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宮的門推開時,鐵銹摩擦的聲音特別刺耳。祝昭寧站在門口,腳底下的青磚縫里鉆出幾叢野草,風一吹就晃。院子里那棵石榴樹歪歪扭扭的,葉子上蒙著層灰,一看就很久沒人管過。
“這地方......”身后的白露咋舌,她穿著身湖藍色布裙,是謝時晝特意挑的。來之前陛下叮囑過,說白露性子活泛,昭寧剛?cè)雽m,身邊得有個能說上話的人。
旁邊的霜降沒作聲,她穿青灰色衣裙,手里攥著個布包。謝時晝說她做事最穩(wěn)妥,宮里的規(guī)矩也懂些,讓她多照看昭寧,還塞給她個小匣子,說里面是應急的傷藥和碎銀。
祝昭寧往屋里走,正屋的桌子腿松了,用塊破布墊著。墻角堆著幾個舊木箱,鎖都銹死了,上面的灰能沾滿手指。她伸手摸了摸桌沿,指尖立刻黑了一片。
“陛下說,這宮雖偏,卻清凈?!彼荡蜷_布包,把東西一件件歸置到桌上,“特意讓人打掃過,許是......沒打掃干凈。”
祝昭寧搖搖頭:“沒事,我們自己收拾吧?!?/p>
剛拿起掃帚,院門口就傳來腳步聲。一個太監(jiān)領著兩個人進來,臉上堆著笑:“昭嬪娘娘,太后娘娘知道您搬進來了,特賞了兩個伺候的人?!?/p>
那兩人趕緊跪下磕頭。小太監(jiān)看著十五六歲,眉清目秀的,聲音細弱:“奴才韓允,給娘娘請安。”旁邊的婢女穿粉色衣裙,動作利落些:“奴婢芙蓉,參見娘娘?!?/p>
祝昭寧心里咯噔一下。謝時晝臨走前特意說過,怕太后安插人,已經(jīng)挑好了可靠的人,沒想到還是來了。
“起來吧。”她盡量讓聲音平穩(wěn)些,“往后就在這兒當差吧?!?/p>
韓允和芙蓉起身時,偷偷瞟了眼屋里,又飛快低下頭。那太監(jiān)說了幾句太后娘娘體恤的話,扭著腰走了。
白露湊到昭寧耳邊:“娘娘,這兩人......”
“別多嘴?!弊U褜幮÷曊f,拿起掃帚往墻角走。
接下來的一下午,幾個人各自忙著。白露一邊擦窗戶一邊哼小曲,時不時跟昭寧說:“以前在陛下潛邸時,哪見過這么破的地方?!彼刀自诘厣喜燎啻u,動作仔細,擦過的地方露出青灰色的底色。韓允拎著水桶來回跑,卻總在門口磨蹭,像是怕撞見什么。芙蓉則顯得格外小心,擦桌子時輕手輕腳,偶爾問:“娘娘在山上時,也做這些粗活嗎?”
祝昭寧手里攥著抹布,隨口應:“嗯,常幫師兄們打掃院子?!?/p>
芙蓉的嘴角撇了撇,沒再說話。
傍晚時,御膳房送來了晚膳。一個小太監(jiān)提著食盒進來,往桌上一放就走,連句話都懶得說。白露打開食盒,里面是兩碗糙米飯,一碟咸菜,還有碗飄著油花的清湯。
“這是什么呀!”白露氣得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御膳房的人眼瞎了?就算娘娘不是世家出身,也不能這么欺負人!”
她作勢就要往外走:“我去找他們理論!”
“別去?!弊U褜幚∷曇粲悬c沉,“剛?cè)雽m,別惹事。”
“可他們這是明擺著欺負您!”白露紅了眼,“定是看您好說話……”
“噓?!弊U褜幫n允和芙蓉那邊瞟了眼,兩人正低頭,耳朵卻豎著。她壓低聲音:“太后的人還在這兒,你去鬧,他們轉(zhuǎn)頭就能添油加醋告訴太后?!?/p>
白露這才消停,氣鼓鼓地坐下:“這怎么吃啊,還沒山上的糙米飯香?!?/p>
祝昭寧拿起筷子,夾了口咸菜:“能吃飽就行。”她往嘴里扒飯,米粒有點硬,刺得喉嚨發(fā)疼。
霜降默默往她碗里夾了點咸菜,沒說話。韓允和芙蓉也沒吭聲,飯吃得很慢。
晚膳后,霜降去收拾碗筷,白露幫著擦桌子。祝昭寧坐在門檻上,看著天邊的晚霞一點點沉下去。遠處傳來別的宮里的絲竹聲,襯得昭華宮格外安靜。
她摸了摸發(fā)間,那支桃木簪還在。
“娘娘在想什么呢?”白露走過來,遞給她塊帕子。
祝昭寧搖搖頭,把帕子攥在手里:“沒什么。”
夜里洗漱時,霜降燒了熱水,倒在缺了個口的銅盆里。祝昭寧伸手試了試水溫,剛碰到水,就聽見芙蓉說:“霜降姐姐,你看這盆都破了,哪配得上娘娘用?!?/p>
霜降沒接話,只是往盆里加了點涼水:“溫度正好?!?/p>
祝昭寧把手放進水里,溫熱的水漫過手腕,心里卻有點涼。她想起謝時晝,他說回來就來看她,可這都天黑了,連個人影都沒見著。是不是宮里的事太多,他忘了?
躺在床上時,月光從窗紙的破洞鉆進來,在地上投下一小塊亮斑。白露和霜降睡在外間的小榻上,呼吸聲很輕。
祝昭寧悄悄摸出枕下的木簪,放在手心。簪子被體溫焐得溫熱,小雀的眼睛是個小小的凹痕,像他看她時的眼神。
眼淚忽然就掉了下來,砸在木簪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她趕緊用袖子擦掉,可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她想家了,想太羲山的師兄弟們,想后山的竹林,想謝時晝還叫謝舟的時候。那時候他會教她劍法,會陪她摘野果,會在她練劍摔倒時,緊張地扶她起來,眉頭皺得像個小老頭。
可現(xiàn)在,他是皇帝,她是昭嬪,隔著這宮墻,好像什么都變了。
另一邊的御書房,燭火亮得刺眼,奏折堆成了小山。謝時晝坐在案前,手里捏著奏折,眉頭卻鎖著。李忠全端來參茶,小聲說:“陛下,歇會兒吧,都看了一下午了?!?/p>
謝時晝沒抬頭:“還有多少?”
“回陛下,還有十幾本?!?/p>
剛說完,門外傳來太監(jiān)的聲音:“陛下,靖王殿下求見,說白天有事耽擱了,沒能迎接陛下回宮,特來請罪?!?/p>
謝時晝的手指頓了頓,把奏折合上:“讓他進來?!?/p>
謝硯之走進來,穿著墨色錦袍,臉上堆著笑:“皇兄,臣弟來遲了,還望恕罪?!?/p>
“無妨?!敝x時晝指了指旁邊的椅子,“坐吧。”
謝硯之坐下,目光掃過案上的奏折,忽然話鋒一轉(zhuǎn):“說起來,皇兄這次微服私訪,路上似乎不太平?臣弟聽下面人說,您在太羲山附近遇了險,還在那里養(yǎng)傷了三個月?”
謝時晝端參茶的手頓了頓,杯蓋碰到杯沿,發(fā)出輕響:“嗯,一點小麻煩,已經(jīng)解決了?!?/p>
“解決了就好。”謝硯之搓了搓手指,戒指上的暗紋在燭火下閃了閃,“只是臣弟好奇,是誰這么大膽,敢動皇兄的主意,可查到些眉目沒有?”
謝時晝抬眼看向他,眼底沒什么波瀾:“還在查?;实軉栠@個做什么?”
“臣弟這不是擔心嗎?”謝硯之笑了笑,語氣卻緊了些,“畢竟若是放著這等刺客不管,保不齊下次還會出事。要不要臣弟調(diào)些人手,幫皇兄查查?”
“不必了。”謝時晝放下茶杯,指尖在案上輕輕敲著,“這點小事,刑部還辦得好。倒是皇弟,白天說府里老仆生病,此刻卻有空操心這些,那老仆的病,想必不重?”
謝硯之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托皇兄的福,已經(jīng)好多了。”他話鋒又繞回去,“說起來,皇兄遇襲那天,臣弟正好在城外莊子上,回來才聽說這事,倒沒能第一時間護著皇兄……”
“皇弟有心了?!敝x時晝打斷他,拿起一本奏折翻開,“朕記得皇弟素來不管這些雜事,今日怎么這般上心?”
謝硯之端起桌上的茶,沒喝,只是指尖摩挲著杯壁:“皇兄說笑了,您的安危,就是臣弟的安危。對了,聽說皇兄帶回來位姑娘,封為昭嬪了?”
謝時晝翻過一頁奏折,聲音平淡:“嗯。”
“聽說那位昭嬪娘娘是江湖出身,怕是不懂宮里的規(guī)矩。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對的地方,皇兄還得多擔待?!?/p>
“她很好?!敝x時晝的聲音有點冷,“不用皇弟操心?!?/p>
謝硯之像是沒聽出他語氣里的疏離,繼續(xù)說:“皇兄有所不知,宮里不比外面,規(guī)矩多。尤其是太后娘娘那邊,最看重這些。那位昭嬪娘娘……”
“皇弟還有別的事嗎?”謝時晝合上奏折,“若是沒有,朕還要看奏折?!?/p>
謝硯之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站起身:“沒別的事了,就是來看看皇兄。那臣弟不打擾皇兄了?!?/p>
他轉(zhuǎn)身往外走,走到門口時忽然停下:“對了皇兄,臣弟聽說昭嬪娘娘住昭華宮?那地方偏僻,怕是委屈了。若是需要什么,臣弟府里還有些閑置的物件,可送去?!?/p>
“不必了。”謝時晝的聲音沉得像冰,“朕的人,朕會照顧?!?/p>
謝硯之沒再說什么,躬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