的溫厚截然不同,帶著一種來自遙遠(yuǎn)南方的、陌生的、令人暈眩的奢侈感。小姨會湊過來,眼巴巴地看著,我便大方地分她半根。她小口小口地吃著,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近乎虔誠的滿足,仿佛在品嘗仙果。姥姥則只是象征性地嘗一小口,便搖頭:“太甜膩了,齁嗓子,還是俺蒸的饃實在?!?/p>
父親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看著我狼吞虎咽,看著小姨瞇起眼睛享受那點(diǎn)甜,眼神里有一種東西在閃動——是欣慰?是補(bǔ)償成功的放松?他絮絮叨叨地講起這次出差路上的見聞,火車如何擁擠,南方的樓如何高,香蕉在產(chǎn)地如何便宜得像不要錢……他的聲音在耳邊嗡嗡作響,那些遙遠(yuǎn)的、模糊的詞匯像隔著一層毛玻璃。
我努力吞咽著口中那甜得發(fā)齁的果肉,舌尖被那過分的甜蜜刺激得微微發(fā)麻。香蕉很好,那濃烈的香氣,那軟糯的口感,那令人眩暈的甜度,都是真的??僧?dāng)父親的聲音停頓下來,屋子里只剩下我咀嚼香蕉的吧唧聲和小姨滿足的嘆息時,一種巨大的、無法填補(bǔ)的空洞感,便會像冰冷的潮水,悄然漫過心頭。這空洞感比饑餓更甚,它無法被任何甜膩的果實填滿。我需要的,或許不是這跨越千山萬水的、帶著化學(xué)氣息的“月亮”,而是他粗糙的大手能長久地、安穩(wěn)地放在我頭頂?shù)臏囟?,是他能像三舅那樣,把我高高拋起時爽朗的笑聲回蕩在小院,是他能坐在炕沿,就著昏黃的油燈,給我講一個完整的故事,而不是總被歸程的汽笛聲打斷。香蕉的甜膩在喉嚨里淤積,漸漸發(fā)酵成一種難以言說的、帶著微酸的失落。物質(zhì)的豐饒與情感的貧瘠,在每一次香甜的咀嚼中,無聲地碰撞、撕裂。那串金黃的月亮,終究無法照亮父親缺席時,我內(nèi)心那片漫長的、冰冷的黑夜。
四歲半的我,像一粒被強(qiáng)行播撒在過于堅硬土地里的早熟種子,被三舅那“認(rèn)字神童”的豪言壯語,推進(jìn)了村小學(xué)那片本不屬于我的鹽堿地。同齡的孩子還在河灘上無憂無慮地瘋跑、在土炕上打滾撒嬌時,我的戰(zhàn)場,已是那間彌漫著塵土和劣質(zhì)粉筆灰、擠滿了陌生大孩子的破敗教室。每一日,都如同在荊棘叢中跋涉。
那個冬天,嚴(yán)寒像黃河灘上凝固的鉛云,沉甸甸地壓在低矮的校舍屋頂。北風(fēng)如同無數(shù)把鋒利的冰刀,輕易穿透糊著破麻袋的窗洞,刮在臉上生疼。教室里唯一的取暖來源,是講臺旁那個用破鐵皮桶改裝的、冒著嗆人黑煙的煤爐子,它吝嗇的熱力,根本無法驅(qū)散角落里的刺骨寒意。我穿著姥姥用舊棉襖里子改做的、臃腫厚實的棉褲,笨拙地蜷縮在冰冷的板凳上,像一只行動不便的小熊。棉褲腰身很高,褲襠深得幾乎到膝蓋,上面釘著一排姥姥親手縫制、極其緊實的盤扣——那是為了防止冷風(fēng)倒灌,也為了省去頻繁解手的麻煩。
下午的課漫長而枯燥。李老師用濃重的方言講解著加減法,聲音如同催眠曲。不知何時,一股熟悉的、帶著壓迫感的尿意,像一條冰冷滑膩的蛇,悄然從小腹深處蘇醒,并迅速變得洶涌澎湃!它來得如此猛烈,如此不容抗拒,瞬間沖垮了我所有的困倦!
我夾緊雙腿,身體在冰冷的板凳上不安地扭動。小臉憋得通紅,額頭滲出細(xì)密的冷汗。那尿意如同不斷上漲的洪水,瘋狂沖擊著理智的堤壩。我偷偷抬眼瞄向講臺,李老師正背對著我們在黑板上寫寫畫畫???!機(jī)會!我屏住呼吸,用盡全身力氣,試圖悄悄解開那該死的棉褲盤扣!
可是,姥姥為了保證絕對“嚴(yán)實”,把盤扣縫得異常緊密!我小小的、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根本不聽使喚!指甲徒勞地在光滑的布扣子上摳挖、打滑,那頑固的布扣如同焊死的鐵環(huán),紋絲不動!越是焦急,手指越是笨拙,冷汗順著額角流下,滴進(jìn)脖子里,冰涼刺骨。那尿意卻在焦灼中愈發(fā)洶涌,像失控的黃河春汛,咆哮著要沖破最后的閘門!每一次失敗的摳弄,都像在給那洶涌的洪水增添一分力量!
絕望如同冰冷的鐵箍,狠狠箍住了我的心臟。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就在我?guī)缀跻蕹鰜淼臅r候,那苦苦支撐的堤壩,在體內(nèi)一聲無聲的轟鳴中,徹底崩潰了!
一股灼熱的暖流,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失去了所有束縛,洶涌澎湃地沖垮了棉褲里層薄薄的襯褲,毫無阻礙地奔流而下!那滾燙的液體,帶著巨大的流量和無法言喻的釋放感,瞬間浸透了厚厚的棉絮!先是溫?zé)幔S即被冰冷的棉褲迅速吸收,變得冰涼粘膩,沉重地包裹著我的雙腿,一直蔓延到小腿肚!巨大的羞恥感如同冰水,緊隨其后兜頭澆下,凍僵了四肢百??!我像一尊瞬間被石化的雕像,僵直地坐在冰冷的板凳上,一動不敢動。小臉由通紅轉(zhuǎn)為死灰般的慘白,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顫,小小的身體篩糠般劇烈地抖動著,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世界一片死寂,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的巨響,以及那溫?zé)岬囊后w在冰冷棉褲里肆意蔓延、漸漸冷卻的、令人絕望的觸感。
終于,刺耳的下課鈴聲如同喪鐘般響起。李老師合上書本:“下課!”
我如同驚弓之鳥,猛地想站起來,想逃離這個恥辱之地!可就在我身體離開板凳的瞬間,那沉重的、被尿液浸透的棉褲內(nèi)側(cè),濕漉漉地貼在了冰冷的板凳面上,發(fā)出了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撕裂布帛般的“滋啦”聲!
這細(xì)微的聲音,在剛剛喧鬧起來的教室里,竟如同驚雷!
離我最近的一個高個子男孩,正伸著懶腰,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我的板凳和我僵直的背影。他臉上的懶散瞬間凝固,眼睛猛地瞪圓,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般,爆發(fā)出驚天動地、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狂喜的尖叫聲:
“哎——喲——!快看?。g歡尿褲子啦——?。?!”
這一嗓子,像一顆投入滾油的火星!
瞬間,整個教室炸開了鍋!所有的目光,如同無數(shù)道探照燈,齊刷刷地、帶著赤裸裸的嘲笑、獵奇和鄙夷,聚焦在我身上!哄笑聲、口哨聲、拍桌子跺腳聲,如同洶涌的海嘯,帶著毀滅性的力量,瞬間將我吞沒!
“哈哈哈!真尿褲子啦!”
“這么大還尿褲子!羞不羞!”
“看那褲子!濕了一大片!臊死嘍!”
“嘖嘖,還認(rèn)字神童呢!尿褲子神童吧!”
無數(shù)根指頭,帶著殘忍的興奮,筆直地戳向我!那些扭曲的、放大的、充滿惡意的笑臉,像一張張猙獰的面具,在我模糊的淚眼前晃動、旋轉(zhuǎn)!巨大的羞辱如同無數(shù)把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jìn)我每一寸皮膚,扎進(jìn)靈魂深處!我像被剝光了衣服,赤身裸體地站在冰天雪地之中,承受著萬箭穿心!溫?zé)岬难蹨I如同開閘的洪水,洶涌澎湃地沖出眼眶,混合著臉上的冷汗和鼻涕,洶涌而下。我死死地咬著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血腥的鐵銹味,才勉強(qiáng)遏制住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崩潰的嚎哭。雙腿被冰冷粘膩的尿液包裹著,沉重得像灌滿了鉛,一步也挪不動。只能像個被釘在恥辱柱上的囚徒,在震耳欲聾的嘲笑風(fēng)暴中,瑟瑟發(fā)抖,任由那滾燙的淚水和冰冷的尿液,在身體內(nèi)外同時肆虐,將小小的尊嚴(yán)沖刷得片甲不留。這哄笑的聲浪和雙腿間冰冷的粘膩,成了童年凍土上最深、最痛、最無法磨滅的一道冰封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