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長安總被一層薄紗似的雨霧籠罩著。王勃推開西市酒肆的雕花木窗時,
檐角垂落的水珠正順著青瓦棱滾成細碎的銀鏈,將遠處的朱雀大街洇染成一幅淡墨山水。
酒肆里彌漫著新釀的黍酒香氣,混合著隔壁胡餅鋪飄來的芝麻味,在潮濕的空氣里發(fā)酵,
生出一種慵懶而略帶感傷的氣息。木質(zhì)的桌椅在常年的擦拭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墻角的銅壺滴漏滴答作響,像是在默默計數(shù)著這易逝的時光。“子安兄快看,
那不是杜十九郎么?” 鄰座的吏部小吏突然拍響案幾,酒盞里的濁酒晃出半盞,
濺在他的官袍上,留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他卻毫不在意,依舊伸長了脖子朝窗外望去,
臉上帶著幾分興奮與好奇。王勃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青石板路上,
一個身著淺綠襕衫的身影正牽著馬穿過雨簾。那匹馬是匹神駿的白馬,
此刻被雨水打濕了鬃毛,顯得有些狼狽,卻依舊昂首挺胸,頗有風(fēng)骨。
馬的鞍韉是用上好的皮革制成,邊緣還繡著精致的云紋,雖沾染了泥水,卻難掩其華貴。
馬上的人腰間懸掛的雙魚符在潮濕的空氣里泛著冷光,隨著他的步伐輕輕晃動,
發(fā)出細微而清脆的聲響。那是杜少府,全名杜若,三個月前剛從江南調(diào)任長安縣尉。
彼時王勃正因《斗雞檄》被貶為虢州參軍,滿城文人避之不及。
那篇《斗雞檄》本是他一時興起所作,當時長安城內(nèi)斗雞之風(fēng)盛行,
諸王侯貴族更是樂此不疲,王勃見此情景,便效仿古人作了這篇檄文,本是戲言,
卻不料被有心人利用,說他借此諷刺權(quán)貴,一時間,曾經(jīng)門庭若市的王家府邸變得門可羅雀。
往日里那些稱兄道弟的文人墨客,如今見了他都繞著走,生怕沾染上半點晦氣。
就在王勃心灰意冷,以為自己將在這孤寂中度過漫長歲月之際,這個素未謀面的江南才子,
竟敢在早朝后攔住他的馬頭,遞上一卷手抄的《滕王閣序》?!按宋漠攤髑Ч?。
” 當時杜若的聲音還帶著吳地的軟綿,卻字字鏗鏘,仿佛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
他身著一件月白色的長衫,腰間系著一根同色的玉帶,雖面帶風(fēng)塵,
卻難掩其俊朗不凡的氣質(zhì)。他指著其中一句 “落霞與孤鶩齊飛”,
眼神里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像是發(fā)現(xiàn)了稀世珍寶一般,“只是這句,
若換作‘落霞共孤鶩齊飛’,是否更顯蒼茫?”王勃記得自己當時愣住了。
滿朝權(quán)貴斥責(zé)他恃才傲物時,這個陌生人卻在琢磨他文章里的虛詞。
那日他們在曲江池畔的柳蔭下談了整整半日,從《漢書》的注疏聊到吳聲西曲的韻律。
杜若對《漢書》的見解獨到,他認為班固的注疏雖嚴謹,卻少了幾分靈氣,
像是被束縛住的飛鳥,難以展現(xiàn)歷史的生動與鮮活。而王勃則更欣賞其中的歷史厚重感,
覺得每一個字都承載著過往的興衰榮辱,蘊含著深刻的哲理。在談及吳聲西曲時,
杜若即興哼唱了幾句,那婉轉(zhuǎn)悠揚的曲調(diào),帶著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柔情與靈動,
讓王勃仿佛置身于煙雨朦朧的江南,看到了烏篷船在水面上緩緩劃過,
聽到了采蓮女清脆的歌聲。直到暮色漫過芙蓉園的朱漆欄桿,將兩人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他們才發(fā)現(xiàn)彼此腰間竟系著同款的雙魚符 —— 那是吏部新制的信物,
象征著同為宦海浮沉的天涯客。那一刻,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
仿佛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緣分?!白影残趾喂试诖顺錾瘢俊?杜若已掀簾而入,
雨珠順著他的幞頭滴落,在青石板上暈開小小的濕痕,
像是一朵朵瞬間綻放又瞬間凋零的水蓮花。他將馬鞭遞給店小二,動作輕柔而熟練,
解下腰間的錦囊,動作行云流水,帶著江南人特有的溫婉與利落。“剛從吏部領(lǐng)了文書,
明日便要啟程赴蜀?!?他的語氣平靜,仿佛只是在說一件尋常小事,
但王勃卻從他眼底深處捕捉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悵然。王勃猛地攥緊酒杯,
陶土的粗糙硌得掌心生疼,讓他從回憶中回過神來。他想起去年重陽,
兩人在樂游原上借了農(nóng)戶的陶罐煮酒。那時的樂游原上,漫山遍野的菊花競相綻放,
黃的、白的、紫的,像一片彩色的海洋,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花香,讓人沉醉。
他們席地而坐,身下鋪著一張粗布的毯子,農(nóng)戶的陶罐里煮著溫?zé)岬木栈ň疲?/p>
酒香與花香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芬芳。
杜若指著遠處終南山上的積雪笑道:“待到來年春暖,我定要陪子安兄去尋訪樓觀臺的老道。
聽說那老道能掐會算,還能釀出世間罕見的仙酒呢。” 那時的風(fēng)里滿是桃花的甜香,
誰也沒提過 “離別” 二字,只覺得這樣的相聚能天長地久,就像這山川日月一般永恒。
“明日我去灞橋送你。” 王勃的聲音有些發(fā)澀,他努力想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些,
卻怎么也掩飾不住其中的不舍。灞橋送別是長安的傳統(tǒng),多少年來,
無數(shù)的文人墨客、親朋好友都在那里揮淚告別,折柳相送,
那青青的柳枝承載著無盡的思念與牽掛。他看見杜若打開的錦囊里露出半塊青綠色的硯臺,
那是去年在西市古玩攤淘來的端溪舊物。記得當時,兩人同時看中了這方硯臺,攤主見狀,
故意抬高價格,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為了爭搶,他們差點掀翻了攤主的貨架子,
周圍的人都圍過來看熱鬧,還有人在一旁起哄。最后還是王勃提議,兩人輪流使用,
每月一輪換,這才平息了這場 “風(fēng)波”。如今想來,那時的爭執(zhí)竟也成了美好的回憶。
“不必了。” 杜若輕輕合上錦囊,指尖摩挲著上面繡著的并蒂蓮。
那并蒂蓮是他妻子親手繡的,針腳細密,栩栩如生,每一片花瓣、每一根葉脈都清晰可見,
仿佛下一秒就會綻放出淡淡的清香。“長安的雨總下個不停,灞橋的柳枝沾了水汽,
怕是折也折不斷?!?他忽然從袖中取出一卷素箋,那素箋是用上好的宣紙制作而成,
質(zhì)地細膩,帶著淡淡的墨香,“這是我昨夜抄的《別賦》,送與子安兄留作紀念。
”王勃展開來看,墨色的字跡在潮濕的空氣里微微發(fā)暈。杜若的字如其人,溫婉而不失風(fēng)骨,
筆畫間帶著江南的靈秀之氣,像是春雨滋潤下的嫩柳,柔美中透著堅韌。到 “春草碧色,
春水淥波” 一句時,筆鋒忽然頓了一下,洇出個小小的墨團,倒像是滴落在紙上的淚痕。
王勃的心猛地一揪,他知道,杜若雖嘴上說著豁達,心里卻也是萬般不舍,
只是不愿表露出來罷了?!拔乙灿幸晃锵噘洝!?王勃轉(zhuǎn)身從書篋里翻出個錦盒,
那錦盒是用紫檀木制成,上面雕刻著精美的花紋,邊緣還鑲嵌著細小的珍珠,雖不奢華,
卻透著古樸與莊重。里面是枚青玉龍形佩,玉龍雕刻得栩栩如生,龍鱗清晰可見,龍爪鋒利,
仿佛隨時都會騰云駕霧而去。這是他十六歲中舉時,吏部侍郎裴行儉所贈。當年他中舉后,
裴行儉見他年少有為,才華橫溢,便將這枚玉佩贈予他,希望他能在宦海中保持本心,
不被世俗所染。龍尾的缺口處還留著當年策馬摔落時的磕碰痕跡,那是他一次外出游歷,
為了躲避一只突然沖出的野兔而不慎摔馬留下的。當時他摔得可不輕,臥床休養(yǎng)了好幾天,
這枚玉佩也因此留下了永久的印記。“蜀地多山,此佩可護你旅途平安?!倍湃艚舆^玉佩,
指尖撫過龍鱗的紋路,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卻讓他的心感到一陣溫暖,
仿佛王勃的情誼也隨著這玉佩傳遞到了他的心中。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如同春風(fēng)拂過湖面,
漾起層層漣漪:“子安兄可知,我祖籍正是蜀地?家父常說,錦江的春水比長安的更綠,
綠得像是一塊無瑕的翡翠,一眼望不到底;武侯祠的柏木三百年不曾凋落,枝繁葉茂,
透著一股滄桑而肅穆的氣息?!?他將玉佩系在腰間,與雙魚符碰撞出清脆的響聲,
那聲音像是一曲悅耳的樂章,“待我到了蜀州,便寄一枝青城山上的竹筍給你。
聽說那里的竹筍鮮嫩可口,用清水煮過,蘸上一點醬,便是世間難得的美味,入口即化,
滿口生津?!贝巴獾挠隄u漸小了,陽光從云縫里漏下來,照在酒肆的青石板上,
折射出細碎的光斑,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金。王勃忽然想起今早路過平康坊時,
看見教坊的歌女正在傳唱他新寫的《采蓮曲》。她們身著華麗的服飾,妝容精致,
歌聲婉轉(zhuǎn)悠揚,引得路人紛紛駐足聆聽。
有個梳著雙鬟的小姑娘唱到 “荷葉羅裙一色裁” 時,裙擺掃過階前的積水,驚起圈漣漪,
那漣漪一圈圈擴散開來,倒與此刻杜若眼底的笑意有些相似。那笑意里,有對未來的期許,
也有對離別的坦然,像是暴風(fēng)雨后的彩虹,絢爛而美好?!皝恚亠嬕槐?。
” 王勃提起酒壺,給杜若斟滿,酒液在杯中輕輕晃動,泛起細密的泡沫,
像是一層潔白的輕紗。“蜀地的荔枝酒據(jù)說勝過葡萄釀,色澤艷麗,口感醇厚,甜而不膩,
待我明年貶所任滿,便去蜀州尋你。我們一同去嘗嘗那荔枝酒,
看看是否真如傳聞中那般美味?!倍湃粞鲱^飲盡,酒液順著嘴角流下,
在下巴上掛成晶瑩的水珠,像是一顆顆圓潤的珍珠。他抹了抹嘴,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那美好的場景:“好。到時候我們?nèi)ュ\江泛舟,
看兩岸的杜鵑花開得比朝霞還艷,紅的、粉的、紫的,一片連著一片,像是燃燒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