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剛過，青竹巷的積雪還沒完全融化，墻角背陰處仍殘留著一片片慘白。但空氣里已經(jīng)有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暖意，院子里的老槐樹枝條上，也悄悄鼓起了一個個小小的芽苞，預示著春天的到來。
可這份生機，卻沒能照進老林家的院子。
老林的病，在開春后急轉直下。
他已經(jīng)很少能下床了，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呼吸微弱，眼神渾濁，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曾經(jīng)能清晰講述“尸相”的聲音，如今只剩下斷斷續(xù)續(xù)的喘息和低咳。
林微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她給爺爺喂水、擦身、按摩浮腫的手腳，晚上就蜷縮在床邊的小榻上，稍有動靜就立刻驚醒。她把自己畫的符一張張貼在爺爺?shù)拇差^，希望能像爺爺說的那樣，起到安神的作用?？赡切┓坪醪]有起到太大的效果，爺爺?shù)臍庀⑦€是一天比一天微弱。
“爺爺，你醒醒，看看我畫的符。”林微坐在床邊，手里拿著一張剛畫好的安魂符，輕輕晃了晃，“你看，我這次畫得比上次好多了，線條也穩(wěn)了……”
老林的眼皮動了動，艱難地睜開一條縫，渾濁的眼睛落在符紙上，看了很久，才緩緩點了點頭，嘴角扯出一個微弱的笑容：“好……好……”
看到爺爺?shù)男θ?，林微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上來。她趕緊低下頭，用袖子擦掉眼淚，強笑著說：“爺爺，等你好了，我就畫一張最大的鎮(zhèn)煞符，貼在門上，保準什么邪祟都進不來?！?/p>
老林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眼神里充滿了疼愛和不舍。過了一會兒，他似乎耗盡了力氣，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林微坐在床邊，看著爺爺蒼白的臉，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又酸又疼。她知道，爺爺可能……可能撐不了多久了。這個認知讓她恐懼，讓她無助，卻又無能為力。
她想起爺爺教她的那些東西，辨尸相、畫符、應對起尸……那些曾經(jīng)讓她覺得有些害怕的知識，如今卻成了她唯一的慰藉。她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口訣，一遍遍地回想爺爺?shù)臉幼樱路疬@樣，爺爺就不會離開。
一天下午，老林突然清醒了過來。
他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眼神雖然依舊渾濁，卻有了一絲光彩。他示意林微扶他坐起來，靠在床頭。
“微微……”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把……把鎮(zhèn)魂鈴給我?！?/p>
林微愣了一下，趕緊從床頭拿起那枚陪伴了她多年的銅鈴，遞到爺爺手里。
老林握著鎮(zhèn)魂鈴，冰涼的金屬觸感似乎讓他精神了一些。他輕輕摩挲著鈴身的花紋，眼神悠遠，仿佛在回憶著什么。
“這枚鈴……陪了我?guī)资炅恕崩狭粥卣f，“當年，你太爺爺把它交給我的時候，我跟你現(xiàn)在差不多大……”
林微靜靜地聽著，沒有說話。她知道，爺爺這是在跟她講過去的事，講他們這一脈的傳承。
“它叫鎮(zhèn)魂鈴，能鎮(zhèn)邪祟，能引魂路……”老林看著林微，眼神認真，“但它最要緊的作用，不是鎮(zhèn)住外面的東西，是鎮(zhèn)住自己的心?！?/p>
“鎮(zhèn)住自己的心？”林微不解。
“對?！崩狭贮c點頭，“走腳路上，會遇到很多可怕的東西，會有很多誘惑，也會有很多絕望……要是自己的心亂了，鎮(zhèn)不住了，就算鈴再響，符再厲害，也沒用。”
他把鎮(zhèn)魂鈴遞還給林微：“這鈴，還是你拿著?！?/p>
林微接過鈴，緊緊攥在手里，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爺爺，我不要，我要你拿著。有它在，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她想起爺爺教過的，鎮(zhèn)魂鈴有安神定魂的作用。她覺得，只要爺爺拿著這枚鈴，就一定能挺過去。
老林看著她，搖了搖頭，露出一抹無奈又溫柔的笑容：“傻丫頭……生老病死，是自然規(guī)律，不是一個鈴鐺就能改變的。”
“可是……”
“別可是了。”老林打斷她，眼神堅定，“這鈴，必須由你拿著。你是林家的傳人，以后，就要靠你了。”
他頓了頓，咳嗽了幾聲，繼續(xù)說：“爺爺知道你膽小，但爺爺也知道，你心里有股韌勁。以后的路，會很難走，會遇到很多不理解，很多危險……但你要記住，只要問心無愧，只要守著我們這行的規(guī)矩，就什么都不用怕?！?/p>
“爺爺……”林微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老林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動作輕柔，帶著一絲不舍：“還有，爺爺這里……有個東西給你。”
他示意林微打開床底下的一個舊木箱。林微依言打開，里面除了一些舊衣服和符紙，還有一個用布包著的東西。
老林讓她把那個東西拿出來。林微解開布，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部舊手機，款式很老，屏幕小小的，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這是……”林微疑惑地看著爺爺。
“這是……以前一個老朋友送我的……”老林說，“一直沒怎么用，你拿著?；蛟S……以后能用得上?！?/p>
林微接過手機，沉甸甸的。她不明白爺爺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給她一部舊手機，但她還是乖乖地收了起來，點了點頭：“嗯，我拿著?！?/p>
老林看著她把手機收好，似乎松了一口氣。他的臉色又變得蒼白起來，呼吸也急促了許多。
“爺爺累了……想睡會兒……”他躺回床上，閉上眼睛。
林微趕緊幫他蓋好被子，掖好被角。
“爺爺，你睡吧，我就在這兒陪著你?！?/p>
老林沒有再說話，很快就發(fā)出了均勻的呼吸聲，像是真的睡著了。
林微坐在床邊，握著鎮(zhèn)魂鈴，看著爺爺熟睡的樣子，心里既不安又抱有一絲希望。她覺得，爺爺這次醒過來，精神好了很多，也許，也許真的會好起來。
她就那樣坐著，守著爺爺，直到天黑，直到夜深。
后半夜，林微迷迷糊糊地趴在床邊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驚醒過來。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風吹過竹林的“沙沙”聲。她抬頭看向床上，爺爺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
一種強烈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
“爺爺？”她試探著叫了一聲，聲音發(fā)顫。
沒有回應。
“爺爺！爺爺！”林微撲到床邊，抓住爺爺?shù)氖?。他的手冰涼，沒有一絲溫度，也沒有了往日的力氣。
林微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她拼命地搖著爺爺?shù)氖?，哭喊著：“爺爺！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微微?。 ?/p>
可是，老林再也不會回應她了。他就那樣靜靜地躺著，臉上帶著一絲安詳，仿佛只是睡著了而已。
林微趴在床邊，哭得撕心裂肺。墨墨似乎也感覺到了什么，跳到床上，用頭蹭著老林的手，又蹭著林微的臉，發(fā)出低低的嗚咽聲，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表達自己的悲傷。
哭了不知多久，林微漸漸平靜了下來。她知道，爺爺走了，永遠地離開了她。
她擦干眼淚，看著爺爺安詳?shù)哪?，想起了爺爺教她的那些?guī)矩，想起了爺爺說過的“憑良心做事，便無畏無懼”。
她不能一直哭下去，她要按照爺爺教的規(guī)矩，送他最后一程。
林微站起身，走到院子里，按照爺爺教的方法，點燃了三炷香，插在院子中央的香爐里。香煙裊裊升起，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然后，她回到屋里，拿起那枚鎮(zhèn)魂鈴。
“爺爺，我送你回家。”她輕聲說，聲音雖然還有些哽咽，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
她握著鎮(zhèn)魂鈴，輕輕搖晃起來。
“叮鈴——叮鈴——”
清脆的鈴聲在寂靜的屋子里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能穿透生死的界限，指引著去往另一個世界的路。
林微一邊搖著鈴，一邊按照爺爺教的口訣，低聲念誦著。她的聲音不大，卻很清晰，每一個字都帶著她對爺爺?shù)乃寄詈筒簧帷?/p>
念完口訣，她仔細地整理了爺爺?shù)囊路衷谒恼眍^底下，放上了一張自己畫的安魂符。那符畫得不算太好，線條還有些歪歪扭扭，是她昨天剛畫的。
就在這時，她注意到，爺爺?shù)氖志o緊攥著，像是握著什么東西。
林微輕輕掰開爺爺?shù)氖?，發(fā)現(xiàn)他手里攥著的，竟然是一張更歪的符。那是她很久之前畫的，當時還很生澀，線條歪歪扭扭，甚至還有些缺漏。她早就把它扔了，不知道爺爺什么時候又撿了回來，還一直攥在手里。
看著那張歪歪扭扭的符，林微的眼淚又忍不住掉了下來。她知道，爺爺一直都在用他自己的方式，默默守護著她，鼓勵著她。
她把那張歪符小心翼翼地收好，放進了自己的貼身口袋里，就像爺爺把它攥在手里一樣。
做完這一切，林微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爺爺。墨墨趴在她的腿上，一動不動。
窗外，天色漸漸亮了起來，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欞照進屋里，落在老林安詳?shù)哪樕?，仿佛給他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
林微知道，爺爺已經(jīng)踏上了屬于他的“歸途”。而她，也該開始自己的路了。
她輕輕撫摸著手里的鎮(zhèn)魂鈴，感受著那冰涼的金屬觸感，仿佛能從中汲取到一絲力量。
爺爺，你放心吧。我會好好學本事，會守好我們的家，會把我們這門手藝傳下去。我會記住你說的話，憑良心做事，無畏無懼。
她在心里默默地說，眼神里，漸漸褪去了往日的膽怯，多了一絲堅定和從容。
鎮(zhèn)魂鈴靜靜地躺在她的手心，仿佛也感受到了她的決心，散發(fā)著淡淡的光澤。
青竹巷的春天，悄然而至。只是這一次，院子里再也沒有了那個搖著蒲扇、教她辨尸相的老人。只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和一只黑色的貓，守著空蕩蕩的屋子，守著一份沉甸甸的傳承。
而那枚鎮(zhèn)魂鈴的鈴聲，似乎還在屋子里回蕩，訴說著一個關于離別、關于成長、關于傳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