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讀課的鈴聲還沒響,課代表抱著一摞淡黃色的問卷走進教室。紙張摩擦的沙沙聲像春蠶啃食桑葉,林晚盯著窗臺上那盆綠蘿的新葉,感覺心跳比平時快了半拍。
“文理分科意向表?!蓖劳屏送扑母觳?,“聽說這次摸底結(jié)果會影響分班?!绷滞斫舆^問卷時,指尖觸到紙頁邊緣的毛邊,像摸到了某種堅硬的邊界。
前排傳來鋼筆劃過紙面的輕響,她抬頭時正撞見江嶼低頭寫字的側(cè)影。男生握著筆的指節(jié)微微用力,藍色水筆在“理科意向”那欄落下清晰的勾,筆尖頓了頓,又在“物理”和“化學(xué)”后面畫了圈。
陽光透過晨霧斜照進來,在他發(fā)梢鍍上層毛茸茸的金邊。林晚突然想起科普展那天,他給她講獵戶座神話時,指尖劃過夜空的弧度也是這樣堅定。她低下頭,在“文科意向”的方框里慢慢畫勾,鉛筆芯在紙上留下淺灰色的痕跡,像道擦不去的分界線。
“選好了?”許哲從后桌探過頭,相機掛在脖子上晃悠,“我媽非讓我選理,說以后好就業(yè)。”他的視線在林晚的問卷上停留了兩秒,又轉(zhuǎn)向江嶼的背影,嘴角的笑淡了些,“你們倆……”
“關(guān)你什么事。”林晚把問卷往抽屜里塞,卻被許哲伸手按住。男生的指尖碰到她的手背,像塊冰涼的玻璃,林晚猛地抽回手,問卷邊角被捏出褶皺,“別碰我東西。”
許哲的眼神暗了暗。他收回手撓了撓頭,相機帶在脖子上勒出紅痕:“我就是問問。”轉(zhuǎn)身時,他的肩膀故意撞了江嶼一下,男生卻像沒察覺,依舊盯著攤開的物理練習(xí)冊,只是握著筆的手指緊了緊。
課間操的音樂響起時,林晚把填好的問卷放進回收箱。金屬箱面映出她的影子,旁邊突然多了道修長的身影——江嶼正彎腰投放問卷,兩人的影子在箱面上短暫交疊,又隨著起身的動作迅速分開。
“選文?”他的聲音比平時低,晨霧在他睫毛上凝成細小的水珠。林晚點點頭,看見自己的影子在他瞳孔里晃了晃,“我喜歡歷史。”話一出口就后悔了,好像在為自己的選擇找借口。
江嶼“嗯”了一聲,轉(zhuǎn)身走向操場。校服外套的衣角被風(fēng)掀起,露出里面印著天文社標志的T恤。林晚望著他的背影,突然想起制作太陽系模型時,他總說行星運行有固定的軌道,當時她還笑他太刻板,現(xiàn)在才明白,原來每個人的人生軌跡,也會在某個節(jié)點駛向不同的方向。
第一堂數(shù)學(xué)課變成了分科指導(dǎo)會。班主任站在講臺上翻動PPT,紅色的柱狀圖顯示著近三年文理科錄取率。林晚數(shù)著筆記本上的葉脈紋路,聽見后排傳來男生們的議論:“江嶼肯定選理啊,他物理次次滿分。”
“林晚好像選文,上次歷史競賽她拿了獎?!?/p>
“那以后不在一個班了?”
筆尖突然在紙上戳出個小洞。林晚抬頭時,正好對上江嶼看過來的目光。男生坐在斜前方第三排,陽光在他鼻梁上投下筆直的陰影,那雙總是清澈的眼睛里,此刻盛著她讀不懂的情緒,像蒙著層薄霧的湖面。
四目相對的瞬間,江嶼迅速轉(zhuǎn)了回去,耳根泛起淡淡的紅。林晚的心跳突然亂了節(jié)拍,手指無意識地卷著筆記本邊角,卷出一道深深的折痕。旁邊的女生碰了碰她的胳膊:“你看許哲,他也填了理科志向?!?/p>
林晚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許哲正舉著相機對著窗外拍,鏡頭卻在掠過她時停頓了半秒。男生似乎察覺到她的視線,突然轉(zhuǎn)過頭沖她笑了笑,相機屏幕反射的光晃得她瞇起了眼。
歷史課上的氣氛截然不同。老師在黑板上寫下“新文化運動”幾個大字,林晚的筆尖在筆記本上流暢地滑動,卻在寫到“陳獨秀”時突然卡頓——她想起江嶼曾在圖書館借過《科學(xué)史綱要》,當時他說:“文科需要感性,理科需要理性,其實都在探索真理?!?/p>
那時他們還坐在相鄰的書架前,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落在交疊的書頁上,她以為這樣的時光會持續(xù)很久。
午休去食堂的路上,林晚被許哲攔住。男生手里拿著兩瓶橘子汽水,遞過來一瓶:“分科后還能一起玩,反正天文社活動不分文理?!逼勘诘乃檎丛谒直成?,像串透明的珠子。
林晚剛要接,手腕突然被人輕輕拽了一下。江嶼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旁邊,手里拎著兩個面包,其中一個是她喜歡的奶油餡:“張老師讓去活動室整理科普展的照片?!彼穆曇艉芷剑瑓s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許哲的手僵在半空,橘子汽水的氣泡順著瓶口往上冒。“急什么,”他笑了笑,把汽水塞進林晚里里,“先吃飯?!逼可淼谋鶝鐾高^掌心傳來,林晚突然覺得有點燙手。
“走吧?!苯瓗Z沒看許哲,徑直往實驗樓的方向走。林晚捏著那瓶沒開封的汽水,看著他挺拔的背影,突然想起春游時他幫她背背包的樣子。陽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中間隔著半步的距離,不遠不近,卻像有條無形的河。
活動室里堆著半人高的照片冊。林晚蹲在地上整理時,發(fā)現(xiàn)最上面那本夾著張熟悉的剪影——星空下的她和江嶼,獵戶座在頭頂閃爍。照片邊角還留著許哲的簽名,字跡龍飛鳳舞。
“許哲什么時候洗出來的?”她把照片抽出來,指尖拂過畫面里依偎的影子。江嶼從后面的書架走過來,手里拿著本《天文愛好者》雜志,封面正是他們制作的太陽系模型:“上周就放這了?!?/p>
他的視線落在照片上,喉結(jié)動了動:“要留著嗎?”林晚把照片夾回冊子里,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張老師說要存檔的。”空氣里彌漫著舊照片的油墨味,兩人之間的沉默像被拉長的橡皮筋,繃得有些疼。
整理完照片去圖書館時,夕陽正斜照在靠窗的位置。林晚想去拿那本《萬歷十五年》,指尖剛碰到書脊,就看見江嶼在對面的理科書架前駐足。男生伸手抽出本《天體演化簡史》,轉(zhuǎn)身時正好撞見她的目光。
隔著擺滿書的書架,兩人遙遙相望。陽光在他們之間投下格子狀的光影,像道無法逾越的柵欄。林晚突然想起分科表上的選擇,心臟像被什么東西攥緊了,悶得發(fā)疼。
她轉(zhuǎn)身想去別的區(qū)域,衣角卻勾住了書架的金屬掛鉤。棉布撕裂的輕響在安靜的圖書館格外清晰,林晚低頭時,看見校服外套的袖口撕開了道小口子,露出里面淺粉色的針織衫。
江嶼快步走過來,從口袋里掏出包創(chuàng)可貼——大概是上次春游剩下的,包裝紙已經(jīng)有點皺了?!跋荣N著。”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手腕,溫?zé)岬挠|感讓林晚縮了縮手,卻被他輕輕按住,“別刮到皮膚?!?/p>
男生低著頭幫她處理袖口,睫毛垂下來遮住眼底的情緒。林晚數(shù)著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突然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安靜的閱覽室里格外響亮。許哲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時,她像受驚的小鹿般猛地抽回手。
“找到你們了?!痹S哲舉著相機走進來,鏡頭掃過他們交握的手,突然停住,“拍張照紀念吧,以后可能很少一起泡圖書館了。”
“不拍。”林晚的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她把撕破的袖口藏到身后,“我要走了?!鞭D(zhuǎn)身時撞到書架,幾本厚厚的詞典嘩啦掉下來,江嶼伸手去擋,有本砸在他胳膊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你沒事吧?”林晚慌忙去扶他,卻被他避開。江嶼搖了搖頭,撿起地上的詞典放回書架,動作有點急,指節(jié)撞到金屬架發(fā)出輕響?!拔宜湍慊厝??!彼穆曇粲悬c啞,沒看許哲,也沒看她。
走出圖書館時,夕陽已經(jīng)沉到教學(xué)樓后面。林晚跟在江嶼身后半步的位置,看著他被拉長的影子,突然覺得很委屈。為什么選了不同的科目,連走路的距離都變得這么遠?
“對不起?!彼÷曊f,踢著路上的小石子,“剛才……”
“不關(guān)你的事。”江嶼停下腳步,轉(zhuǎn)身時,路燈剛好亮起,暖黃色的光落在他臉上,“是我太不小心?!彼D了頓,從口袋里掏出顆星星糖,還是金色的錫紙包裝,“分科……只是換種方式學(xué)習(xí),不是嗎?”
林晚接過糖時碰到他的指尖,像有微弱的電流竄過。她捏著那顆糖,突然想起他說過獵戶座和天狼星的距離,原來有些守護,真的不需要靠得太近。
分科意向表交上去的第三天,學(xué)校貼出了籃球賽的海報。紅色的宣傳紙上印著“春季聯(lián)賽”幾個大字,林晚路過公告欄時,看見江嶼的名字出現(xiàn)在理科班的名單里,位置是控球后衛(wèi)。
“沒想到江嶼還打籃球?!蓖罍愡^來看,“聽說他初中是校隊的?!绷滞淼闹讣庠凇敖瓗Z”兩個字上輕輕劃了下,突然想起科普展那天,他幫她搬模型時手臂上繃緊的肌肉線條。
放學(xué)時,操場上已經(jīng)圍了不少人。林晚抱著歷史筆記往校門口走,聽見籃球場傳來熟悉的喊聲。她忍不住停下腳步,從人群縫隙往里看——江嶼正在練球,白色的運動T恤被汗水浸濕,貼在背上勾勒出流暢的線條。
他起跳投籃的瞬間,陽光恰好穿過指縫,籃球在空中劃出完美的弧線,空心入網(wǎng)。場邊響起女生的尖叫,林晚看見許哲舉著相機站在邊線外,鏡頭牢牢鎖定著江嶼的身影。
“來看江嶼打球?”許哲不知什么時候走到她身邊,鏡頭突然轉(zhuǎn)向她,“笑一個,未來的文科班學(xué)霸?!绷滞砩焓秩酰瑓s在鏡頭里看見自己泛紅的臉頰,像熟透的蘋果。
“我路過?!彼压P記抱得更緊,轉(zhuǎn)身想走,卻被許哲拉住書包帶。男生的力氣很大,她踉蹌著后退半步,撞進一個堅實的胸膛——江嶼不知什么時候下場了,手里還抱著籃球,運動服的拉鏈沒拉,露出里面印著號碼的球衣。
“放開她?!苯瓗Z的聲音比平時冷,籃球被他攥在手里,指節(jié)泛白。許哲挑了挑眉,松開手后退半步:“開玩笑而已,這么認真干嘛?”他沖林晚眨眨眼,“決賽那天來看嗎?給我們加油?!?/p>
林晚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被江嶼往旁邊拉了拉。男生的手心很燙,帶著運動后的熱度,燙得她心尖發(fā)顫。“走吧,我順路?!彼穆曇衾飵еc喘,汗水順著下頜線往下淌,滴在她的校服袖口上,像顆透明的珠子。
走出操場的路上,江嶼把手里的礦泉水遞給她。林晚擰開瓶蓋喝了口,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卻壓不住臉頰的熱度。“你打籃球很厲害?!彼粗孛嬲f,腳尖踢到塊小石子。
男生低笑了聲,聲音里帶著水汽:“以前練過?!彼D了頓,突然說,“決賽在下周六,下午三點。”林晚抬起頭,撞進他亮晶晶的眼睛里,那里盛著路燈的光,像揉碎的星星。
“我……”她想說可能要上文科的銜接課,卻被他打斷,“許哲也會打,你們以前不是總一起討論攝影嗎?”他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林晚卻聽出了點不易察覺的試探。
路口的風(fēng)掀起她的校服衣角,林晚看著江嶼被汗水打濕的發(fā)梢,突然點了點頭:“我會去的。”男生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被點燃的星火,他抬手想揉她的頭發(fā),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改成撓自己的后腦勺。
“那……到時候見?!彼驹诎唏R線對面,沖她揮了揮手。林晚看著他跑向馬路對面的背影,突然想起分科表上的選擇,原來有些分叉路口,只要愿意等一等,總會有交匯的時刻。
分科后的分班名單在周五下午貼了出來。林晚在文科一班的名單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旁邊是幾個熟悉的女生。她順著名單往下找,在理科三班的末尾看到了江嶼的名字,緊挨著許哲。
隔著兩個教室的距離,像隔著條看不見的河。
晚自習(xí)時,林晚坐在新的座位上,看著周圍陌生的同學(xué),突然覺得很想念原來的教室。歷史老師在講臺上講著辛亥革命,她卻在筆記本上畫起了星軌,筆尖無意識地勾勒出獵戶座的輪廓。
窗戶被輕輕敲了兩下。林晚抬頭時,看見許哲站在窗外,手里拿著本物理練習(xí)冊。他指了指她的筆記本,又指了指隔壁的理科三班,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林晚皺了皺眉,低下頭假裝沒看見。
下課鈴響起時,桌子里突然多了張紙條。折疊的形狀很熟悉,是江嶼常用的三角形。林晚的心猛地一跳,左右看了看,悄悄展開——上面是用藍色水筆寫的字,筆畫干凈利落:
“獵戶座的赤緯是+5度,不管在南半球還是北半球,只要抬頭,總能看見?!?/p>
下面畫著個小小的獵戶座圖案,腰帶三星連成的直線旁,畫著顆小小的星星,旁邊標著“天狼星”。林晚的指尖撫過那些筆畫,突然想起他說過的守護神話,眼眶有點發(fā)熱。
她拿出筆,在紙條背面畫了顆冥王星,旁邊寫著:“即使被降級,也有自己的軌道?!悲B成同樣的三角形,剛想出去找他,卻看見許哲站在教室門口,手里拿著相機,鏡頭正對著她。
“在給誰寫紙條?”他笑著走進來,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紙條上,“江嶼讓我給你帶句話,籃球賽記得穿舒服點的鞋?!彼D了頓,突然壓低聲音,“林晚,其實……”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绷滞泶驍嗨?,把紙條塞進筆袋最深處,“謝謝你,但我……”
“我明白?!痹S哲的笑容淡了些,他舉起相機拍了張教室的照片,“就當我沒說過?!鞭D(zhuǎn)身時,他的肩膀垮了垮,像泄了氣的氣球,“決賽見?!?/p>
林晚看著他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背影,突然覺得有點抱歉。她拿出筆袋里的紙條,指尖捏著那顆金色的星星糖,糖紙在燈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窗外的風(fēng)掀起窗簾,帶來理科班那邊傳來的笑聲,隱約能聽見江嶼的聲音。
她把紙條小心翼翼地夾進歷史筆記本里,夾在“辛亥革命”那頁。墨水的字跡印在泛黃的紙頁上,像顆不會褪色的星子。
晚自習(xí)結(jié)束的鈴聲響起時,林晚背著書包走出教學(xué)樓。理科三班的燈還亮著,她站在樓下看了會兒,看見江嶼坐在靠窗的位置,正低頭寫著什么。許哲坐在他旁邊,舉著相機對著窗外,鏡頭似乎正對著她的方向。
江嶼突然抬起頭,目光穿過夜色與她相遇。男生沖她揮了揮手,嘴角揚起淺淺的弧度。林晚也揮了揮手,轉(zhuǎn)身走向校門口時,感覺心里那塊因為分科而沉甸甸的石頭,好像輕了些。
原來選擇不同的路,不是為了分開,而是為了在更高處相遇。就像那些運行在不同軌道的行星,終將因為引力,在某個時刻遙遙相望,共享同一片星空。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星星糖,加快了腳步。下周六的籃球賽,她不僅要去,還要帶著親手做的應(yīng)援牌,上面畫著獵戶座和天狼星,旁邊寫著:“不管在哪個軌道,都能看見你?!?/p>
夜風(fēng)穿過操場,吹動籃球架上的籃網(wǎng),發(fā)出輕輕的聲響,像在為即將到來的決賽,奏響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