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軍把林微拉進院子時,帶起一陣夾雜著香燭味的冷風。院子里很安靜,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在空蕩蕩的天井里回響。西廂房的門虛掩著,里面透出昏黃的燈光,隱約能看到白色的孝布在門框上飄動。
“林師傅……哦不,小姑娘,你先坐。”王建軍的聲音有些發(fā)緊,他搓著手,眼神慌亂地掃過林微身上的背包和露在外面的桃木劍柄,“我去給你倒杯水?!?/p>
“不用了?!绷治u搖頭,目光已經(jīng)落在了西廂房的門上,“帶我去看看‘客人’吧。”
她刻意用了“客人”這個詞——這是爺爺教她的規(guī)矩,對逝者要保持敬畏,即使是趕尸途中的尸體,也該以“客人”相稱。
王建軍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像是被這個詞燙到了似的。他吞了口唾沫,聲音壓得更低了:“在……在西廂房停著呢。這幾天……這幾天總不太平,我請了村里的神婆來看,也沒啥用,才……才想起找林師傅的。”
他一邊說,一邊引著林微往西廂房走,腳步有些踉蹌,像是踩在棉花上。
林微跟在他身后,眼睛警惕地掃視著院子。這院子不算小,正房和東西廂房都是磚瓦結(jié)構(gòu),比村里其他的土坯房講究得多,只是墻皮剝落,窗欞上積著厚厚的灰塵,看起來有些年頭沒好好打理了。院子中央擺著一張供桌,上面放著牌位和香爐,香灰堆得老高,顯然已經(jīng)祭拜了不少日子。
走到西廂房門口,一股濃重的陰氣夾雜著淡淡的血腥味撲面而來,讓林微下意識地攥緊了手腕上的鎮(zhèn)魂鈴。銅鈴輕輕震動了一下,發(fā)出細微的“?!甭?,像是在提醒她什么。
“就是這兒了。”王建軍停下腳步,沒有推門,只是回頭看著林微,眼神閃爍不定,“我女兒……婷婷,就在里面。”
林微點點頭,深吸一口氣,伸手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
門軸發(fā)出“吱呀”的刺耳聲響,打破了院子的寂靜。一股更濃的寒氣涌了出來,帶著腐朽和血腥混合的怪異氣味,讓林微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她借著從門縫透進來的天光,看清了屋里的景象。
屋子不大,光線很暗,只有一盞煤油燈掛在房梁上,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了中央的靈床。靈床上鋪著白色的孝布,一具蓋著白布的尸體靜靜地躺在上面,輪廓纖細,看起來年紀不大。尸體腳邊點著兩根白燭,燭火搖曳,在墻壁上投下晃動的影子,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暗處蠕動。
“她……她是怎么沒的?”林微的聲音有些發(fā)顫,不是因為害怕尸體,而是因為這屋子里過于濃重的陰氣——這不是正常死亡該有的氣息,里面混雜著強烈的怨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煞氣。
王建軍站在門口,沒有進來,雙手緊緊抓著門框,指節(jié)泛白:“前幾天……前幾天下雨,她去后山撿柴,不小心……不小心摔下崖了?!?/p>
“摔死的?”林微追問,眼睛沒有離開靈床上的尸體。
“是……是啊?!蓖踅ㄜ姷穆曇粲行┻t疑,“村里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已經(jīng)沒氣了?!?/p>
林微沒有再說話,而是從背包里拿出一張折疊好的黃紙,用隨身攜帶的朱砂筆快速畫了一張簡單的安魂符。她捏著符紙,走到靈床前,動作輕柔地掀開了蓋在尸體上的白布。
白布下面,是一個看起來十五六歲的女孩。她穿著一身新做的紅衣——這是山里的規(guī)矩,未婚女子去世要穿紅衣,說是怕她留戀陽間不肯走。女孩的臉很白,白得像紙,嘴唇卻透著不正常的青紫色。眼睛緊閉著,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像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林微的目光落在女孩的額頭上——那里有一個明顯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呈不規(guī)則的圓形,邊緣有些凹陷。
“這就是摔下去時磕的?”她指著那個傷口,抬頭問站在門口的王建軍。
王建軍的眼神猛地一跳,趕緊低下頭:“是……是啊,山崖下面全是石頭,肯定是磕在石頭上了?!?/p>
林微沒有說話,繼續(xù)檢查尸體。她的動作很輕,很專業(yè),完全不像一個九歲的孩子。她翻看女孩的眼瞼,發(fā)現(xiàn)眼球上有細微的出血點;她檢查女孩的手指,發(fā)現(xiàn)指甲縫里塞滿了黑色的泥土,還有幾根褐色的纖維狀東西,像是某種布料的碎片;她又輕輕按壓女孩的四肢,發(fā)現(xiàn)肌肉僵硬得異常,關(guān)節(jié)處有不自然的扭曲。
爺爺教過她,摔死的人,傷口多為鈍器傷,骨骼會有不同程度的斷裂,尸體姿態(tài)會因墜落時的撞擊而顯得扭曲,但絕不會有這么重的陰氣和怨氣。尤其是這女孩的表情,充滿了痛苦和不甘,更像是……被人害死的。
“她摔下去的地方,離這兒遠嗎?”林微一邊問,一邊用手指輕輕拂過女孩額頭上的傷口——這傷口看起來更像是被什么東西砸出來的,而不是摔的。
“不……不遠,就在村后的望月崖下面?!蓖踅ㄜ姷穆曇粼絹碓降?,“我已經(jīng)請人看過了,那里有她滑落的痕跡?!?/p>
“是嗎?”林微抬起頭,目光正好對上王建軍的眼睛。男人的眼神慌亂地躲閃著,不敢與她對視,臉頰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順著下巴滴落在衣襟上。
就在這時,靈床上的尸體突然輕輕動了一下。
不是那種因外力引起的晃動,而是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幅度很小,卻被一直盯著尸體的林微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心臟猛地一縮,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右手已經(jīng)握住了背包里的桃木劍柄。
“動……動了!”王建軍在門口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呼,聲音里充滿了恐懼,“我就說她不安分!這幾天夜里,我總聽見她在屋里動,還……還聽見她哭……”
林微沒有理會他的驚呼,眼睛緊緊盯著尸體。尸體動過那一下之后,就再也沒有了動靜,仿佛剛才那一幕只是她的錯覺。但她能感覺到,屋子里的陰氣變得更加躁動,手腕上的鎮(zhèn)魂鈴又開始微微發(fā)燙。
“她去世幾天了?”林微問,聲音冷靜得連自己都有些驚訝。
“五……五天了?!蓖踅ㄜ姷穆曇魩е耷?,“按規(guī)矩,今天本該下葬的,可她……她這樣,誰敢埋?。俊?/p>
林微點點頭,重新低下頭看著女孩的臉。這女孩看起來和她姐姐差不多大,如果真是被人害死的,那她的怨氣這么重,難怪會“不安分”。
“我知道了?!绷治⒄酒鹕?,將白布重新蓋回女孩身上,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安撫一個熟睡的孩子,“我明天一早動手,讓她走得安穩(wěn)些。”
“真……真的可以嗎?”王建軍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小姑娘,你真有辦法?”
“我爺爺教過我怎么送‘客人’上路?!绷治]有直接回答,只是拿起剛才畫的安魂符,走到靈床前,小心翼翼地貼在女孩的額頭,“這符能讓她暫時安穩(wěn)些,今晚不會再鬧了。”
符紙貼上的瞬間,仿佛有一道微弱的白光閃過,屋子里躁動的陰氣似乎平靜了一些,煤油燈的火苗也穩(wěn)定了下來。
王建軍明顯松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感激的表情:“太謝謝你了,小姑娘!你要多少錢?我都給!”
“按規(guī)矩來就行?!绷治u搖頭,爺爺說過,趕尸的酬勞不能亂要,夠路上開銷就好,“我今晚在哪兒落腳?”
“我……我給你收拾東廂房,那里干凈?!蓖踅ㄜ娺B忙說,“我再去給你弄點吃的,你一路過來肯定餓了?!?/p>
林微沒有拒絕,她確實又累又餓。她跟著王建軍走出西廂房,臨關(guān)門時,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靈床上的尸體。白布下的輪廓靜靜地躺著,仿佛剛才的異動真的只是錯覺。但林微知道,不是的。
這具女尸,絕不像王建軍說的那么簡單。
東廂房確實還算干凈,里面有一張木板床,鋪著干凈的稻草和粗布褥子。王建軍很快端來了吃的,一碗糙米飯,一碟炒青菜,還有一個煮雞蛋。
“小姑娘,你將就著吃點吧。”王建軍把碗放在桌上,搓著手,顯得有些局促,“村里條件不好,沒什么好東西。”
“謝謝。”林微確實餓壞了,拿起筷子就吃了起來。米飯有點硬,青菜有點咸,但她吃得很香。
王建軍沒有走,就站在門口看著她吃,欲言又止的樣子。
“還有事嗎?”林微抬起頭,放下筷子。
“沒……沒事。”王建軍搖搖頭,眼神又開始閃爍,“就是……就是想問問,你爺爺……林師傅他老人家,還好嗎?”
林微的心沉了一下,爺爺去世的事,她不想讓太多人知道。她低下頭,小聲說:“爺爺年紀大了,在家歇著,這次是我自己出來歷練。”
“哦……這樣啊。”王建軍的表情有些復雜,不知道是松了口氣,還是別的什么,“那你早點休息,明天還要辛苦?!?/p>
他說完,轉(zhuǎn)身走出了房間,輕輕帶上了門。
林微看著緊閉的房門,又看了看桌上剩下的飯菜,心里的疑慮越來越重。王建軍剛才提到爺爺時的反應很奇怪,他似乎很怕爺爺,又或者……很怕爺爺知道什么。
她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往外看。院子里空蕩蕩的,西廂房的燈還亮著,白色的孝布在夜風中輕輕飄動,像一只招魂的手。整個王家村都靜悄悄的,連狗叫聲都沒有,安靜得有些詭異。
林微打了個寒顫,關(guān)上窗戶,回到床邊坐下。她從背包里拿出鎮(zhèn)魂鈴,握在手里,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稍微定了定神。
“爺爺,這家人不對勁。”她小聲說,像是在對空氣里的爺爺說話,“那個王叔叔,肯定有事瞞著我。還有那個姐姐……她死得好冤?!?/p>
銅鈴輕輕“叮”了一聲,像是在回應她。
林微握緊了鈴,眼神變得堅定起來。不管王建軍隱瞞了什么,不管這女孩是怎么死的,她明天都要按規(guī)矩送她上路。但在那之前,她得弄清楚,這具“不安分”的女尸,到底藏著什么秘密。
夜?jié)u漸深了,王家村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西廂房的煤油燈還亮著,像一只窺視著黑暗的眼睛。東廂房里,林微抱著背包靠在床頭,沒有睡著。她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還有……從西廂房方向傳來的,若有若無的,指甲刮擦木板的聲音。
她知道,今晚不會平靜。而她,必須保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