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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朱門錦 用戶88977073 53921 字 2025-08-22 23: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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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野那封冷硬如軍報的邀約信,在妝臺上躺了三日,也在我心頭滾了三日。那力透紙背的墨跡,尤其是末尾“觀新馴御馬”幾個字,仿佛帶著無形的鉤子,攪得人坐立難安。

社死的陰影在蜜餞的甜香和那句笨拙的“無須緊張”后,雖未消散,卻已蒙上了一層奇異的薄紗。羞赧依舊,卻摻雜了更多的好奇與一絲隱隱的期待——那個在混亂人潮中穩(wěn)如磐石的手臂,那個會送藥膏、會塞蜜餞、會寫信說“不必緊張”的裴玄野,在西郊馬場的廣闊天地下,又會是何等模樣?

林見鹿和蘇棠得了消息,反應更是夸張。林見鹿的帖子當天下午就飛了過來,字里行間全是“江小慈你行??!捂冰大業(yè)突飛猛進!連皇家馬場都約上了!等著看姐姐我大展神威!”蘇棠的則帶著點小興奮和小擔憂:“阿慈姐姐,騎馬……會不會很嚇人?不過有鹿鹿姐在,還有裴將軍……應該沒事吧?棠棠給姐姐帶新做的棗泥軟糕壓驚!”

三日之期轉(zhuǎn)眼即至。

西郊皇家馬場,遠非京中尋常跑馬地可比。依山傍水,地勢開闊遼遠,目之所及,皆是茵茵綠草,一直蔓延到天際線,與遠處青黛的山巒相接。初夏的風毫無遮攔地吹拂而過,帶著泥土與青草的清新氣息,卷動著衣袂發(fā)梢,瞬間滌蕩了城中帶來的所有煩悶與拘謹。

馬車在指定的轅門外停下。早已有身著裴府親兵服飾的軍士在此等候,引著我們一行進入。轅門內(nèi),景象更為壯觀。巨大的跑馬場如同鑲嵌在綠毯上的玉盤,遠處是連綿的馬廄,隱約可見馬夫忙碌的身影。更引人注目的,是場邊臨時搭建起的一座觀景涼棚,棚頂覆蓋著素色輕紗,既能遮陽,又不阻視線。棚內(nèi)已設好錦墊矮幾,幾上擺放著時令鮮果與清茶。

“好家伙!”林見鹿一下車,就被這氣勢震了一下,隨即豪氣地叉腰環(huán)視,“這才叫跑馬的地方!比我家那小破馬場強百倍!”她一身火紅的騎裝,在綠意盎然的背景中分外扎眼。

蘇棠則新奇地東張西望,手里還緊緊攥著一個食盒,小聲驚嘆:“好大……好綠……”她今日也穿了身便于行動的杏色窄袖衫裙,發(fā)髻簡單挽起,看著倒比平日多了幾分利落。

引路的親兵將我們帶到?jīng)雠锴?。尚未走近,便見涼棚邊緣,一道挺拔如松的玄色身影負手而立,目光沉靜地投向遠處正在馴馬師口令下進行隊列演練的幾匹高頭大馬。正是裴玄野。

他似乎聽到了腳步聲,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今日他未著勁裝,換了一身更為隨意的玄色云紋錦袍,腰間束著同色革帶,勾勒出勁瘦的腰身。少了戰(zhàn)場上的凜冽殺氣,多了幾分世家公子的矜貴,但那通身的冷硬氣場卻絲毫未減。陽光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鼻梁高挺,下頜線利落依舊。他似乎……比花朝節(jié)那日清減了些許?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被軍務熬出的淡淡倦色。

他的目光掃過我們?nèi)?,最后落在我臉上。那眼神依舊沒什么溫度,卻也不似“一品香”那日的深不可測,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算是招呼。

“裴將軍!”林見鹿倒是大大方方,抱拳行了個江湖氣的禮,“叨擾了!這馬場,氣派!”

“裴將軍安好?!碧K棠也連忙跟著福身,聲音細軟。

“不必多禮。”裴玄野的聲音低沉,簡潔依舊。他側(cè)身示意棚內(nèi),“請?!?/p>

涼棚內(nèi)清涼舒適,視野極佳。矮幾上備的茶點也極是精致,顯然是用了心的。裴玄野并未過多客套,只簡短地介紹了幾句今日要展示的幾匹新進御馬品種和馴養(yǎng)進展,便示意場邊的馴馬師開始。

隨著馴馬師一聲清越的口哨,一匹通體雪白、毫無雜毛的駿馬率先如離弦之箭般沖入場地!那馬神駿非凡,鬃毛飛揚,四蹄翻騰間仿佛踏著流云,速度快得驚人,奔跑的姿態(tài)更是優(yōu)雅流暢,帶著一種天生的貴氣。緊接著,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緊隨其后,步伐沉穩(wěn)有力,每一次踏地都帶著沉雄的韻律,彰顯著驚人的耐力。最后登場的是一匹毛色油亮、體型略顯精悍的黑色駿馬,此馬性情似乎更為桀驁,初時有些躁動,但在馴馬師高超的駕馭下,很快展現(xiàn)出驚人的爆發(fā)力和靈活度,急停、轉(zhuǎn)向、騰躍,動作干脆利落,引得涼棚內(nèi)眾人一陣低呼。

“好馬!”林見鹿看得雙眼放光,忍不住拍案叫絕,“那匹白的!簡直像雪獅子下凡!那黑的也不錯!夠勁兒!”她扭頭看向裴玄野,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羨慕,“裴將軍,這御馬……能摸一把不?”

裴玄野的目光也追隨著場中矯健的馬影,聞言并未回頭,只淡淡應道:“新馬性烈,未熟騎手,恐有沖撞。”

“哦……”林見鹿有點失望地撇撇嘴,但眼睛依舊黏在場中。

蘇棠則一邊小口吃著帶來的棗泥軟糕,一邊小聲驚嘆:“跑得好快……好厲害……”她似乎對馬本身興趣不大,注意力更多被馴馬師精湛的技藝吸引。

我靜靜看著,心神卻并不完全在場中。眼角的余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身側(cè)那個沉默的玄色身影。他端坐在那里,腰背挺直,目光專注地看著馬場,側(cè)臉線條在光影下顯得格外冷硬。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氣息,混合著青草與陽光的味道,絲絲縷縷地飄過來,擾得人心緒微瀾。

他似乎……真的只是單純地邀我們來“觀馬”?連話都吝嗇多說半句。那笨拙的安撫,那蜜餞的甜意,仿佛都只是錯覺。心底那點隱秘的期待,如同被戳破的氣球,一點點泄了下去,只剩下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場中精彩的演練告一段落。馴馬師牽著幾匹微微出汗、噴著響鼻的駿馬在場邊踱步休整。林見鹿按捺不住,拉著蘇棠說要湊近些去看那匹白馬。蘇棠猶豫了一下,看向我。我點點頭:“去吧,小心些?!?/p>

看著她們倆帶著丫鬟雀躍而去的背影,涼棚內(nèi),瞬間只剩下我和裴玄野兩人。

空氣仿佛驟然凝固。

方才因有林、蘇二人在場而勉強維持的、稀薄的輕松氛圍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驟然加快的心跳聲,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馬嘶。

社死的記憶、腰間殘留的觸感、蜜餞的甜香、信箋的冷硬……無數(shù)紛亂的念頭在腦中瘋狂沖撞。我垂著眼,盯著矮幾上青瓷茶盞里碧綠的茶湯,指尖無意識地絞著帕子,感覺臉頰又開始不受控制地升溫。

裴玄野似乎也察覺到了氣氛的凝滯。他沉默了片刻,終于側(cè)過頭,目光落在了我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帶著一種無聲的審視。

“江姑娘,”低沉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手腕……可還疼?”

手腕?!

我猛地抬頭,撞進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里。他……他竟然還記得那一道早已消失無蹤的劃痕?那瓶玉蘭藥膏……花朝節(jié)那日的混亂……

“早……早就不疼了?!蔽一琶卮?,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下意識地將手腕往袖子里縮了縮,“多謝將軍贈藥,藥效……極好?!?想起那藥膏神奇的效力,臉頰更燙了幾分。

“嗯?!彼麘艘宦?,似乎對這個回答還算滿意,目光卻并未移開,反而順著我的動作,落在了我緊緊攥著袖口、微微發(fā)白的手指上。

那審視的目光仿佛帶著實質(zhì)性的壓力,讓我?guī)缀醮贿^氣。不行,不能這樣下去!太尷尬了!必須做點什么!

就在這時,我腦中靈光一閃!兵書!那本《尉繚子》真跡!

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的慌亂,盡量讓聲音顯得平靜自然:“前日收到將軍來信,邀約觀馬,念慈……不勝欣喜?!?這開場白干巴巴的,但總比僵著好。我示意侍立在涼棚外的玉樹將那個一直隨身帶著的錦囊拿過來。

玉樹連忙捧著錦囊上前。

我接過錦囊,指尖觸碰到里面古籍硬挺的封面,才稍稍定了定神。雙手將錦囊奉上,目光卻有些不敢直視他:“將軍厚意,念慈無以為報。家中……早年偶得一卷前朝孤本,乃是《尉繚子》真跡,念慈不通兵事,藏之亦是蒙塵。聽聞將軍……精研韜略,此物或于將軍……略有裨益?權(quán)作……權(quán)作謝禮,還望將軍……莫要嫌棄。” 一番話說得磕磕絆絆,臉頰燒得厲害。

涼棚內(nèi)再次陷入短暫的寂靜。只有風拂過輕紗的細微聲響。

我能感覺到裴玄野的目光,從我臉上,緩緩移到了我手中捧著的錦囊上。那目光似乎凝滯了一瞬。

他……會收嗎?會覺得我唐突嗎?一本兵書……送給他這個沙場宿將,會不會顯得班門弄斧?無數(shù)個念頭在腦中亂竄。

就在我緊張得手心都沁出汗時,裴玄野終于動了。他沒有立刻去接錦囊,而是緩緩伸出手,骨節(jié)分明、帶著薄繭的手指,輕輕拈住了錦囊的一角。

那指尖的溫度,透過錦囊的布料,似乎傳遞過來一絲微弱的暖意。

他并未打開查看,只是將那錦囊穩(wěn)穩(wěn)地拿在手中,指腹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錦囊上細密的繡紋。隨即,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回我臉上。

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眸子,此刻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快地掠過。不再是純粹的冰冷審視,而像是……平靜的水面下,驟然投入了一顆石子,漾開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帶著訝異與探究的漣漪?那漣漪太淺太快,快得讓人幾乎以為是錯覺。

他薄唇微動,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簡潔,卻似乎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溫度?

“尉繚子……”他低低重復了一遍書名,目光鎖著我,那眼神專注得仿佛要將人看穿,“江姑娘,有心了?!?/p>

有心了。

不是“多謝”,不是“客氣”,而是……“有心了”。

這三個字,如同帶著某種奇異的魔力,瞬間驅(qū)散了所有尷尬的陰霾,也輕輕拂去了我心頭的失落。一股微妙的暖流,混著難以言喻的悸動,悄然涌了上來。

他收下了。他懂這份“心意”。他知道這不僅僅是謝禮,更是……一種小心翼翼的、試圖靠近的試探。

遠處,林見鹿和蘇棠似乎看夠了馬,正朝涼棚這邊走來。林見鹿還興奮地朝這邊揮著手。

裴玄野的目光從我臉上移開,投向遠處走來的二人,握著錦囊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些許。他將錦囊極其自然地收攏進寬大的袍袖之中,動作流暢,仿佛只是收起一件尋常之物。

“她們回來了?!彼卣f了一句,語氣已然恢復了慣常的平靜。

風依舊在吹,馬場上的青草氣息依舊清新。陽光穿過輕紗棚頂,在矮幾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方才那令人窒息的寂靜和尷尬,仿佛只是一場短暫的幻夢。

唯有袖中那本兵書的重量,和他那句低沉而清晰的“有心了”,如同投入心湖最深處的石子,激蕩起的漣漪,久久不能平息。

捂冰之路,似乎……又往前踏出了笨拙卻堅實的一小步?


更新時間:2025-08-22 23:17: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