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宅三樓的主臥里,只開了一盞床頭燈,昏黃的光線將一切勾勒得模糊而柔軟。
我安靜地側(cè)躺著,像過去三千六百多個夜晚一樣,扮演著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
空氣里彌漫著昂貴的助眠香薰,但我知道,真正讓顧琛入睡的,不是這個。他的指尖微涼,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正一寸寸地、極其緩慢地?fù)徇^我的眉骨、眼睫、鼻梁,
最后停留在嘴唇的輪廓上。動作輕柔得近乎虔誠,又帶著一種程序化的精準(zhǔn)。
這是他雷打不動的睡前儀式,十年如一日。只有借著這片皮膚的觸感,
他才能確認(rèn)“她”的存在,才能從那片混沌模糊、無法辨認(rèn)任何人臉的世界里,
獲得片刻安寧?!巴裢瘛彼蛦〉膰艺Z滾燙地落在我的耳廓,帶著全然的依賴和脆弱。
我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但身體依舊保持著絕對的靜止,連呼吸都放得輕緩。
我是蘇晚,顧家精心培養(yǎng)的替身,唯一的作用,就是在正主蘇清婉缺席的歲月里,
用這張被精密模仿出來的臉,為患有嚴(yán)重臉盲癥的顧琛提供一點虛假的慰藉。十年了。
我從一個惶恐不安的少女,變成了他身邊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存在。
我熟知他每一個細(xì)微的習(xí)慣,每一個情緒轉(zhuǎn)折,卻從未真正被他“看見”過。在他眼里,
我只是一張活著的、觸手可及的照片,一個屬于蘇清婉的符號。指尖的流連停止了。
他的呼吸逐漸變得均勻綿長,陷入深度睡眠的前提,是觸覺反饋給他“她在”的安全感。
直到他徹底睡沉,我才極其緩慢地、像是怕驚擾什么似的,輕輕挪開身體,
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無聲地退出了主臥。走廊盡頭的傭人房才是我真正的容身之所。
關(guān)上門,隔絕了主臥那奢靡的氣息,我才允許自己輕輕吁出一口氣,
臉上那精心維持的、屬于“蘇清婉”的溫婉表情一點點褪去,只剩下一片空洞的疲憊。
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是一條新推送的財經(jīng)新聞。標(biāo)題醒目——“海外明珠歸來,
蘇氏千金蘇清婉或?qū)y巨額融資與顧氏強強聯(lián)合”。配圖是機場抓拍。
顧琛緊緊擁著懷中的女子,他臉上那種清晰無比的、失而復(fù)得的狂喜和專注,
刺得我眼睛生疼。那是我在他臉上從未見過的光芒,哪怕他撫摸著我的臉,
呼喚著“婉婉”時,也不曾有過。他并非完全看不見,只是他所有的視覺辨識能力,
似乎都只為蘇清婉一人存在。心口猛地一縮,一股熟悉的惡心感涌上喉嚨。我沖進洗手間,
對著馬桶干嘔了一陣,什么也沒吐出來。手指下意識地?fù)嵘闲「梗抢镆琅f平坦,
卻藏著一個剛剛萌芽的秘密。驗孕棒上那兩道鮮紅的杠,
像是對我十年替身生涯最荒謬的嘲諷。第二天下午,顧琛回來了,比平時早很多。
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去書房,而是站在客廳中央,背對著光,
身影挺拔卻透著一股陌生的疏離?!八貋砹恕!彼穆曇艉芷届o,聽不出情緒,
卻像一把冰冷的銼刀,緩緩刮過我的神經(jīng)。我垂著眼,站在他身后三步遠的地方,
應(yīng)了一聲:“嗯,看到新聞了,恭喜少爺?!彼D(zhuǎn)過身,目光落在我臉上。但那目光是散的,
沒有焦點,我知道,他只是在憑借聲音和輪廓確認(rèn)我的位置,他“看”到的,
依舊是他想象中的那個“蘇清婉”的虛影?!澳氵@十年,做得很好。
”他的語氣像是評價一件用舊了的物品,冷靜得近乎殘酷,“顧家不會虧待你。
西郊那套公寓已經(jīng)過戶到你名下,另外會給你一筆錢,足夠你下半生衣食無憂。
”胃里那陣惡心感又翻涌上來。我用力掐住掌心,用疼痛讓自己保持鎮(zhèn)定?!爸x謝少爺。
”他似乎沒想到我會這么平靜,頓了一下,空氣有些凝滯。半晌,他才再次開口,
聲音里添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或許是錯覺的澀然:“晚晚,
你知道的……”他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而不是那個屬于別人的稱呼,
“……贗品終究是贗品?!蔽业男南袷潜荒橇鶄€字狠狠釘穿,鮮血淋漓,
卻又詭異地感覺不到疼,只剩一片麻木的冰涼。是啊,贗品。十年光陰,
原來只是一場漫長的、自欺欺人的扮演。“我明白。”我抬起頭,
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任何波瀾,“我會盡快收拾東西離開?!蔽覜]有再看他的反應(yīng),
轉(zhuǎn)身走向那間傭人房。我的東西很少,只有一個簡單的行李箱。所有昂貴的東西,
都是顧家置辦的,屬于“蘇清婉替身”這個身份,不屬于我蘇晚。經(jīng)過客廳時,
他依然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那張我觸碰了十年、無比熟悉的英俊面孔,
此刻模糊在光線里,遙遠得像是隔了一個世紀(jì)。我的腳步?jīng)]有停頓,拉開門,走了出去。
外面陽光正好,刺得我眼睛發(fā)酸。我沒有去西郊那套公寓,也沒有動顧家給的那張卡。
我拖著行李箱,去了城北一家廉價的連鎖酒店,
用自己這些年偷偷攢下的一點微薄積蓄付了房費。坐在狹窄的房間里,
我看著那張輕飄飄的孕檢單,發(fā)了很久的呆。然后,我拿出手機,
撥通了一個只存下卻從未撥出的號碼。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
那頭傳來一個低沉冷冽的男聲:“哪位?”“傅寒聲傅總嗎?”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
“我是蘇晚。”那邊沉默了幾秒,似乎有些意外:“顧琛的那個替身?”“以前是。
”我深吸一口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您上次說的交易,還作數(shù)嗎?”傅寒聲,
顧琛商業(yè)上最強勁的死對頭。他曾偶然見過我一次,當(dāng)時他盯著我的臉,眼神銳利得像鷹,
然后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近乎殘忍的笑容。他說:“顧琛把他最大的破綻,
就這么明目張膽地放在身邊。蘇小姐,如果哪天你不想當(dāng)別人的影子了,可以來找我。
”那時我只覺得他危險又可怖,匆匆避開。現(xiàn)在,我主動走進了這危險之中。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極輕的低笑,帶著一切盡在掌握的玩味:“當(dāng)然。時間,地點。
”……2——一個月后,我和傅寒聲的婚禮低調(diào)而迅速地舉行。
地點選在了一家私人臨海教堂,賓客寥寥,大多是傅寒聲那邊的人,
看向我的目光充滿了審視和毫不掩飾的好奇。傅寒聲給我安排了一個全新的身份,
甚至動用關(guān)系,極其迅速地辦妥了所有手續(xù)。他效率高得可怕,
仿佛早已為這一天準(zhǔn)備了很久。我穿著昂貴的定制婚紗,站在鏡前。鏡中的新娘,
依舊頂著那張和蘇清婉極其相似的臉,但眼神卻冰冷沉寂,
再也找不到一絲一毫模仿來的溫婉。傅寒聲沒有要求我改變?nèi)菝?,他說:“就這樣,很好。
”他說,他要的就是顧琛的“破綻”?;槎Y進行曲響起。傅寒聲站在紅毯盡頭,
一身黑色禮服,身姿挺拔,氣場強大。他看我的眼神沒有愛意,
只有一種冰冷的、狩獵般的滿意。我挽著他的手臂,一步步走向神父。掌心冰涼,
被他牢牢握在手中,那力度近乎鉗制,帶著不容置疑的占有和宣告。
就在神父即將宣布我們成為夫妻的那一刻——“砰!”教堂沉重的木門被人從外面猛地撞開!
刺目的陽光勾勒出一個頎長而暴怒的身影。顧琛站在門口,呼吸急促,頭發(fā)微亂,
那雙無法聚焦的眼睛因為盛怒而顯得異常駭人,精準(zhǔn)地“釘”在了我和傅寒聲交握的手上。
全場嘩然?!疤K晚!”他幾乎是咬著牙擠出我的名字,聲音冷得掉冰渣,
“你偷了清婉的臉十年,還不夠嗎?現(xiàn)在連她的男人也要偷?”他的話像淬毒的鞭子,
當(dāng)眾抽打在我身上。賓客們的目光瞬間變得異樣而灼人。傅寒聲卻低低地笑了起來。
他非但沒有松開我的手,反而將我拉得更近,另一只手猛地掀開我的潔白頭紗!
在所有人的驚呼聲中,他捏住我的下巴,強迫我抬起臉,然后,當(dāng)著顧琛和所有賓客的面,
狠狠地吻了下來。那不是吻,更像是一種撕咬和烙印,
帶著不容抗拒的霸道和宣示主權(quán)的意味,幾乎掠奪走我所有的呼吸。我僵硬地承受著,
舌尖嘗到了血腥味。一吻完畢,他松開我,拇指曖昧地擦過自己唇上沾染的我的口紅,
轉(zhuǎn)而看向臉色鐵青的顧琛,笑容挑釁而冰冷:“顧總,看來你的眼睛不好,腦子也不太好了。
認(rèn)錯人了就別出來丟人現(xiàn)眼。”他摟住我的腰,將我緊緊箍在身側(cè),
聲音清晰地傳遍整個教堂:“這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的臉,是我請全球頂尖的專家,
親手為她換的。每一寸,都屬于我傅寒聲。跟你那位蘇清婉小姐,有什么關(guān)系?
”顧琛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猛地僵在原地,
臉上血色盡失:“不……不可能……那觸感……”他下意識地上前一步,
似乎想憑借他唯一信賴的觸覺來確認(rèn)。就在這時,教堂側(cè)方巨大的液晶屏幕,
原本循環(huán)播放著我和傅寒聲的婚紗照,畫面突然毫無征兆地一變!
變成了一間雪白的病房監(jiān)控畫面。病床上,
一個穿著藍白條紋病服、臉色蒼白的女人正緩緩睜開眼睛。她的容貌,竟然與我現(xiàn)在這張臉,
與蘇清婉,有著八九分的相似!只是更顯憔悴脆弱。她的眼神起初是茫然的,慢慢聚焦,
似乎透過屏幕,看到了教堂里的一切。然后,她微微張開口,聲音通過連接的麥克風(fēng),
虛弱卻清晰地響徹死寂的教堂,帶著無盡的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哥哥,
你確定……”“當(dāng)年從火場里把你背出來的人……是她蘇清婉嗎?
”屏幕的光映在顧琛驟然裂開無數(shù)驚駭和難以置信的臉上,他的世界,在這一刻,徹底崩塌。
傅寒聲摟著我的手,緊得發(fā)疼。他低頭,在我耳邊落下冰涼的輕語,
如同惡魔的吟唱:“好戲,才剛剛開始,我的夫人?!苯烫美锼兰乓黄?。
3——只有屏幕上心電監(jiān)護儀規(guī)律的“滴滴”聲,透過音響,冰冷地敲打著每個人的耳膜。
病床上的女人,那張與我、與蘇清婉驚人相似的臉上,褪盡了血色,
只剩下一種久病初愈的脆弱和一種洞穿一切的清明。她的目光,虛虛地落在鏡頭方向,
卻又像是穿透了屏幕,精準(zhǔn)地鎖定了臺下那個徹底僵硬的身影。
顧琛像是被無形的巨錘迎面擊中,踉蹌著向后跌退一步,撞在鋪著白綢的賓客椅背上,
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他英俊的臉龐上,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得干干凈凈,
比他身上那件昂貴的手工襯衫還要白。那雙無法聚焦的眼睛此刻瞪得極大,
瞳孔深處是地震般的劇震和一片荒蕪的茫然?!安弧豢赡堋彼齑蕉哙轮?,
發(fā)出破碎的氣音,比剛才質(zhì)問我的時候還要虛弱百倍,
“你胡說……明明是清婉……我摸到的……是清婉……”他的手下意識地抬起,
在空中徒勞地抓握著,仿佛想抓住十年前火場里那截支撐他逃出生天的、纖細(xì)卻堅定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