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在褲兜里震個不停，像揣了只發(fā)了瘋的蜜蜂。不用看也知道是誰。業(yè)內(nèi)那群人，
大概把我那封言簡意賅的辭職信當(dāng)成了末日玩笑，正在各個小群里炸鍋。
汗水順著額角往下淌，滴進眼里，刺得生疼。我撩起沾了泥點的T恤下擺胡亂擦了把臉，
指甲縫里嵌著新鮮的泥土。田埂旁的野草長得瘋，蹭著小腿，有點癢。深吸一口氣，
空氣里是混合著青草和肥料味的、實實在在的土地氣息。接了。按下免提，
死對頭趙鵬那特有的、帶著假惺惺關(guān)切的嘲諷立刻炸響在午后的田間?！皢?！江總！
江大總裁！”聲音尖利，恨不得透過電波戳到我臉上。“群里那郵件真的假的？你號被盜了？
還是終于想不開，玩膩了資本游戲，改行搞行為藝術(shù)了？
”背景音里似乎還有幾聲壓抑的竊笑，像是他正開著公放，享受眾人捧場的得意。
我調(diào)整了一下蹲姿，劣質(zhì)運動鞋底碾碎了一顆土坷垃。對著手機，笑了一聲。
“趙總消息挺靈通?！薄皼]玩藝術(shù)，響應(yīng)號召，回家種地，建設(shè)新農(nóng)村。
”電話那頭瞬間死寂。像是被猛地掐住了脖子的公雞。三秒。足足三秒。然后，
爆發(fā)出幾乎要掀翻屋頂?shù)?、驚天動地的狂笑！“哈哈哈哈！種地？！江嶼你說你回去種地？！
！”趙鵬笑得喘不上氣，聲音扭曲變形?！澳闼麐尪何夷兀磕銜值们寰虏撕望溍鐔?？
扛得動鋤頭嗎？”“哎喲不行了……江總，您這新項目真是……太接地氣了！需要投資嗎？
我投你十斤有機肥怎么樣？哈哈哈哈！”他那邊的人群也跟著爆發(fā)出更加夸張的哄笑，
充滿了快活的氣氛。我甚至能想象出趙鵬此刻捂著肚子、眼淚都快笑出來的丑態(tài)?！靶ν炅?？
”我等那邊的聲浪稍微平息，才平靜地開口。“笑完了掛了，地里活兒忙。
”不等他再說什么，直接掐斷了電話。世界清靜了。只有風(fēng)吹過玉米葉子的沙沙聲，
遠處不知名蟲子的鳴叫，還有胸腔里平穩(wěn)的心跳。陽光有點毒，脖子后面火辣辣的。站起身，
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扛起靠在田埂邊的鋤頭。腳下的土地，踏實得很。城里那幫人怎么想，
關(guān)我屁事。三個月。時間像田里的莊稼，悄無聲息就拔了節(jié)。我曬黑了不少，
胳膊腿結(jié)實了一圈，手上磨出了一層不算太厚的繭。
開著那輛二手淘來的、突突直響的拖拉機，從村尾的堆肥場往自家地里拉發(fā)酵好的有機肥。
車斗里味道有點沖，但聞慣了，覺得還挺醇厚。比起辦公室里勾心斗角的香水味，
這味道純粹得多。村口老槐樹下，常年蹲著幾個下棋聊天的老頭。今天似乎格外熱鬧些，
棋也不下了，都抻著脖子往路上瞅。我沒太在意，專心對付著不太聽話的方向盤。
直到拖拉機喘著粗氣快拐進村道時，
才看清那邊停著的玩意兒——一排黑得锃亮、造型囂張的豪車，
最低調(diào)的那輛也夠買下我這拖拉機幾百臺。車牌是省城的。
跟這灰撲撲的土路、矮趴趴的村屋，格格不入。像是一群穿西裝打領(lǐng)帶的闖入者，
誤入了汗衫短褲的澡堂子。我心里咯噔一下，某種不太好的預(yù)感浮上來。下意識想掉頭，
繞道走。可惜，晚了。最前面那輛邁巴赫的車門猛地打開。
一條裹著黑色絲襪、踩著鋒利高跟鞋的腿急火火地邁下來，踩在浮土路上，差點崴了一下。
然后，是林薇那張精心描畫、此刻卻寫滿了焦慮和怒氣的臉。
她顯然沒料到村里的路況如此“原始”，皺著眉頭，極其嫌棄地瞥了眼鞋尖沾上的灰，
隨即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來，精準地鎖定了拖拉機駕駛座上的我。
眼神里的情緒復(fù)雜得像打翻的調(diào)色盤——震驚，難以置信，憤怒，還有一絲……恐慌？
她幾乎是踩著高蹺、跌跌撞撞地沖了過來，
完全不顧身后司機擔(dān)憂的呼喊和村里老頭們好奇的目光。“江嶼！”聲音尖利，帶著哭腔，
穿透拖拉機的轟鳴，扎進我耳朵?！澳惘倝蛄藳]有！！”她沖到拖拉機旁邊，仰頭看著我，
胸口劇烈起伏，眼線好像有點花了?！澳憧纯茨悻F(xiàn)在像個什么樣子??！”“黑得像塊炭！
開著這破鐵疙瘩！一身什么味兒！”“玩夠了就跟我回去！立刻！馬上！”我拉下手剎，
熄了火。巨大的轟鳴聲戛然而止，只剩下她急促的喘息和遠處幾聲狗叫。跳下車斗，
擰開放在座位旁邊的大號礦泉水瓶，沒喝，而是慢條斯理地，
把水澆在旁邊幾株剛冒頭的菜苗上。清水滲進土壤，留下深色的印記?！安涣?。
”我頭也沒抬?！斑@兒挺好。”語氣平靜得像在討論今天天氣不錯。
林薇像是被我這態(tài)度徹底激怒了，或者說，嚇壞了。她猛地一把搶過我手里的空瓶子，
狠狠砸在地上！塑料瓶彈跳了幾下，滾進旁邊的土溝里?！昂檬裁春?！江嶼你睜大眼睛看看！
這是人待的地方嗎！”“你知不知道趙家要撤資了！就因為你一聲不吭跑了！
”“公司現(xiàn)在亂成一鍋粥！好幾個項目停了！資金鏈眼看就要斷了！”“沒有你根本不行！
他們只認你！懂不懂！”她幾乎是嘶吼著，聲音因為激動而劈叉，帶著絕望的顫音。
陽光晃在她因為憤怒和恐懼而扭曲的臉上，精心打理的頭發(fā)散落了幾縷，粘在汗?jié)竦念~角。
看起來，是真的慌了。我沉默地看著她，
看著這個和我訂婚禮上優(yōu)雅得體、永遠知道什么是最“正確”選擇的未婚妻。
此刻像個輸光了所有籌碼的賭徒，氣急敗壞。目光下落，
落在她那雙價格不菲、此刻卻沾滿了泥土和不明污漬的高跟鞋上。我指了指她的腳。
語氣依舊沒什么波瀾?！靶茨嗔耍中〗?。”頓了頓，補充了一句?！斑€有，
你踩到我剛施的有機肥了?！绷洲泵偷氐皖^，看向自己的腳。那雙精致的高跟鞋，
正不偏不倚，踩在一攤黑褐色、尚未完全融入土壤的有機肥上。黏糊，濕潤，
還散發(fā)著濃郁的氣味。她的臉瞬間血色盡褪，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恐怖惡心的東西，
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尖叫，猛地向后跳開！動作幅度太大，差點又崴了腳，
狼狽地被后面跟上來的司機扶住?！敖瓗Z！你……你混蛋！”她指著我，手指顫抖，
氣得話都說不利索，眼淚終于忍不住奪眶而出，沖花了妝容。我不再看她，
彎腰撿起溝里的空瓶子，扔回拖拉機斗里。拍了拍手上的灰?！奥撸凰?。
”“地里活兒多，沒空招待?！闭f完，不再理會她崩潰的哭罵和司機手忙腳亂的安撫，
重新發(fā)動了拖拉機。突突突的噪音再次響起，蓋過了一切。我掛上檔，拖拉機笨拙地掉頭，
朝著田埂深處開去。后視鏡里，那排豪車依舊扎眼地停在村口。
那個穿著高級套裝、哭花了妝的女人，在那片灰黃背景板下，顯得那么突兀，那么……可憐。
像一幅被潑錯了顏色的畫。我收回目光，專注于前方被車輪壓出的、顛簸的土路。
有機肥的味道撲面而來。不好聞。但心里，卻莫名地踏實了幾分。拖拉機突突的聲響，
像一頭疲憊卻堅韌的老牛，馱著我，也馱著一車沉甸甸的肥料，慢吞吞地碾過田埂。
后視鏡里，那幅混亂的畫面越來越小，最終被揚起的塵土和路邊的樹叢吞沒。
林薇尖利的哭罵、司機無措的安撫，都消散在風(fēng)里。只剩下引擎單調(diào)的轟鳴，
輪胎壓過碎石的嘎吱聲，還有胸腔里那顆跳得四平八穩(wěn)的心。她慌了。真慌了。
連趙家撤資、公司快完這種底牌都吼出來了。看來城里那攤子，比我想象的還要爛得快。
嘴角無意識地扯了一下，說不清是嘲諷還是別的什么。開到地頭，熄火。
開始一鍬一鍬地把發(fā)酵好的有機肥撒到地里。動作不算熟練，但比三個月前強多了。力氣活，
干久了腦子會放空，只剩下肌肉重復(fù)的酸痛和汗水淌下的癢意。太陽西斜，
給遠處的山巒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諝饫锏脑餆崧嗜ィ瑩Q上傍晚的涼意。
撒完最后一鍬肥，拄著鍬把喘口氣。地壟那頭，慢悠悠晃過來一個身影，是村東頭的李老漢，
扛著鋤頭，看樣子是剛收工?！靶〗。€沒忙完吶？”他嗓門洪亮，
帶著莊稼人特有的直爽。“快了，李叔?！蔽抑逼鹕恚α诵?。皮膚曬得黝黑，
一笑顯得牙挺白。李老漢走近了，瞅了瞅我施的肥，點點頭：“嗯，這肥漚得不錯，你小子，
上手挺快。”他頓了頓，像是無意間提起，目光往村口方向瞟了瞟。“下午那陣仗不小啊，
那女娃子，哭哭啼啼的，找你麻煩的？”村里沒什么秘密，一點風(fēng)吹草動，
瞬間就能傳遍犄角旮旯。我搖搖頭，不想多談：“沒事，一點私事?！崩罾蠞h人老成精，
也沒再追問，只是咂咂嘴：“開那么好的車，穿那么貴的鞋，跑到咱這土坷垃地里來吵吵，
圖啥呢?！彼钙痄z頭，擺擺手：“走了，家里老婆子該等急了。你也早點回，
灶上給你留了倆饃?！薄爸x李叔?！笨粗哌h的背影，
心里那點因為林薇出現(xiàn)而泛起的波瀾，也慢慢平復(fù)了。收拾好工具，開著拖拉機回租的小院。
簡單的兩層小樓，帶著個不大的院子，墻根爬著幾棵南瓜秧。洗掉一身汗臭和肥料味，
灶上果然溫著兩個白面饃，還有一小碗咸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胃里踏實了。坐在院門檻上，
看著天色一點點染上墨藍，星星稀稀拉拉地冒出來。手機安安靜靜地躺在口袋里。
沒有公司的緊急電話，沒有無窮無盡的郵件，沒有那些需要反復(fù)揣摩算計的人心。
只有風(fēng)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不知名小蟲的唧唧鳴叫。孤獨嗎？有點。
但更多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清凈。第二天，照舊下地。玉米苗又竄高了一截，綠油油的，
看著喜人。蹲在地里除草，心思卻有點飄。林薇昨天的突然出現(xiàn)，
像一顆石子投進本以為已經(jīng)平靜的湖面。她說的……是真的嗎？趙家撤資，
公司動蕩……雖然打定主意不再管那攤子爛事，
但畢竟是自己一手創(chuàng)立、傾注了無數(shù)心血的地方。說完全無動于衷，是假的。正出神，
手機又響了。是個陌生號碼，歸屬地省城。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喂？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傳來一個略顯低沉、卻莫名有點耳熟的聲音?！敖偅俊薄笆俏?，
趙明啟?！壁w明啟？趙鵬他爹？趙家真正的掌舵人？他怎么會給我打電話？心下詫異，
語氣依舊平靜：“趙董，您好。我已經(jīng)辭職了，不再是什么江總。
”趙明啟在電話那頭嘆了口氣，那嘆息里帶著濃濃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
“江賢侄，你就別跟我打啞謎了。”“昨天……林家那丫頭是不是去找過你了？
”“她是不是跟你說了……趙家要撤資的事？”我瞇起眼，看著地壟溝里爬過的一只螞蟻。
“嗯，提了一句。”趙明啟又沉默了一下，再開口時，語氣帶上了幾分急切和無奈?！百t侄，
你別聽她瞎說！沒有的事！”“趙家怎么可能在這個時候撤資？那幾個項目前景都好得很！
”“是，我是教訓(xùn)了趙鵬那混賬小子一頓，讓他別整天盯著你那點位置動歪心思！
可能話傳歪了，讓林家誤會了……”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變得語重心長。“但是賢侄啊，
公司現(xiàn)在……確實有點難處。”“你這一走，底下人心惶惶，
幾個老客戶也都在觀望……你看……”他頓了頓，像是在斟酌用詞。
“能不能……看在你一手把公司帶起來的份上，回來暫時穩(wěn)定下局面？
”“就當(dāng)幫趙叔一個忙，條件你隨便開！”陽光有點刺眼，我抬手遮在額前。心里那點猜測，
漸漸清晰起來。林薇慌了，不是因為趙家要撤資逼我回去。恰恰相反。
是因為趙家根本沒想撤資，甚至可能還指望我回去穩(wěn)住局面。而她，或者她背后的林家，
怕了。怕我真的撂挑子，怕公司真出亂子，怕他們好不容易攀上的高枝，就這么折了。
所以她才那么失態(tài)，那么急切地想把我弄回去。用撤資危機來嚇唬我?？上В菁疾盍它c。
“趙董，”我開口，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聲音沒什么溫度，“地里的草還沒鋤完呢。
”“公司的事，你們自己處理吧?！薄拔疫@兒，挺好的?！闭f完，沒等他反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