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查辦狐妖案的第一天,謝珩就把幕后真兇鎖定為當朝國師。 他派人日夜緊盯,發(fā)現(xiàn)對方每日除了煉丹就是勸皇帝修仙。 直到宮變那夜,國師浴血為他擋下一箭:“謝大人,我們六扇門…終于可以收網(wǎng)了?!?咽氣前他塞過塊令牌苦笑:“告訴你師父…當年…” 謝珩低頭,只見令牌背面刻著小小的“狐”字。
皇城司刑房,空氣里鐵銹和霉腐的氣味絞擰在一起,沉甸甸地壓下來,幾乎令人窒息。水滴聲從某個角落規(guī)律地傳來,嗒,嗒,敲得人心頭發(fā)慌。
謝珩的指尖劃過卷宗上最后一行字,墨色淋漓,記錄著昨夜永寧坊那樁慘案。左拾遺陳望,被發(fā)現(xiàn)死于書房,心口一個血窟窿,心臟不翼而飛?,F(xiàn)場沒有掙扎痕跡,唯有窗欞上,留著一道極淡的、非人利爪的劃痕。
——第七個了。
短短兩月,從京兆尹的小吏到如今的朝廷命官,手法如出一轍,現(xiàn)場都留有那詭異的狐爪印。朝野震動,流言蜚語裹著恐懼,在長安城的街巷里瘋狂滋長,說是有九尾妖狐索命,要亂大唐氣運。
“頭兒,”副手崔昊的聲音打斷他的沉思,帶著熬夜后的沙啞,“宮里又來催了,圣人震怒,限我們十日之內(nèi)……”
謝珩抬手,止住了他的話頭。他面前攤著所有案卷,燭光跳了一下,映亮他過于年輕卻冷硬的臉龐,下頜線繃得極緊。他的目光鎖在“煉丹”、“國師”、“進獻”幾個零星出現(xiàn)的字眼上,它們像散落的珠子,被他用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直覺串聯(lián)起來。
每一次死亡發(fā)生前,似乎都隱約指向那位深得帝心的國師,玄璣。陳望死前三日,曾上書諫言,直言陛下沉溺丹道、荒疏朝政,言辭激烈,觸怒龍顏,而被申飭罰俸。再往前,幾個死者或多或少,都曾與國師府有過或明或暗的齟齬。
動機,時機,還有那玄之又玄、偏偏最能蠱惑圣心的“狐妖”之說。
“玄璣……”謝珩低聲念出這個名字,嗓音冷得像冰擦過青石。
“頭兒,你懷疑……”崔昊湊近了些,眼底帶著難以置信。國師圣眷正濃,權勢滔天,動他,無異于撼樹蚍蜉。
謝珩沒回答,只將卷宗重重一合。
“調(diào)一組精干人手,盯死清虛臺?!彼铝睿曇魶]有任何起伏,“我要知道他每日幾時起身,幾時煉丹,見了什么人,說了什么話,哪怕是咳嗽幾聲,也要一字不落地報給我?!?/p>
崔昊喉結滾動了一下,終究還是抱拳領命:“是!”
接下來的日子,清虛臺外多了幾雙沉默的眼睛,日夜不休地注視著那座香煙繚繞、宛如仙境的殿閣。
回報一日日傳回皇城司。
“國師卯時起身,于露臺吸納紫氣?!?/p>
“辰時開爐煉丹,爐火三日不熄?!?/p>
“巳時入宮伴駕,為陛下講解《南華真經(jīng)》?!?/p>
“午間賞賜了煉丹有功的小道童兩顆明珠。”
“申時勸諫陛下辟谷三日,以近仙緣?!?/p>
……
瑣碎,平常,甚至堪稱兢兢業(yè)業(yè),一派方外高人的超然淡泊。沒有任何異常,沒有私下會見朝臣,沒有暗中調(diào)派力量,甚至連一句曖昧不清的話都沒有。他所有的精力,似乎都傾注在了那一爐爐丹藥和引導皇帝修仙飛升之上。
謝珩坐在越來越厚的監(jiān)視記錄前,眉心擰成了一個川字。難道判斷錯了?那狐妖案的血腥殘暴,與這國師無欲無求的形象,格格不入。
壓力從四面八方涌來。期限一日**近,朝中的質疑,皇帝的不耐,還有那隱藏在長安繁華表皮下的、嗜血的狐影,似乎下一刻就會再次暴起攫人性命。
他夜不能寐,案頭的燈燭常常亮至天明。那種直覺卻像毒蛇,死死盤踞在心口,嘶嘶地吐著信子,告訴他唯一的可能,只能是那個看起來最不可能的人。
就在期限將至的前夜,異變終于毫無征兆地爆發(fā)。
卻不是狐妖案。
夜空被火光驟然撕裂,喊殺聲如同滾雷,猛地炸響在皇城每一個角落!宮門方向傳來兵刃瘋狂撞擊的銳響,甲胄奔跑的沉重轟鳴,以及瀕死之人凄厲的慘嚎!
“河東節(jié)度使反了!護駕!快護駕!”
叛軍竟如鬼魅般突破了外城防,直撲宮禁!
謝珩瞬間抓起橫在案上的障刀,眼中血絲迸現(xiàn),厲聲喝道:“崔昊!帶我們的人,守緊清虛臺通往內(nèi)宮的必經(jīng)之路!其他人,隨我去陛下寢宮!”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豹子,沖入混亂的洪流。火光映天,血光四濺,昔日莊嚴的宮苑頃刻成了修羅屠場。叛軍和禁衛(wèi)絞殺在一起,每一步都踩在溫熱的尸體和粘稠的血泊之上。
謝珩揮刀劈砍,身手狠戾利落,每一次刀光閃動都帶起一蓬血雨。他心中卻冰冷一片——宮變?為何偏偏是這個時候?與狐妖案可有關聯(lián)?玄璣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念頭飛轉間,他已沖殺到一片相對開闊的廣場。前方,叛軍的一隊強弩手正張弓搭箭,冰冷的箭鏃在火光下閃爍著死亡的寒光,瞄準的方向——正是且戰(zhàn)且退、試圖向寢宮靠攏的皇帝儀仗!
一支力道極強的狼牙箭已然離弦,撕裂空氣,發(fā)出惡鬼尖嘯般的嗡鳴,并非射向御駕,而是直取御駕側前方那個正在指揮若定、疏散官員的緋色身影——謝珩自己!
太快了!快到根本來不及閃避!
死亡的陰影當頭罩下。
電光石火間,一道青影竟從斜刺里猛撲而來,快得只剩一抹虛影,決絕地撞開他!
“噗——”
是鋒鏑狠狠鑿穿血肉的悶響,令人牙酸。
溫熱的液體濺在謝珩側臉。
他猛地回頭,瞳孔急劇收縮。
看清了那張臉。
玄璣。
那位他日夜監(jiān)視、認定是幕后元兇的國師,此刻正擋在他身前。那支原本射向他的狼牙箭,洞穿了玄璣的胸膛,箭尖從后背透出,滴著血。
玄璣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臉上最后一絲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他身上那件象征超脫凡塵的青綃道袍,迅速被胸口洇開的暗紅染透、浸爛。
周圍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兵器碰撞聲,仿佛瞬間被抽離,萬籟俱寂。
謝珩下意識伸手扶住他軟倒的身體,入手處是一片驚人的濕熱和粘稠。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懷疑、推斷、仇恨,在這一刻被轟得粉碎,只剩下徹底的茫然和荒謬。
“你……”
玄璣靠在他臂彎里,劇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沫涌動的可怕聲響,生命正從他體內(nèi)急速流逝。他艱難地抬起眼,那雙總是蘊著云霧、讓人看不分明的眼睛里,此刻卻清亮得駭人,有一種沉重到極致的、終于可以卸下的疲憊。
他看著謝珩,嘴角努力地想扯出一個笑,卻只牽起一片痛苦的漣漪。
“謝…謝大人……”聲音氣若游絲,破碎不堪,卻清晰地釘入謝珩耳中,“我們…六扇門…終于可以…收網(wǎng)了……”
六扇門?!
這三個字像一道九天驚雷,狠狠劈入謝珩的天靈蓋!震得他四肢百骸都在發(fā)麻!那是早已解散近百年的、只存在于前朝傳說里的秘密刑偵機構!國師…玄璣…
玄璣的身體開始控制不住地痙攣,他的手冰冷如鐵,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力氣,死死抓住謝珩的手腕,將一個冰冷堅硬、沾滿他溫熱鮮血的物件塞進謝珩手里。
“告…告訴你師父……”他眼睛死死瞪著謝珩,瞳孔已在渙散,卻執(zhí)拗地凝聚著最后一點微光,那里面盛滿了謝珩看不懂的、巨大的、深沉的復雜情緒,是遺憾,是囑托,是無數(shù)無法言說的日夜。
“當年………”
最后兩個字輕得像嘆息,逸散在血腥的空氣里。
頭一歪,眼中的那點光徹底寂滅。抓住謝珩手腕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
謝珩僵在原地,如同被冰封。
廣場上的廝殺仍在繼續(xù),火光跳躍,映著他瞬間蒼白如紙的臉。他下意識地低頭,攤開手掌。
掌心躺著一塊玄鐵令牌,被國師的熱血浸得濕滑滾燙。
令牌正面,是威嚴的大唐蛟龍紋。
他指尖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將那令牌翻了過來。
令牌背面,沒有任何繁復的紋飾。
只刻著一個筆畫凌厲、深入鐵髓的小字——
【狐】。
廣場上的廝殺聲、金屬碰撞聲、垂死哀嚎聲,如同退潮般從謝珩的感知里迅速遠去。世界在他周圍坍縮,最終只剩下掌心那塊冰冷的玄鐵令牌,和臂彎里迅速失去溫度、變得沉重的軀體。
【狐】。
那一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眼底,燙進他的神魂深處。
所有的線索、懷疑、推論,在這一刻被徹底打敗、砸得粉碎,又在一片混亂的廢墟中,被這個染血的“狐”字以一種殘酷的方式強行重組。
六扇門…收網(wǎng)…師父…當年……
國師玄璣臨死前破碎的語句,每一個詞都重若千鈞,砸得他耳鳴眼花。
“頭兒!小心!”
崔昊的嘶吼伴隨著兵刃破風聲襲來。一名叛軍趁著謝珩失神,獰笑著揮刀劈向他毫無防備的后背!
謝珩幾乎是本能地旋身,障刀格擋,“鐺”的一聲銳響,火星四濺。他手臂被震得發(fā)麻,但那雙剛剛還充滿茫然的眼睛,此刻卻驟然爆出駭人的厲芒。那不是清醒,而是一種被巨大沖擊和殺戮催生出的、近乎瘋狂的狠戾。
玄璣的尸體軟軟滑倒在地。
謝珩看也沒看那名偷襲的叛軍,反手一刀,刀光如匹練,以一種近乎同歸于盡的架勢,直接削飛了對方的頭顱!溫熱的血噴濺了他一身,他卻渾然未覺,猛地彎腰,將玄璣的尸身扛上肩頭,另一只手死死攥著那塊令牌,嘶聲吼道:“結陣!向西側殿退!守住通道!”
他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情緒而扭曲變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幸存下來的皇城司緹騎們被他的狀態(tài)所懾,下意識地向他靠攏,以肩上的尸體和謝珩為核心,組成一個小小的、浴血的戰(zhàn)陣,且戰(zhàn)且退,艱難地向著相對易守難攻的西側殿移動。
每一步都踩在血泥之中。謝珩的肩膀扛著死亡的重量,手掌緊握著驚天的秘密,大腦在瘋狂的殺戮和極致的混亂中高速運轉。
國師是臥底?是六扇門早已埋下的暗樁?他追查的狐妖案,難道根本不是妖邪作祟,而是一場策劃了不知多少年的、指向某個巨大陰謀的行動?玄璣每日煉丹修道,勸帝修仙,那層完美無瑕的方外高人皮囊下,隱藏的竟然是如此沉重的身份和使命?
那支箭……是為他擋的。玄璣早就知道他的調(diào)查,知道他的懷疑,卻從未點破,甚至在最后關頭,用生命保護了他這個一心想要將自己繩之以法的“敵人”。
“告訴你師父…當年……”
當年什么?師父又知道什么?他的師父,致仕多年的老刑憲,難道也與這神秘的“六扇門”有關?
無數(shù)的疑問像毒蛇一樣啃噬著他的神經(jīng)。宮變的危機尚未解除,叛軍仍在瘋狂進攻,但謝珩此刻的心,卻沉得比這血色之夜還要深。他意識到,他撞破的,遠不止一場簡單的藩鎮(zhèn)叛亂。
他們終于退入西側殿,厚重的殿門被合力關上,用橫木死死抵住。門外是叛軍瘋狂的撞擊和吼叫。殿內(nèi)暫時獲得了一絲喘息之機,血腥味混著塵埃的氣息彌漫開來,殘存的禁軍和官員們驚魂未定,喘息聲、壓抑的哭泣聲此起彼伏。
謝珩輕輕將玄璣的尸身放在殿柱旁,動作甚至帶上了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鄭重。那支狼牙箭還猙獰地插在國師的胸膛上。
“國師……他……”崔昊喘著粗氣,看著玄璣的尸體,臉上寫滿了震驚和困惑。所有參與監(jiān)視的緹騎都露出了類似的神情。他們監(jiān)視了這么久的目標,最后卻為他們的首領擋箭而死?
謝珩沒有解釋,也無法解釋。他只是攤開手掌,將那枚令牌亮給最核心的幾名手下看。
“這……!”崔昊倒抽一口冷氣,眼睛猛地瞪大。其他人也瞬間變色?!昂弊至钆?,與案發(fā)現(xiàn)場留下的爪印何其相似!但它卻從國師身上而來!
“國師玄璣,是我們的人?!敝x珩的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碾出來,“代號,‘狐’?!?/p>
這句話本身就像一道符咒,讓周圍瞬間死寂。
就在這時,殿外叛軍的攻勢忽然詭異地減弱了,隨即響起一陣新的、更加混亂的喊殺聲,中間夾雜著一種令人牙酸的、仿佛野獸咆哮又似金鐵摩擦的怪異聲響!
“怎么回事?”崔昊警惕地湊到門縫邊向外望去。
謝珩也立刻湊近另一條縫隙。
只見廣場上,不知從何處涌出一批黑衣黑甲、行動如鬼魅般的士兵,人數(shù)不多,但極其精銳狠辣,無聲無息地切入戰(zhàn)團,專門絞殺叛軍中的軍官和頭目。他們的手法干脆利落,配合默契,與禁軍和叛軍的風格截然不同。
更令人駭然的是,伴隨著這些黑衣士兵的出現(xiàn),幾道快得幾乎看不清的影子在火光陰影中穿梭,所過之處,叛軍如同被無形的利刃切割,紛紛倒地。偶爾一瞥,能看到那影子的輪廓,竟隱隱透著幾分……狐形?!
妖狐?!謝珩的心臟猛地一縮。
但那些黑影顯然是在攻擊叛軍!
混戰(zhàn)中,一名叛軍將領驚恐地大叫:“有埋伏!不是說國師的人不會……”話音未落,一道黑芒掠過,他的頭顱便飛上了半空。
國師的人?
謝珩瞬間抓住了這個詞。玄璣的人?這些黑衣士兵和詭異的黑影,是玄璣布下的后手?他早已料到宮變?還是說……這場宮變本身,也與他追查的“狐妖案”有關?
一切的線索終于開始匯聚,指向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
所謂的“狐妖索命”,根本不是什么妖邪,而是一個極其隱秘的組織,以“狐”為代號,執(zhí)行著某種秘密計劃。玄璣,是這個組織埋在朝廷最深的一顆釘子,或者說……是負責收網(wǎng)的人?而他謝珩,乃至整個皇城司,可能從一開始,就被無形地納入了這個計劃的一環(huán)。
玄璣知道他會在壓力下將懷疑指向國師,知道他一定會派人監(jiān)視清虛臺,甚至可能……算準了他會在宮變今夜,出現(xiàn)在這個位置,遭遇那支冷箭?
一股寒意順著謝珩的脊椎竄上。
如果真是這樣,那玄璣的隱忍、謀劃和犧牲……
殿外的戰(zhàn)局因為這群生力軍的加入開始逆轉。叛軍陷入混亂,節(jié)節(jié)敗退。
突然,一聲尖銳的狐嘯劃破夜空,清越悠長,帶著某種指令的意味。
所有穿梭的黑影聞聲,如同鬼魅般悄然退去,迅速消失在宮殿的陰影里。那些黑衣黑甲的士兵也在完成對叛軍指揮層的致命打擊后,有條不紊地撤離,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廣場上,只剩下茫然失措的叛軍士兵和驚魂未定的禁軍。
天邊,已經(jīng)露出了魚肚白。漫長而血腥的一夜,似乎即將過去。
殿門內(nèi)的眾人面面相覷,都有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
謝珩緩緩直起身,目光再次落回玄璣蒼白安詳?shù)哪樕?。那雙曾蘊藏了無數(shù)秘密的眼睛永遠地閉上了,只留下一個血色的謎團,和一塊冰冷的令牌。
宮變會被平定,狐妖案或許會有一個對朝廷而言“合理”的解釋。
但謝珩知道,真正的謎團,現(xiàn)在才剛剛開始。
“玄璣……”他低聲呢喃,手指最終輕輕碰了碰那支染血的箭桿,觸感冰冷刺骨,“你到底……背負了什么?”
他收攏手掌,將那塊“狐”字令牌緊緊握在掌心,鐵器的邊緣硌得他生疼。
這筆用生命交付的債,他接下了。
無論“當年”發(fā)生了什么,無論師父知道什么,無論這“狐”字背后藏著怎樣的滔天巨浪。
他都要查下去。
天,亮了。
晨曦透過窗欞,照進彌漫著血腥氣的大殿,也照亮了謝珩眼中前所未有的堅定與沉重。
晨光刺破血色,像一把遲鈍的刀,一點點剖開宮城一夜的猙獰。叛軍殘部在那些神秘黑衣甲士和終于回過神來的禁軍聯(lián)合清剿下,迅速潰散。喊殺聲漸歇,只剩下斷壁殘垣間的呻吟和撲不滅的余火黑煙,發(fā)出噼啪的輕響,空氣中彌漫著燒焦木頭和濃重血腥混合的、令人作嘔的氣味。
西側殿的門被小心推開,幸存的官員們相互攙扶著走出,個個面無人色,如同剛從地獄爬回人間。劫后余生的茫然取代了恐懼,他們看著滿地狼藉和尸首,恍如隔世。
謝珩卻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周圍的喧囂和悲喜都無法侵入他周身三尺。他沉默地脫下自己被血污浸透、破損不堪的外袍,仔細地、近乎儀式般地蓋在玄璣的尸體上,連那支觸目驚心的箭矢也一同掩住。
“崔昊?!彼穆曇粢蛞灰沟乃缓鸷途o繃而沙啞得厲害,卻異常平靜,像結了冰的湖面。
“頭兒?”崔昊立刻上前,他臉上混著血和灰,眼神卻亮得驚人,緊緊盯著謝珩。其他幾名核心緹騎也默默圍攏過來,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那被衣袍覆蓋的身影,神色復雜。
“你帶幾個人,守在這里?!敝x珩下令,語氣不容置疑,“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國師……的遺體。包括宮內(nèi)侍省的人?!?/p>
崔昊瞬間明白了謝珩的深意。國師為救謝珩而死,又牽扯出那般驚人的隱秘,他的尸體本身,就是最重要的證物和線索,絕不能讓他人輕易觸碰,甚至“意外”毀去。
“明白!”崔昊重重點頭,立刻揮手點了兩名最得力的手下,持刀肅立一旁,如同門神。
謝珩不再多言,攥緊手中那枚染血的玄鐵令牌,轉身,大步走向皇帝此刻所在的臨時安置處——一座尚未被戰(zhàn)火波及的偏殿。
沿途,宮人和內(nèi)侍正在慌亂地清理道路,搬運尸體,見到滿身血污、煞氣未消的謝珩,紛紛驚恐避讓。禁軍士兵認出他,眼神中也多了幾分敬畏和探究。昨夜他率皇城司殘部死戰(zhàn),以及國師為他擋箭而亡的一幕,許多人都看在眼里。
偏殿外守衛(wèi)森嚴,領隊的禁軍郎將看到謝珩,神色微凝,卻并未阻攔,只是低聲道:“謝大人,陛下受驚,正在靜養(yǎng),宰相和幾位大臣也在里面?!?/p>
謝珩略一點頭,徑直入內(nèi)。
殿內(nèi)氣氛壓抑。老皇帝李儇(歷史上唐懿宗之名,此處借用其名,設定其子為虛構皇帝)面色蠟黃,裹著厚厚的裘毯,倚在榻上,猶自驚魂未定,眼神渙散。宰相杜懷恩、樞密使楊復恭等幾位重臣侍立在下,個個面色凝重,低聲商議著善后事宜。
謝珩的出現(xiàn)打斷了殿內(nèi)的低語。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看到他一身狼藉,皆是眉頭一皺。
“謝珩?”杜懷恩率先開口,語氣帶著疲憊和審視,“外面情形如何?叛軍可已肅清?”他似乎刻意忽略了謝珩這一身血污的來歷,只問結果。
“回稟陛下,杜相。”謝珩拱手,聲音平穩(wěn),卻帶著一夜鏖戰(zhàn)后的鐵血氣息,“叛軍主力已潰,余孽正在清剿。宮城之危暫解?!?/p>
皇帝似乎稍稍回神,渾濁的眼睛看向他,張了張嘴,聲音虛弱:“朕…朕聽聞,是國師…玄璣他…”
“陛下,”謝珩抬起眼,打斷了皇帝的話,這個舉動在平時可謂大不敬,但在此刻卻無人斥責。他舉起那枚玄鐵令牌,亮出背面那個凌厲的“狐”字,聲音清晰地在殿中回蕩,“叛軍雖暫平,然真兇未明。國師玄璣,為護駕及臣之安危,不幸罹難。臨去前,交予臣此物?!?/p>
“狐”字令牌在透過窗欞的晨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殿內(nèi)瞬間死寂。
杜懷恩、楊復恭等人的瞳孔驟然收縮,死死盯住那塊令牌,臉色變幻不定?;实鄹敲偷刈绷松眢w,呼吸急促起來:“這…這是何物?狐…狐妖?!”
“并非妖物。”謝珩的聲音斬釘截鐵,目光如刀,緩緩掃過在場每一位重臣的臉,“此乃人為標記。國師玄璣,真實身份乃是潛伏于朝堂、專司偵緝隱秘逆案之‘六扇門’最后傳人,代號——‘狐’?!?/p>
“六扇門”三個字如同重錘,狠狠敲在幾位老臣的心上。那是前朝秘聞,一個只存在于極少數(shù)人記憶和檔案最深處的名字。
“他多年潛伏,深得陛下信任,實則為查辦一樁牽連極廣、禍亂朝綱之大案。近日長安連環(huán)血案,所謂‘狐妖索命’,不過是幕后真兇故布疑陣,欲行混淆視聽、擾亂朝綱之實。昨夜宮變,恐亦與此案脫不開干系!”謝珩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砸在寂靜的殿中,“國師舍身取義,以性命傳遞此訊。臣,皇城司謝珩,懇請陛下旨意,徹查此案,揪出真兇,以告慰國師在天之靈,以正朝綱!”
他一口氣說完,再次躬身,雙手托著那枚令牌,一動不動。
殿內(nèi)落針可聞。只有皇帝粗重而驚恐的喘息聲格外清晰。
杜懷恩與楊復恭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那眼神深處有驚駭,有疑慮,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深沉。他們當然知道“狐妖案”的棘手,也知道宮變背后的水有多深,更清楚玄璣的特殊地位。如今玄璣身死,拋出這樣一個驚人的身份和線索,直接將所有矛盾引向了某個看不見的深淵。
這案子,誰接誰燙手,甚至可能萬劫不復。
但謝珩的話,有理有據(jù),更有玄璣的死和那塊詭異的令牌為證,在剛剛經(jīng)歷宮變、人心惶惶的此刻,根本無法駁回。
皇帝似乎被“狐妖”、“宮變”、“真兇”這些字眼刺激得不輕,顫抖著手指著那令牌,語無倫次:“查!給朕查!一查到底!杜相,楊卿,你們…你們協(xié)助謝愛卿!務必…務必……”
“臣,遵旨!”謝珩不等皇帝說完,立刻沉聲應下,根本不給杜懷恩和楊復恭任何轉圜或插話的機會。
杜懷恩到嘴邊的話只好咽了回去,臉色陰沉了幾分,最終緩緩道:“老臣,遵旨。”楊復恭也微微躬身,狹長的眼睛里光芒閃爍,不知在想什么。
謝珩直起身,將令牌緊緊握回手中,冰冷的觸感讓他保持絕對的清醒。他再次行禮,轉身大步離開偏殿,血色衣擺在身后劃開一道決絕的弧線。
走出殿門,清晨略帶涼意的空氣涌入肺腑,卻吹不散心頭的沉重和迷霧。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正式踏入了一個遠比宮變更加兇險的棋局。玄璣用命為他換來了入局的資格和一枚沉重的籌碼,但也將他推到了風口浪尖,成為所有隱藏在暗處目光的焦點。
師父…當年…
他必須立刻見到那個人。
穿過來往忙碌的宮人和兵士,謝珩腳步匆匆,目光銳利地掃過四周。就在經(jīng)過一片正在清理廢墟的區(qū)域時,他的腳步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
眼角余光所及,一個穿著低級宦官服飾、正在低頭搬運碎磚的身影,動作看似與其他宮人無異,但在抬起手腕的瞬間,袖口滑落,露出的手腕內(nèi)側,似乎有一道極淡的、新舊交織的……爪痕?
那痕跡一閃而逝,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
謝珩面色不變,腳步未停,仿佛什么也沒看到,徑直朝宮外走去。
心,卻猛地沉了下去。
狐爪之痕,并未隨著玄璣的死而消失。
它只是潛藏得更深了。
宮門在望,皇城司的馬車等候在那里。謝珩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震動和寒意死死壓在眼底,一步步,走向那未知的、已被血色浸染的棋局。
皇城司的馬車并未直接駛向謝珩在永興坊的官廨,而是拐入了鄰近修行坊一條不起眼的窄巷。巷子最深處,一座小小的、門楣略顯斑駁的道觀靜立于此,門額上書“清微觀”三字,字跡已有些模糊。
這里香火冷清,與長安城里那些香煙鼎盛的大觀截然不同。觀主,便是謝珩的師父,致仕多年的老刑憲,裴玄。
謝珩揮退車夫,獨自上前,叩響了那道熟悉的、漆皮有些剝落的木門。叩門聲在寂靜的巷子里顯得格外清晰。
片刻,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一個小道童探出腦袋,見到是謝珩,尤其是他滿身的血污和戾氣,嚇了一跳,訥訥道:“謝…謝師兄?師父他…他在后園喝茶?!?/p>
“嗯。”謝珩低應一聲,推門而入,徑直穿過前殿。殿內(nèi)供奉的三清像面容模糊,積著薄薄的灰塵。他步伐很快,帶起的風卷動了香案上冷掉的香灰。
后園很小,只種了幾竿翠竹,一方石桌,兩個石凳。一個須發(fā)皆白、穿著洗得發(fā)白舊道袍的老人正背對著他,慢悠悠地提著陶壺,往石桌上的兩只粗瓷杯里注水。水汽氤氳,茶香清淡,與謝珩一身血腥格格不入。
老人的動作很穩(wěn),仿佛外界一夜的天翻地覆并未波及這方寸之地。
謝珩停在老人身后三步遠的地方,呼吸因急促的步履而略顯粗重。他沒有立刻開口,只是看著師父佝僂卻沉靜的背影,昨夜至今的所有驚濤駭浪、疑云詭譎,在胸腔里翻滾沖撞,幾乎要破體而出。
他終于緩緩抬起手,將那枚染血的玄鐵令牌,輕輕放在了冰涼的青石桌面上。
“當啷”一聲輕響,打破了園內(nèi)的寧靜。
裴玄注水的動作頓住了。壺嘴的水流凝滯一瞬,又繼續(xù)落下,注滿最后一杯。他放下陶壺,緩緩轉過身。
他的面容清癯,皺紋深刻如刀刻,一雙老眼卻并未渾濁,此刻落在石桌的令牌上,瞳孔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極輕微地收縮了一下,如同平靜湖面投入一顆細石,漾開一圈極淡的漣漪,旋即又復歸深沉的平靜。
他沒有去看謝珩,枯瘦的手指伸出,指尖帶著老人特有的微顫,輕輕拂過令牌上那個凌厲的“狐”字,仿佛拂過一段浸滿了血與火的歲月。
園內(nèi)靜得能聽見風吹竹葉的沙沙聲。
良久,裴玄才極輕地嘆了一口氣,那嘆息里裹挾著太多沉重的、難以言喻的東西。
“他……還是走到了這一步。”老人的聲音蒼老沙啞,像磨損了的古琴弦,沒有疑問,只有一種深沉的、早已預料般的悲憫和疲憊。
謝珩的心臟像是被這句話狠狠攥緊:“師父,這到底……”
裴玄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追問。他慢慢拿起那杯剛剛注滿的茶,推到謝珩面前,茶水微燙,熱氣模糊了彼此的神情。
“六扇門,并沒有完全解散。”裴玄開口,聲音低沉,將一段被刻意塵封的秘辛緩緩揭開,“或者說,它轉入了更深的暗處。貞元末年,朝局波譎云詭,藩鎮(zhèn)、宦官、權相,乃至…一些難以言說的力量,交織角力。先帝深感無力,便暗中保留了六扇門最核心的‘狐組’,授以密旨,監(jiān)察非常之事,專辦隱秘之案,直接對天子負責。成員身份絕密,彼此或不相識,只以代號相連。”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令牌上:“‘狐’,不是一個人,是一個代號,也是一個傳承。執(zhí)此令者,便是這一代的‘狐首’,擁有調(diào)動暗處資源的權力,也背負著最為兇險的使命?!?/p>
“玄璣他……”謝珩喉嚨發(fā)干。
“他是上一任‘狐首’選中的繼承人,也是我的…師弟。”裴玄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痛楚,“只是他入門晚,你又常年在外辦差,未曾見過。他天資極高,心志亦堅,是最適合潛入最深暗處的人選。當年他奉命假借方士身份接近當今陛下,獲取信任,成為國師,一方面是為穩(wěn)住朝局,另一方面,便是要查清一樁延續(xù)數(shù)十年的舊案——‘丹噬’之案?!?/p>
“丹噬?”謝珩敏銳地捕捉到這個陌生的詞。
“一種前朝宮廷流出的秘藥,據(jù)說源自方士煉丹謬術,能緩慢侵蝕人的神智,令人依賴沉溺,最終癲狂衰竭而死。先帝盛年早崩,疑點重重,先太后晚年瘋癲,乃至近些年多位力主削藩抑宦的重臣莫名暴斃或瘋癲…背后似乎都有此藥的影子?!迸嵝难凵褡兊娩J利起來,“線索最終指向宮內(nèi)和…河東。”
河東!昨夜宮變的源頭!
謝珩瞬間將一切串聯(lián)起來:“所以所謂的狐妖挖心,是為了掩蓋服用‘丹噬’后心脈枯竭的真相?甚至昨夜宮變……”
“是查案到了關鍵處,觸碰到了核心,對方不得不狗急跳墻,鋌而走險?!迸嵝涌诘溃Z氣沉重,“玄璣他…想必是早已察覺危險,甚至可能故意引蛇出洞。他將令牌給你,一是信任你能繼承‘狐首’之責,繼續(xù)查下去;二來,恐怕也是知道,唯有如此,才能讓你…讓我們,獲得陛下徹查的旨意,真正介入其中。”
用生命,換來一個名正言順調(diào)查的機會。
謝珩閉上眼,玄璣浴血擋在他身前、氣若游絲說出“收網(wǎng)”的畫面再次清晰浮現(xiàn),每一個字都滾燙地灼燒著他的神經(jīng)。
“那手腕上的爪痕……”他想起宮中那個宦官。
裴玄目光一凝:“那是‘丹噬’控制下屬的一種陰毒手段,以特制藥物蝕刻肌膚,定期需服緩解之藥,否則痛苦萬分,生不如死。有此痕者,皆是被操控的傀儡,遍布宮闈朝野,名為——‘藥狐’?!?/p>
藥狐!狐首!狐組!
一個龐大的、隱藏在盛世繁華下的陰影組織,終于露出了它猙獰的一角。
謝珩猛地睜開眼,眼底再無迷茫,只剩下冰冷的決意和燃燒的火焰。他伸出手,緊緊握住那枚令牌,玄鐵的冰冷刺痛掌心,卻讓他無比清醒。
“師父,”他聲音沉靜,卻蘊含著風暴般的力量,“這條命,這筆債,我接了。這‘狐首’之位,我擔了。”
裴玄看著他,看著自己一手帶大的弟子眼中那酷似其父的堅毅和銳氣,緩緩點頭,眼中既有欣慰,更有深重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