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園別莊,玉塵墻下。
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如同凝固的鮮血,涂抹在青灰色的水泥墻面上。墻外,一片狼藉。數(shù)百悍匪的尸骸橫七豎八,與凝固的泥漿、折斷的兵器、倒斃的戰(zhàn)馬混雜在一起,構(gòu)成一幅慘烈而詭異的畫卷??諝庵袕浡鴿庵氐难任丁⑹曳蹓m味和尚未散盡的硝煙氣息。
墻頭,趙飛燕與陳默并肩而立,衣袂在晚風(fēng)中獵獵作響。墻下,影七正指揮著護院和莊丁,沉默而迅速地清理戰(zhàn)場。尸體被拖走掩埋,血跡被沙土覆蓋,折斷的兵器被收集起來。一切都在無聲而高效地進行著,仿佛一場精心排練的默劇。
趙飛燕的目光掃過墻外那片修羅場,最后落在身旁的陳默身上。他臉色蒼白,額角還帶著一道被飛石擦破的血痕,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淬火的星辰,映著夕陽的余燼,燃燒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劫后余生的亢奮。
“此墻……當(dāng)真……堅不可摧?!壁w飛燕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打破了沉寂。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冰冷粗糙的墻面。那觸感堅硬、穩(wěn)固,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厚重感。就在不久前,正是這道看似單薄的青灰色壁壘,硬生生擋住了數(shù)百鐵騎的瘋狂沖擊!任憑刀砍斧劈,箭矢如雨,它巋然不動!如同沉默的巨人,守護著身后的家園。
“小姐謬贊。”陳默的聲音有些沙啞,卻透著無比的自信,“此墻初凝,尚未達極致。若再養(yǎng)護半月,輔以鋼筋(簡易鍛鐵筋)骨架,其堅固……足以硬撼攻城槌!”
“攻城槌?”趙飛燕眸光一閃,隨即恢復(fù)清冷,“有此墻在,靜園……已成金湯。陳默,你又立下不世之功。”
“全賴小姐信任,工坊上下齊心?!标惸⑽⒐?,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趙飛燕腰間——那里,懸掛著一枚溫潤剔透的羊脂白玉佩,正是她之前所贈的“寧心玉”。此刻,這玉佩在夕陽下流轉(zhuǎn)著柔和的光暈,仿佛帶著主人的體溫。
趙飛燕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指尖無意識地拂過玉佩,聲音低沉了幾分:“此戰(zhàn)雖勝,但……后患無窮。雷彪雖死,黑虎山根基尚在。更麻煩的是……鷹衛(wèi)!”
她抬起頭,望向北方,目光銳利如刀:“王振在京城,絕不會善罷甘休。他掌控戶部,卡住江南漕運、鹽引、糧道,如同扼住我趙家咽喉!靜園……已成他眼中釘,肉中刺!”
“小姐的意思是……”
“玉塵墻,只是第一步?!壁w飛燕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格物工坊,必須全力運轉(zhuǎn)!‘凝石玉漿’產(chǎn)量,再翻一倍!我要在最短時間內(nèi),將靜園外圍所有要害之處,全部用此墻圍攏!墻內(nèi),增建庫房、工棚、防御塔樓!我要讓靜園……真正成為一座……鋼鐵堡壘!”
“是!”陳默肅然應(yīng)道。他明白,這不僅是防御,更是向京城那位權(quán)臣發(fā)出的無聲宣戰(zhàn)!
“另外,”趙飛燕話鋒一轉(zhuǎn),目光落在陳默臉上,帶著一絲深意,“此戰(zhàn)之后,‘玉塵墻’與‘凝石玉漿’之名,必將震動江南。與其被動等待覬覦,不如……主動出擊!”
“小姐的意思是……售賣?”陳默心頭一動。
“不錯!”趙飛燕眼中精光閃爍,“此物既能筑墻守城,亦可修路架橋,利國利民!江寧府、乃至江南各州府,城墻年久失修,道路泥濘不堪者比比皆是!此乃……天賜商機!”
她緩步走向墻邊,俯瞰著墻內(nèi)熱火朝天的工坊,聲音清越而充滿力量:“以‘格物’之名,成立‘玉塵營造行’!專司‘凝石玉漿’銷售與營造!先以江寧府衙為突破口,低價承修一段城墻或官道,以作示范!再廣邀江南豪商、士紳,來靜園‘觀禮’!讓他們親眼看看,這‘玉塵’之利!屆時……訂單自會如雪片般飛來!”
陳默心中豁然開朗!大小姐的眼光,果然毒辣!這不僅是賺錢,更是將“格物”技術(shù)的影響力,從商業(yè)層面提升到公共工程層面!一旦獲得官府背書和地方豪強認(rèn)可,“玉塵”將成為趙家新的、無可撼動的支柱產(chǎn)業(yè)!同時,也將形成一張巨大的利益網(wǎng)絡(luò),成為對抗京城壓力的無形屏障!
“小姐高見!小人立刻著手準(zhǔn)備!”陳默眼中燃起興奮的光芒。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
格物院書房內(nèi),燈火通明。陳默正伏案疾書,繪制著“玉塵營造行”的初步章程和幾種簡易水泥構(gòu)件的圖紙(如預(yù)制板、涵管)。他精神亢奮,毫無睡意。今日一戰(zhàn),不僅驗證了水泥的驚人防御力,更打開了通往更廣闊天地的門戶!
一陣清冷的幽香,無聲無息地飄入。
陳默猛地抬頭!
窗前,月白的身影悄然佇立,正是云漪洛。
“云姑娘?”陳默放下筆,心中警惕未消。
云漪洛的目光掃過他案上的圖紙,清冷的眸子里閃過一絲復(fù)雜難明的光芒:“玉塵墻……成了?”
“僥幸?!标惸?jǐn)慎回應(yīng)。
“僥幸?”云漪洛唇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帶著淡淡的嘲諷,“能引動‘地火石髓’(石灰石)、‘玄陰土’(粘土),以凡火煅燒,凝‘金湯玉液’(水泥漿),再借水凝形,化凡土為磐石……這等手段,若也是僥幸,那天下工匠,豈不都成了笑話?”
她語出驚人!竟一語道破水泥原料的本質(zhì)和煉制過程!其見識之廣博,遠超常人!
陳默心頭劇震!這女人……到底什么來頭?!他強壓下心中驚濤,沉聲道:“云姑娘……似乎對此道……頗有研究?”
云漪洛并未回答,目光卻落在陳默頸間——那里,貼身佩戴的“寧心玉”一角,從衣領(lǐng)中微微露出。她的眼神微微一凝,隨即移開,聲音依舊清冷:“研究談不上。只是……曾見過類似的‘遺澤’?!?/p>
遺澤?!
陳默瞳孔驟縮!類似水泥的……古代遺存?!
“此物雖利,卻也……招禍?!痹其袈逶掍h一轉(zhuǎn),聲音帶著一絲凝重,“‘玉塵’一出,已非尋常商賈之爭。它觸及的……是國之重器!是社稷根基!京城那位……絕不會坐視此物流落民間,更不會容忍……它掌握在一個小小家丁之手!”
她頓了頓,目光如電,刺向陳默:“王振……不過是擺在明面上的棋子。真正覬覦此物,甚至……覬覦你腦中‘格物’之秘的……是深宮之內(nèi),那些渴望不朽、掌控乾坤的……‘存在’!他們……視此為‘禁忌’!”
深宮!禁忌!
陳默只覺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云漪洛的話,與之前趙飛燕的擔(dān)憂不謀而合,卻更加直白,更加驚悚!水泥……或者說,他掌握的“格物”知識,在這個時代,竟被視為某種……需要被掌控或抹殺的“禁忌”?!
“何為禁忌?”陳默聲音低沉。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痹其袈宓穆曇魩е唤z飄渺,“能改天換地之力,非人主……不可掌!你……明白了嗎?”
她深深看了陳默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靈魂:“靜園之固,擋得住悍匪,卻擋不住……圣旨!好自為之?!?/p>
言罷,她身影一晃,如同融入月色的輕煙,消失在窗外,只留下那縷清冷的幽香和一句令人心悸的警告。
陳默怔在原地,久久無言。圣旨……深宮……禁忌……一個個沉重的字眼,如同巨石壓在他的心頭。他下意識地握緊了頸間的“寧心玉”,那溫潤的觸感,似乎帶來了一絲微弱的暖意和安定。
十日后,靜園別莊。
“玉塵墻”的養(yǎng)護期已過,青灰色的墻體在陽光下閃爍著冷硬的光澤,如同一條盤踞的巨龍,將整個工坊核心區(qū)牢牢守護。墻內(nèi),一座座新澆筑的水泥庫房拔地而起,結(jié)構(gòu)堅固,空間寬敞。工坊的規(guī)模再次擴大,窯爐日夜不息,濃煙滾滾,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石灰粉塵味。
靜園大門外,今日卻車馬喧囂,賓客盈門!
江寧知府周大人,親自率領(lǐng)府衙一眾屬官,在趙飛燕和陳默的陪同下,正在“參觀”一段剛剛用水泥加固修繕的官道。這段原本坑洼泥濘的道路,如今平整如鏡,堅硬如鐵!馬車行駛其上,平穩(wěn)迅捷,引得圍觀的士紳商賈嘖嘖稱奇!
“妙!妙?。 敝苤畵崦饣穆访?,贊不絕口,“趙小姐,陳院首,此‘玉塵’神物,真乃利國利民之寶!本府回衙,定當(dāng)上奏朝廷,為二位請功!”
“大人謬贊,此乃格物院分內(nèi)之事?!壁w飛燕神色淡然,舉止得體。
陳默則在一旁,詳細講解著水泥的性能、施工要點和養(yǎng)護方法,引得眾人頻頻點頭。
“趙小姐!”一位富態(tài)的糧商擠上前來,滿臉堆笑,“鄙人城西糧倉,年久失修,每逢雨季,苦不堪言!不知貴行……可否承接修繕?價格……好商量!”
“還有我!城南碼頭棧橋,急需加固!”
“城北……”
一時間,訂單如潮水般涌來!“玉塵營造行”的招牌,一日之間,響徹江寧!
趙飛燕游刃有余地應(yīng)對著各方賓客,清冷的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鋒芒。她深知,這只是開始。用水泥捆綁地方官府和豪強的利益,形成一張巨大的保護網(wǎng),才是真正的目的!
陳默則被一群工匠和管事圍著,解答技術(shù)問題。他忙碌卻充實,看著自己帶來的“格物”之力,正在實實在在地改變著這個世界,心中充滿了成就感。
然而,在這片喧囂繁華之下,一絲陰霾悄然降臨。
傍晚,賓客散盡。
靜宜院書房內(nèi),趙飛燕看著手中一份剛剛收到的密報,秀眉緊蹙。
“小姐,何事?”陳默見她神色凝重,心中一緊。
“京城……有動靜了。”趙飛燕的聲音略微有些顫抖,她面色凝重地將一份密報遞給了面前的人。
這份密報顯然是剛剛送到的,上面的字跡還散發(fā)著淡淡的墨香。趙飛燕的手指緊緊地捏住密報的一角,似乎生怕它會飛走一般。
“王振……聯(lián)合數(shù)位勛貴,以‘私造軍械、圖謀不軌’為由,向皇上彈劾我趙家!”趙飛燕的話語中透露出一絲憤怒和無奈,“這簡直就是欲加之罪!”
她深吸一口氣,繼續(xù)說道:“更可惡的是,他們竟然還點名索要‘凝石玉漿’的配方以及……格物院首!”說到這里,趙飛燕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顯然對于對方的要求感到十分棘手。
“什么?!”陳默心頭劇震!私造軍械?圖謀不軌?!這罪名足以抄家滅族!王振……終于圖窮匕見了!
“彈劾……暫時被皇上留中不發(fā)?!壁w飛燕的聲音帶著一絲寒意,“但……一道圣旨,已離京南下!不日……將抵江寧!”
“圣旨?!”陳默瞳孔驟縮!云漪洛的警告……竟如此之快就應(yīng)驗了?!
“圣旨內(nèi)容……尚未探明。”趙飛燕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遠處靜園的方向,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但無論如何……靜園……絕不能拱手相讓!格物之力……絕不能落入宵小之手!”
她猛地轉(zhuǎn)身,目光如炬,直視陳默:“陳默!圣旨一到,便是圖窮匕見之時!你……怕嗎?”
怕?
陳默看著趙飛燕那雙清冽卻堅定的眸子,感受著頸間玉佩傳來的微涼觸感,胸中豪氣頓生!從穿越至今,從人見人欺的雜役,到執(zhí)掌格物院的院首,他何曾怕過?!
“小姐所指,便是刀山火海,陳默……亦往矣!”他挺直脊背,聲音斬釘截鐵,“格物之力,利國利民!若有人想奪,便讓他們……嘗嘗這‘玉塵’的滋味!”
趙飛燕看著他眼中那毫無畏懼的光芒,清冷的唇角,緩緩勾起一絲極淡、卻動人心魄的笑意。她伸出手,輕輕拂去陳默肩頭沾染的一點石灰粉塵,動作輕柔得如同拂去一片雪花。
“好。”她聲音清越,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信任與托付,“那便……靜待圣旨!看看這京城的風(fēng)浪……究竟……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