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剛過，廠后街的老槐樹就冒出了新芽。么小兵踩著晨露去廠房時，遠(yuǎn)遠(yuǎn)就聽見縫紉間傳來縫紉機(jī)的“噠噠”聲，像串不停歇的春潮。他推開鐵門，見林曉燕正站在樣品間的鏡子前比劃新做的童裝，粉白的小襖上繡著只圓滾滾的兔子，耳朵尖上還綴著兩顆珍珠——是亓明留下的那支竹筆用金粉畫的，遠(yuǎn)看跟真的一模一樣。
“小兵哥，你看這兔子活不活？”林曉燕轉(zhuǎn)過身，發(fā)間別著支銀簪，是去年成親時么小兵用紅木邊角料做的，簪頭刻著極小的“燕”字。
“活，比柱子家的兔子還活?！泵葱”哌^去，指尖拂過襖面上的針腳，細(xì)密得像春蠶食桑，“百貨大樓的王主任昨兒個來說，要訂兩百件當(dāng)兒童節(jié)禮物?！?/p>
林曉燕眼睛一亮，剛要說話，就見小石頭抱著個鐵皮箱從外面跑進(jìn)來，帆布褲上沾著泥點(diǎn)：“老板！老板娘！北京來的包裹，說是秦教授寄的！”
鐵皮箱打開時，一股淡淡的墨香飄了出來。里面裝著三卷裝裱好的宣紙，展開一看，竟是亓明當(dāng)年畫《山海圖》的底稿，上面還留著鉛筆打的草稿，青龍的爪子旁標(biāo)著“鱗三十片”，白虎的尾巴后寫著“加三分”。最底下壓著封信，秦教授的字跡力透紙背：“亓先生托我轉(zhuǎn)交，說可作‘么記’新紋樣?！?/p>
“他咋知道咱們在琢磨新花樣？”林曉燕指尖撫過底稿上的朱批，突然紅了眼眶。自去年秋天成親后，亓明就像一陣風(fēng)似的沒了蹤影，只在除夕夜托人送過壇桂花酒，酒壇上畫著兩只交頸的鳥，一看就是他的手筆。
么小兵把底稿卷起來，往樣品間的書柜里放。這書柜是他照著爺爺留下的榫卯圖譜做的，三層隔板上擺著從廣州進(jìn)的時裝雜志，也擺著亓明畫的招財(cái)符拓本，新舊物件擠在一起，倒像段說不完的故事。
“他心里有數(shù)著呢?！泵葱”χ嗔巳嗔謺匝嗟念^發(fā)，“你看這底稿上的兔子，跟你新做的童裝像不像？”
林曉燕湊過去一看，果然見底稿邊角處畫著只潦草的兔子，耳朵歪歪扭扭的，倒和自己繡的有七分像。她突然笑了，拿起剪刀開始裁剪布料：“那我得趕在兒童節(jié)前做出來，讓孩子們都穿上帶‘山海異獸’的新衣裳?！?/p>
谷雨那天，么記的廠房來了位特殊的客人。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拄著拐杖，由孫女扶著，顫巍巍地走進(jìn)樣品間，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墻上掛著的旗袍改良裙。
“這盤扣……是‘燕記’的手藝？”老太太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尖在盤扣上輕輕摩挲，眼眶突然紅了。
林曉燕心里一動?！把嘤洝笔撬^世的母親開的小裁縫鋪，當(dāng)年在廠后街也算小有名氣，后來母親生她時難產(chǎn)去了，鋪?zhàn)泳完P(guān)了。她趕緊搬來板凳讓老太太坐：“您認(rèn)識我娘？”
“咋不認(rèn)識？”老太太抹了把淚，“你娘當(dāng)年給我做的嫁衣，盤扣上繡的并蒂蓮，針腳比頭發(fā)絲還細(xì)?！彼龔牟及锾统鰝€褪色的紅布包，里面裹著件舊旗袍，領(lǐng)口的盤扣果然和林曉燕做的如出一轍，“我孫女要嫁人了，就想找個會這手藝的，跑了半個城才聽說你這兒?！?/p>
林曉燕捧著舊旗袍，指尖觸到冰涼的盤扣，突然想起小時候趴在母親縫紉機(jī)旁，看她把絲線繞成花的模樣。她抬頭對老太太笑了：“您放心，我保準(zhǔn)給您孫女做件最好的，盤扣上繡鳳凰，比當(dāng)年的并蒂蓮還俊?！?/p>
那天下午，林曉燕沒去縫紉間，就在樣品間對著舊旗袍琢磨。她把母親當(dāng)年的盤扣樣式畫在紙上，又添了幾分新式樣，在鳳凰的尾羽處加了縷流蘇，走起來能輕輕掃過腳踝。么小兵看著她認(rèn)真的側(cè)臉，突然想起亓明說的“傳承”——原來有些東西，真的能順著針腳，從母親的手里，傳到女兒的手里。
入夏后的第一個集日，么記在廠后街?jǐn)[了個攤位。柱子和小石頭搬來張紅木長桌，上面擺著林曉燕新做的童裝，王強(qiáng)帶著木匠們展示“榫卯小凳”，巴掌大的木頭凳，不用釘子卻能承受一個成年人的重量，引得圍觀的人嘖嘖稱奇。
“這小凳咋賣？”穿藍(lán)布衫的老漢拎起個小凳，翻來覆去地看，“我孫子總摔板凳，這結(jié)實(shí)的正好?！?/p>
“五塊錢一個?！泵葱”χf過去張宣傳單，上面印著廠房的地址，“要是想要大的，去廠里訂，能做能當(dāng)床的?！?/p>
正說著，就見周正從人群里擠過來，一身花襯衫，手里還搖著把蒲扇：“么老板，生意夠紅火的?。 彼b堆里瞥了眼，突然指著件繡著玄武的小褂子，“這紋樣不錯，我在廣州給你找了家印染廠，能把這圖案印在布料上，比繡的省工。”
林曉燕眼睛一亮：“真的？那能印鳳凰嗎？”
“啥都能印！”周正從包里掏出本樣冊，上面印著熊貓、牡丹，還有廣州最時興的港星頭像，“你把圖樣給我，半個月就能給你送布來?！?/p>
么小兵接過樣冊，突然想起穿越前在超市里，那些印著卡通圖案的童裝琳瑯滿目，沒想到自己有天也能做這樣的生意。他抬頭看向林曉燕，見她正拿著鉛筆在宣傳單背面畫鳳凰，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像在寫段新的故事。
七月半那天，么記的廠房請了戲班子?？h豫劇團(tuán)的人搭起戲臺，鑼鼓聲從晌午一直響到黃昏，《穆桂英掛帥》剛唱完，臺下就有人喊：“唱《天仙配》！讓么老板和老板娘給咱們當(dāng)回董永和七仙女！”
么小兵正給戲班子的人遞汽水，聞言鬧了個大紅臉。林曉燕卻大大方方地走上臺，從樣品間拎出件水紅的旗袍改良裙，往么小兵手里塞了件藍(lán)布褂子：“唱就唱，誰怕誰？”
鑼鼓聲重新響起時，么小兵看著林曉燕的裙擺隨著唱腔翻飛，突然覺得這場景有些熟悉。去年成親那天，亓明留下的竹筆在口袋里輕輕顫動，像是在跟著哼那跑調(diào)的“樹上的鳥兒成雙對”。
戲唱到一半，臺下突然騷動起來。穿中山裝的男人擠到臺前，手里舉著個相機(jī)：“么老板，我是省報(bào)的記者，想給您做個專訪，標(biāo)題就叫《個體戶里的手藝人》?！?/p>
么小兵愣了愣，剛要推辭，就見林曉燕接過話筒：“我們不算啥手藝人，就是想把老手藝留住。”她往縫紉間指了指，“您看張嬸她們繡的盤扣，王強(qiáng)做的榫卯，都是祖上傳下來的，丟了怪可惜的。”
記者的鏡頭轉(zhuǎn)向縫紉間，夕陽透過窗戶，把婦女們的影子投在墻上，她們手里的絲線在布面上游走，像在編織段看得見的時光。
秋分那天，么小兵帶著林曉燕去了趟鄉(xiāng)下?？ㄜ嚭髠湎淅镅b著二十個榫卯小凳，是給村小學(xué)的孩子們做的。車剛停在村口，就見老李頭拄著拐杖在槐樹下等，身邊還站著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手里攥著支鉛筆頭。
“這是我重孫子，叫小虎。”老李頭笑得滿臉褶子，“天天吵著要學(xué)畫畫，說要畫跟亓先生一樣的老虎?！?/p>
小虎把鉛筆頭往么小兵面前遞，眼睛亮晶晶的：“叔叔，你能教我畫金粉老虎嗎？”
么小兵摸了摸口袋里的竹筆，笑了。他從包里掏出本畫冊，是用亓明的底稿印的，里面的山海異獸都標(biāo)著簡單的畫法?！澳憧矗@老虎的爪子要畫三瓣，尾巴要像鞭子?！彼罩』⒌氖?，在地上用樹枝畫了只歪歪扭扭的老虎，“以后想學(xué)，就去廠里找我，那兒有好多畫紙?！?/p>
林曉燕則在一旁給村里的婦女們講盤扣的做法。她把帶來的絲線分給大家，指尖翻飛間，根根絲線就變成了小小的蝴蝶：“這叫‘蝶戀花’，縫在棉襖上，又好看又結(jié)實(shí)?！?/p>
夕陽西下時，卡車往回開。么小兵看著后視鏡里越來越小的村莊，突然覺得亓明說得對——有些東西，只要有人學(xué)，就永遠(yuǎn)不會消失。就像爺爺?shù)拈久?，母親的盤扣，還有亓明的畫，都順著時光的河，慢慢流到了該去的地方。
冬至前，廣州的印染廠送來了新布料。印著青龍白虎的的確良堆在廠房里，像鋪了一地的星河。林曉燕帶著姐妹們裁剪，轉(zhuǎn)眼間就做成了一件件童裝，領(lǐng)口處還特意繡上“么記”的小印章，算是新舊手藝的結(jié)合。
“周老板說，這布料在廣州賣瘋了?！毙∈^拿著訂單跑進(jìn)來，聲音都在發(fā)顫，“百貨大樓要訂一千件，說是要發(fā)年終獎！”
么小兵看著訂單上的數(shù)字，突然想起半年前那個在雜貨鋪里算著幾塊錢利潤的自己。他走到樣品間，看著墻上掛著的《山海圖》拓本，突然覺得這一切像場漫長的夢，卻又真實(shí)得能摸到布料的溫度。
“小兵哥，你看這棉襖咋樣？”林曉燕穿著件印著玄武的棉襖走過來，袖口處繡著圈花邊，“我給小虎留了件，讓他過年穿?！?/p>
么小兵剛要說話，就見亓明留下的竹筆突然從筆筒里滾出來，在布料上輕輕一點(diǎn)，棉襖的下擺處就多了只小小的兔子，正啃著根胡蘿卜，憨態(tài)可掬。
林曉燕驚呼一聲，連忙把棉襖捧起來：“是亓先生嗎？”
竹筆在桌上跳了跳，像是在點(diǎn)頭。接著，它又在紙上畫了個簡易的地圖，標(biāo)著“城西破廟”四個字，旁邊還畫了個酒壇。
“他讓咱們?nèi)テ茝R喝酒？”么小兵笑著撿起竹筆，“這老東西，總算肯露面了?！?/p>
除夕夜，么小兵和林曉燕拎著壇桂花酒去了城西破廟。月光透過破窗欞，在地上灑下片銀輝，神龕前擺著個新做的紅木供桌，上面放著三支香，顯然剛有人來過。
“亓先生？”林曉燕往神龕后喊了聲，聲音在空廟里蕩出回音。
沒人應(yīng)答，只有竹筆從么小兵口袋里跳出來，在供桌上畫了個笑臉，接著又畫了幅小小的《山海圖》，三卷合一，青龍白虎玄武圍著個穿紅襖的娃娃，眉眼像極了林曉燕。
林曉燕的臉突然紅了，悄悄拽了拽么小兵的衣角。么小兵心里一動，剛要說話，就見竹筆在娃娃旁邊畫了個小木匠，正拿著刨子刨木頭，分明是他的模樣。
“你是說……”么小兵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竹筆跳了跳，在地上寫了個“喜”字，金粉的光在月光下閃閃發(fā)亮。接著，它往酒壇上跳了跳，像是在催他們喝酒。
么小兵打開酒壇，桂花的香氣瞬間彌漫開來。他給神龕前的空碗倒了酒，又給林曉燕倒了半碗，自己則捧著壇子喝了一大口。酒液滑過喉嚨，帶著股暖意，像亓明當(dāng)年哼的跑調(diào)小曲。
“謝謝你，亓伯?！泵葱”鴮χ諒R輕聲說。
竹筆在供桌上轉(zhuǎn)了個圈，突然化作一道金光，鉆進(jìn)了酒壇里。等光芒散去，酒壇上多了幅小小的畫：么記的廠房前，老槐樹的枝椏上掛著紅燈籠，樹下站著兩個小人，手牽著手，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
開春后，林曉燕真的生了個女兒，小臉紅撲撲的，像個熟透的蘋果。么小兵給她取名叫“么念亓”，小名“念念”，意思是要記住那些幫過他們的人。
念念滿月那天，么記的廠房比過年還熱鬧。張嬸抱著念念，在她小襖上繡了個小小的“念”字；王強(qiáng)做了個紅木搖籃，上面刻滿了山海異獸；周正從廣州寄來個銀長命鎖，上面刻著“么記”的印章。
么小兵抱著女兒，站在樣品間的鏡子前。林曉燕靠在他肩上，指尖輕輕拂過女兒的臉頰。鏡子里，一家三口的影子疊在一起，旁邊是掛著的旗袍改良裙，柜臺上擺著榫卯小凳，墻上的《山海圖》拓本在陽光下泛著微光。
突然，念念抓住了么小兵口袋里的竹筆，小小的手指攥著筆桿，咯咯地笑了起來。竹筆輕輕顫動，在念念的小襖上畫了個極小的金粉兔子，像在給她留個念想。
么小兵低頭看著女兒的笑臉，又看了看身邊的林曉燕，突然覺得所謂的傳承，其實(shí)很簡單。就是母親的針腳傳到女兒的指尖，爺爺?shù)呐僮咏坏綄O子的手里，就是有人記得那些老手藝，有人愿意學(xué)，有人愿意守。
窗外的老槐樹又發(fā)了新芽，嫩綠的葉子在風(fēng)中輕輕搖晃，像在說，這故事還長著呢。而么記的廠房里，縫紉機(jī)的“噠噠”聲，刨子的“沙沙”聲，還有嬰兒的笑聲，正交織成段新的樂章，在歲月里慢慢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