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那天,廠后街的積雪還沒化盡,墻角卻冒出了一星半點(diǎn)的綠。么小兵踩著融雪去開鋪子門,剛把“么記雜貨鋪”的招牌擦得锃亮,就見林曉燕抱著個紅布包從巷口跑過來,棉褲上沾著泥點(diǎn),辮梢的紅頭繩在風(fēng)里飄得歡實:“小兵哥!你看我?guī)逗脰|西了!”
紅布包里裹著塊黃銅牌子,上面刻著“先進(jìn)個體戶”五個字,邊角還鑲著圈鍍金的花紋。“昨兒個街道辦開會,王書記親自給咱們發(fā)的!”林曉燕把銅牌往柜臺最顯眼處一擺,眼里的光比牌子還亮,“他說咱們是廠后街的模范,下個月還要組織其他個體戶來參觀呢!”
么小兵伸手摸了摸銅牌,冰涼的金屬上還留著林曉燕的體溫。他想起半年前剛盤下這鋪子時,劉胖子堵在門口要保護(hù)費(fèi)的模樣,再看看如今掛滿墻的獎狀和訂單,突然覺得像做了場光怪陸離的夢。
“這還不是多虧了你。”他扭頭看向林曉燕,晨光透過窗欞落在她臉上,把絨毛都染成了金的。
“跟我啥關(guān)系?”林曉燕低下頭去整理布料,耳尖卻紅了,“是小兵哥你會做生意,王強(qiáng)哥和張嬸肯賣力,還有……還有亓明先生畫的那些招財符管用。”
亓明在口袋里得意地哼了聲:“算這丫頭有眼光。不過比起招財符,我看你們更需要張‘姻緣符’——整天眉來眼去的,急死個人?!?/p>
么小兵沒理會這只筆的聒噪,從抽屜里掏出張圖紙:“你看這個?!奔埳袭嬛舯阡佔拥钠矫鎴D,用紅筆圈出了縫紉區(qū)、裁剪區(qū)和展示區(qū),“我跟木匠鋪訂了二十個衣架,再做個玻璃柜臺,專門擺你做的新衣裳,咋樣?”
林曉燕的手指點(diǎn)在“展示區(qū)”三個字上,指甲蓋透著粉:“我想在這兒擺個花架,開春了擺兩盆月季,客人看著也舒心。”她頓了頓,聲音輕得像羽毛,“王主任說,市里的百貨大樓想跟咱們合作,把棉襖掛到他們柜臺去賣,就是……要抽兩成利。”
么小兵琢磨著這筆賬。百貨大樓客流量大,就算抽兩成利,每月也能多賺三百多塊,還能打響名氣。他剛要點(diǎn)頭,就聽亓明在口袋里喊:“別答應(yīng)!讓他們抽一成五,不然我畫只老鼠去他們倉庫搗亂!”
“你咋啥都想靠搗亂解決?”么小兵沒好氣地捏了捏口袋,轉(zhuǎn)而對林曉燕說,“咱們?nèi)ジ踔魅握務(wù)?,就說愿意多送五十件兒童棉襖當(dāng)陳列品,但抽成得降到一成八。百貨大樓剛開了個體戶專柜,正缺咱們這樣的優(yōu)質(zhì)貨,他們會答應(yīng)的?!?/p>
林曉燕眼睛一亮:“還是你想得周全!”她拿起剪刀開始裁剪新布料,咔嚓咔嚓的聲響里,藏著抑制不住的笑意。
驚蟄那天,隔壁的鋪子終于收拾妥當(dāng)了。新做的玻璃柜臺擦得能照見人影,二十個紅木衣架上掛滿了林曉燕做的春裝,淺綠的的確良襯衫上繡著柳葉,月白的裙子下擺綴著細(xì)碎的珍珠——是亓明用金粉畫的,遠(yuǎn)看跟真的一模一樣。
“小兵哥,你看這裙子咋樣?”林曉燕穿著件水紅的連衣裙轉(zhuǎn)了個圈,裙擺像朵綻開的花。
么小兵看得有些發(fā)怔,直到亓明在口袋里用筆尖戳了他一下才回過神:“好……好看?!彼麚狭藫项^,“比供銷社賣的那些強(qiáng)多了,肯定能賣上價。”
“那是自然?!绷謺匝嗟靡獾?fù)P了揚(yáng)下巴,“我還在領(lǐng)口繡了咱們‘么記’的小印章,以后就是獨(dú)一份的牌子?!?/p>
正說著,王強(qiáng)帶著兩個新雇的伙計搬著木料進(jìn)來了。這兩個伙計都是軋鋼廠的子弟,一個叫柱子,力氣大得能扛動整根松木;另一個叫小石頭,腦子活絡(luò),算賬比算盤還快。
“老板,這是張嬸新蒸的糖包,給您和曉燕姑娘嘗嘗。”柱子把油紙包往柜臺上一放,憨笑著露出兩顆小虎牙。
小石頭則湊到么小兵跟前,神秘兮兮地說:“老板,我剛才路過巷口,見著個穿西裝的男人在打聽咱們鋪子,說是從廣州來的?!?/p>
么小兵心里一動。這年頭穿西裝的大多是做生意的,廣州來的更是稀罕——那邊的個體戶早就開始倒賣電子表、蛤蟆鏡這些時髦玩意兒了。
“他還說啥了?”
“說想跟您談?wù)勁l(fā)的事,讓我轉(zhuǎn)告您,他在街口的茶館等。”小石頭說著,眼睛卻瞟向了林曉燕身上的連衣裙,“曉燕姑娘這裙子真好看,我姐要是穿上,肯定比電影明星還俊。”
林曉燕被夸得臉頰緋紅,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就你嘴甜?!?/p>
么小兵笑著拍了拍小石頭的肩膀:“去給那廣州客人傳個話,說我這就過去?!彼D(zhuǎn)身對林曉燕說,“你看好鋪子,我去去就回?!?/p>
街口的茶館里飄著茉莉花茶的清香。么小兵剛掀簾進(jìn)去,就見靠窗的桌子旁坐著個三十來歲的男人,一身米白色西裝,手腕上戴著塊亮閃閃的電子表,正慢條斯理地翻著本《羊城晚報》。
“是么老板吧?”男人抬頭笑了笑,露出兩顆整齊的白牙,“我叫周正,從廣州來的。”他往對面的椅子指了指,“請坐。”
么小兵在他對面坐下,剛要開口,周正就推過來一杯茶:“嘗嘗這個,明前的龍井,比你們北方的茉莉花茶潤口?!?/p>
茶香里帶著股清冽的勁兒,么小兵抿了一口,只覺得嗓子眼里都舒坦了:“周老板找我,是有生意要談?”
“爽快?!敝苷畔虏璞?,從皮包里掏出件東西——是件印著熊貓圖案的T恤,布料滑溜溜的,摸著像水綢?!懊蠢习蹇纯催@個,在廣州賣得火得很,一件能賺五塊多?!?/p>
么小兵心里一驚。他店里賣的最貴的襯衫也才八塊,這T恤竟然能賺五塊多?
“這叫的確涼,比你們這兒的的確良更輕薄,還不容易皺?!敝苷闯隽怂男乃?,又掏出幾條喇叭褲,“還有這個,年輕人最愛穿,我要是給你供貨,每件只收七塊,你賣十五塊都有人搶?!?/p>
十五塊?么小兵倒吸一口涼氣。這價格都趕上普通工人三天的工資了。他定了定神:“周老板想讓我進(jìn)多少貨?”
“先拿兩百件T恤,一百條喇叭褲試試水?!敝苷贸鲇嬎闫鬣枥锱纠惨凰?,“總共一千七百塊,我先給你打個八折,一千三百六,咋樣?”
么小兵心里飛快地盤算著。這些新潮玩意兒要是真能賣出去,能賺不少,但萬一沒人買,就砸手里了。他剛要討價還價,就聽亓明在口袋里說:“答應(yīng)他,但要讓他送五十個電子表當(dāng)添頭。我剛才看見他包里有不少,進(jìn)價估計才五塊錢一個。”
“周老板,”么小兵按亓明說的往下接,“貨我要了,但得給我添五十個電子表。你也知道,咱們這兒的人認(rèn)新鮮玩意兒,有電子表搭著賣,T恤和喇叭褲肯定賣得更快?!?/p>
周正愣了愣,隨即哈哈大笑:“么老板年紀(jì)輕輕,倒是會做生意。行,就依你!”他從包里掏出個合同本,“咱們簽個協(xié)議,我負(fù)責(zé)供貨,你負(fù)責(zé)銷售,賣得好的話,以后我每月給你發(fā)一車貨?!?/p>
么小兵看著合同上“么記雜貨鋪”的名字落在廣州客商的簽名旁邊,突然覺得眼前的路一下子寬了許多。
從茶館回來,么小兵把周正的提議跟林曉燕一說,她也覺得是個好機(jī)會?!拔仪皟簜€還聽廠里的姑娘說,想買件印著圖案的T恤,就是供銷社沒有賣的?!绷謺匝喾唵伪?,“咱們還可以在T恤上繡點(diǎn)小花,弄成獨(dú)一無二的款式,肯定更搶手?!?/p>
“這個主意好!”么小兵一拍大腿,“就讓張嬸帶著新來的兩個姐妹繡,工錢按件算,多勞多得。”
正說著,小石頭氣喘吁吁地跑進(jìn)來:“老板!不好了!周老板在巷口被人攔著了,說是市場管理隊的,要查他的貨!”
么小兵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往外跑。就見巷口圍著一群人,兩個穿制服的正扯著周正的包,嘴里嚷嚷著“投機(jī)倒把”“走私貨物”。
“住手!”么小兵沖過去把人拉開,“這是我請來的供貨商,有正規(guī)手續(xù)!”
穿制服的是市場管理隊的李隊長,以前總跟劉干事混在一起,上次封鋪子他也在場。“么小兵,你少管閑事!這廣州佬一看就不是正經(jīng)人,包里指不定藏著啥犯法的東西!”李隊長說著,就要去搶周正的包。
周正卻不慌不忙地掏出個紅本本:“同志,我是廣州市個體勞動者協(xié)會的會員,這是我的經(jīng)營許可證?!彼帜贸鰪埥榻B信,“這次來北方考察市場,是經(jīng)過工商局批準(zhǔn)的,不信你們可以打電話去查?!?/p>
李隊長看著紅本本上的鋼印,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本想訛點(diǎn)錢,沒想到碰上個有備而來的。
“誤會,都是誤會?!崩铌犻L訕笑著搓手,“我們就是例行檢查,既然手續(xù)齊全,那你們忙,我們先走了?!?/p>
等人走了,周正才拍了拍么小兵的肩膀:“你們這兒的水,比廣州還深啊?!?/p>
么小兵有些不好意思:“讓周老板見笑了?!?/p>
“不礙事。”周正笑了笑,“做生意哪有一帆風(fēng)順的?我看你這小伙子不錯,夠仗義,以后咱們肯定能合作得愉快。”他看了看天色,“貨我讓司機(jī)直接送倉庫了,明天一早就能給你拉過來,到時候咱們再細(xì)談?!?/p>
送走周正,么小兵剛回鋪子,就見林曉燕在隔間里抹眼淚。張嬸站在一旁嘆氣,柱子和小石頭急得直搓手。
“咋了這是?”么小兵連忙問。
“剛才李隊長的媳婦來鬧了。”張嬸氣憤地說,“說曉燕姑娘搶了她的生意,還把新做的幾件裙子都撕爛了……”
么小兵這才注意到地上散落的布料碎片,其中一塊正是林曉燕早上穿的那條水紅連衣裙。他心里的火“騰”地就上來了,轉(zhuǎn)身就要去找李隊長算賬,被林曉燕一把拉住。
“別去。”林曉燕紅著眼睛搖頭,“她就是故意找茬,咱們越理她,她越得意?!彼龘炱饓K碎布,突然笑了,“正好我嫌這花色太素了,撕了正好做新的?!?/p>
么小兵看著她強(qiáng)裝堅強(qiáng)的模樣,心里又酸又疼。他蹲下來,撿起那塊繡著“么記”小印章的碎片:“明天我去供銷社扯最好的料子,咱們做件更好看的,讓她眼饞去?!?/p>
林曉燕點(diǎn)點(diǎn)頭,眼淚卻掉得更兇了,像斷了線的珠子。
亓明在口袋里憤憤不平:“我畫只癩蛤蟆去李隊長家灶臺上!讓他們?nèi)叶汲圆簧蠠岷躏?!?/p>
“別添亂?!泵葱”鴽]好氣地說,但心里卻記下了這筆賬。
第二天一早,周正的貨車就停在了巷口。二十箱T恤和十條喇叭褲卸下來,把隔壁鋪子堆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林曉燕帶著姐妹們開始在T恤上繡花樣,有的繡梅花,有的繡蝴蝶,轉(zhuǎn)眼間就把印著熊貓的T恤變成了獨(dú)一份的款式。
么小兵則帶著王強(qiáng)和柱子去了趟五金店,買了塊大鏡子立在展示區(qū),又做了個旋轉(zhuǎn)衣架,把喇叭褲掛在上面,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道流動的風(fēng)景。
開張那天,廠后街的人都來看熱鬧。趙大媽拉著孫子的手,指著印著熊貓的T恤直嚷嚷:“給我來兩件!我家孫砸穿上,肯定比幼兒園的小紅花還??!”
軋鋼廠的年輕工人更是擠破了頭,有的搶喇叭褲,有的要印著吉他圖案的T恤,小石頭收錢收得手都軟了。
周正站在人群里,看著這火爆的場面,對么小兵豎起了大拇指:“么老板,你這經(jīng)營頭腦,不去廣州發(fā)展可惜了?!?/p>
么小兵笑著遞給他杯茶:“以后有機(jī)會,肯定去廣州拜訪周老板?!?/p>
正說著,就見李隊長的媳婦拎著菜籃子從門口經(jīng)過,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些被搶瘋了的T恤,嘴角撇得能掛油壺。林曉燕看見了,故意拿起件繡著牡丹的T恤對趙大媽說:“趙大媽,這件最配您,穿上就像畫上的王母娘娘!”
趙大媽被逗得哈哈大笑,當(dāng)場就付了錢。李隊長的媳婦看得眼熱,跺了跺腳,灰溜溜地走了。
傍晚關(guān)店門時,小石頭拿著賬本跑過來,聲音都在發(fā)顫:“老板!今天……今天賣了三百二十塊!純賺一百八十七!”
么小兵和林曉燕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驚喜。這一天賺的,比以前半個月還多!
“今晚我請客!”么小兵大手一揮,“去街口的飯館,咱們點(diǎn)紅燒肉,再叫兩斤白酒!”
柱子和小石頭歡呼著往外跑,張嬸則拉著林曉燕的手,笑得合不攏嘴:“我就說曉燕丫頭是福星,跟著你,咱們的日子肯定越過越紅火?!?/p>
飯館里的燈光暖融融的。么小兵給王強(qiáng)和柱子倒上酒,又給林曉燕和張嬸倒了果汁,舉起酒杯說:“這杯酒,敬咱們‘么記’越來越好!”
“越來越好!”大家齊聲應(yīng)著,碰在一起的杯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像串快樂的音符。
林曉燕喝了口果汁,臉頰泛起淡淡的紅暈。她偷偷看了么小兵一眼,正好撞上他的目光,慌忙低下頭去,嘴角卻忍不住往上揚(yáng)。
亓明在口袋里哼了首跑調(diào)的小曲,聽起來像是《天仙配》里的“樹上的鳥兒成雙對”。么小兵沒理他,只是覺得這杯里的白酒,似乎比往常更甜了些。
清明那天,么小兵帶著林曉燕去給爺爺上墳。墓碑上的照片已經(jīng)有些泛黃,照片里的老人穿著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眼神慈祥得像春日的陽光。
“爺爺,這是曉燕,我……我對象。”么小兵說得有些結(jié)巴,耳根卻紅了。
林曉燕把手里的白菊放在墓碑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爺爺,您放心,我會照顧好小兵哥的?!?/p>
一陣風(fēng)吹過,墳頭的青草輕輕搖晃,像是老人在點(diǎn)頭。么小兵看著林曉燕認(rèn)真的側(cè)臉,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林曉燕的手指抖了一下,卻沒有抽回。兩只手在春風(fēng)里交握著,像兩株依偎著生長的新芽。
“亓伯,謝謝你。”么小兵在心里默默地說。如果不是這只來自戰(zhàn)國的鋼筆,他不會穿越到1983年,不會遇見林曉燕,更不會有現(xiàn)在的一切。
亓明在口袋里打了個哈欠:“謝啥?等我找到《山海圖》的殘卷,恢復(fù)了真身,還等著喝你們的喜酒呢?!?/p>
么小兵笑著搖了搖頭,拉著林曉燕往山下走。遠(yuǎn)處的油菜花田金黃金黃的,像片翻涌的花海。他知道,屬于他們的春天,才剛剛開始綻放。
五月初,百貨大樓的個體戶專柜正式開張。“么記”的T恤和喇叭褲一上架就被搶空,王主任特意跑來道喜,說要給他們申請“市優(yōu)質(zhì)產(chǎn)品”的稱號。
周正也從廣州寄來了新貨,這次多了些電子表和錄音磁帶,都是年輕人追捧的稀罕物。么小兵干脆在隔壁鋪子又隔出個小間,專門賣這些時髦玩意兒,讓小石頭負(fù)責(zé)打理。
林曉燕則開始琢磨著做西裝。她托周正從廣州捎來本《時裝雜志》,照著上面的樣子畫圖紙,還在領(lǐng)口處加了中式的盤扣,中西合璧的樣式引得不少干部家屬來定制。
么小兵看著鋪子一天天紅火起來,心里卻有了新的想法。他想把“么記”做成真正的品牌,不光賣衣服家具,還要開工廠,讓更多像王強(qiáng)這樣的下崗工人有活干。
“等秋收之后,咱們就去城郊看看廠房。”他把這個想法告訴林曉燕時,她正在給件西裝鎖邊。
“好啊?!绷謺匝嗵痤^,眼里閃著光,“到時候我要建個最大的縫紉車間,讓廠里的姐妹們都來上班,再也不用看別人臉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