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車后座震動透過脊椎傳導上來時,
沈青從后視鏡瞥見陸隱的手指——正以測量顱骨裂痕的精度,
懸停在距離她外套褶皺三毫米處。防風鏡下她扯動嘴角:“摟個腰能判你瀆職?
后座沒尸檢臺結實!”云州市局法醫(yī)中心地下車庫。感應燈在引擎熄火瞬間陷入黑暗,
只有排氣管最后一聲金屬冷卻的“咔嗒”回響撞在水泥柱上,徹底掐滅了殘余的聲響。
冷氣混雜著機油、橡膠和潮濕混凝土的腥味從四面八方緩慢滲透過來,
像沉進冰涼的黏稠深海。沈青解開安全帶,沒立刻下車。她扭過頭,視線穿透擋風玻璃,
筆直地釘在車庫入口斜對面的消防通道鐵門上。
樓道慘白的節(jié)能燈光從門上方格氣窗流瀉下來一小片光斑,在地面泅開一圈渾濁的亮區(qū)。
一個瘦削挺直的身影就站在那片光暈的邊緣,半身浸在陰影里——是陸隱。
他剛結束對昨夜高速連環(huán)車禍送來的最后兩具尸體的快速初篩,白大褂還沒換下,
在車庫晦暗的光線下更顯刺眼。他站在那兒,像一尊剛從負二十度冷藏柜里推出來的標本,
沉默,冰冷。沈青甚至能隔著車窗玻璃和十幾米遠的空氣,
描摹出他此刻灰褐色瞳孔里那片凍土般毫無生氣的死寂。那寂靜比地下三層的停尸間更瘆人。
“嘖?!?她鼻腔里哼出一聲,手指在方向盤上煩躁地叩了兩下,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
成了死寂車庫里唯一的活物信號。昨天傍晚在松石茶庭,
陸隱最后彎著腰、額頭抵在陶杯上無聲顫抖的樣子還在她腦子里晃。
像繃到極限的鋼絲終于崩斷,只剩滿地的冰冷碎片。
不能再讓他泡進那些瓶瓶罐罐和一排排冰柜里去了。沈青猛地推開車門。
劣質合頁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尖銳地撕裂了凝滯的空氣。她翻身下車,
肩膀撞到車門的瞬間,右肩胛骨深處傳來一陣尖銳的撕裂痛——Zero垂死反撲時,
那柄特制的鋸齒戰(zhàn)術刀留下的紀念品。傷口縫了十六針,
纏在皮下的硬質內(nèi)襯紗布邊緣像細密的鋼針碾磨著神經(jīng)末梢。她眉頭都沒皺一下,
反手“嘭”地甩上車門,巨大的回響在地庫墻壁間反彈震蕩。
腳步聲帶著壓抑的怒火砸在水泥地上,每一步都像要把地面鑿出坑。
她徑直沖到消防通道門口,在那片光與影的分界線停下。陸隱察覺了她的到來。
他的頭沒有動,視線從虛空中某一點緩緩收回,下垂半寸,
落在沈青肩頭那片略微僵硬、被黑色棉質機車夾克刻意遮掩住的輪廓上。
那目光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灰褐色的瞳孔如同掃描儀般在她肩線上下移動了一毫米,
精準鎖定在她夾克右肩縫合線下方半公分處——那是傷口最深的位置,
一個只有頂尖法醫(yī)才能通過細微體態(tài)變化推測出的點?!霸摀Q藥了?!?陸隱開口。
聲音干澀嘶啞得厲害,像生銹金屬片摩擦。他不知多久沒開口說過無關案件的詞語了。
沈青扯了下嘴角,沒理會這句陳述性的醫(yī)囑,或者說,拒絕。
她右手猛地探進自己寬大的機車夾克內(nèi)袋,動作快得帶風。掏出的不是證件,
也不是戰(zhàn)術手電筒——是一團塞得鼓鼓囊囊的、皺巴巴的藍色透明物證自封袋!
袋子里粗暴地塞滿了顏色艷麗、大小不一的糖果:廉價水果硬糖在袋壁擠壓下棱角分明,
幾顆錫箔紙包裹的巧克力球被壓癟了一半,橘紅色的糖霜粉末蹭得到處都是,
幾根裹著五彩塑料皮的棒棒糖斜插著,硬糖塊的棱角刺破薄薄的物證袋塑料膜,
留下幾個細小的破口。整個袋子像個被塞爆的、光怪陸離的糖果垃圾堆。沈青二話沒說,
把這團混亂的甜蜜炸彈不由分說地,朝著陸隱胸前就杵了過去!力道帶著她一貫的蠻橫,
像在遞交一份緊急搜查令。陸隱的身體瞬間繃緊!應激反應下幾乎是下意識地要抬手格擋,
動作快得像捕食的毒蛇!
但那件沾著車庫里揮之不去寒意和微弱血腥味的白大褂限制了他的爆發(fā)。
就在手指即將觸到物證袋邊緣的瞬間,他硬生生止住了格擋的動作,
整個身體甚至因為強行收力而微微后晃了一下!
袋子懸停在兩人胸腹之間不足二十厘米的空隙里,如同一個滑稽的、不合時宜的異物。
沈青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那一閃而過的凌厲和緊接而來的壓抑。
看到了他瞬間繃緊又強行松弛下去的下頜線條。
看到了他那雙剛剛還在解剖臺上穩(wěn)定操控精密器械的手,
此刻指關節(jié)正死死攥住白大褂的衣擺,因為用力過度而失去所有血色,在慘白的布料映襯下,
白得像死人指骨。她的心口像是被那僵硬的指骨狠狠攥了一把。
一股無名火“騰”地燒了起來。“看什么看?”沈青的聲音像淬了冰的砂紙,
手上的物證袋更近地戳向他,“法醫(yī)科守則哪條寫著不能吃糖補充血糖?
尸檢報告上非得帶著低血糖的哈欠?”陸隱的喉結極其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灰褐色的眼瞳深處仿佛有極其細微的冰層碎裂聲。他沒有去接那個袋子,
目光卻避開了沈青逼視的眼睛,再次低垂下去,極其緩慢地落在那團亂糟糟的糖果上,
如同審視一袋需要分類編號的現(xiàn)場微量物證。
不耐煩地手腕要再度發(fā)力強行塞過去時——陸隱那緊緊攥著白大褂下擺的、骨節(jié)突出的右手,
極其緩慢地、帶著某種實驗室夾取未知菌落的極致謹慎,極其輕微地抬起。
兩根手指——食指和拇指的指尖部位,以最小的接觸面,
極其精準地捏住了物證袋一個相對干凈的角落。避開了那些糖霜粉末和硬糖棱角。
他沒看沈青,也沒看袋子。
只是把那團混亂輕輕地、仿佛那袋子重若千鈞地……挪到了自己身前。懸在那里。不拿近,
也不推遠。空氣再次凝滯。沈青鼻腔里“哼”了一聲,算是暫且休戰(zhàn)。
她扭頭就往自己的機車走去,甩下硬邦邦的一句:“換衣服去!下面味都腌入味了!快點!
”沈青跨坐在她那輛線條硬朗、覆蓋著暗啞磨砂灰的車身上,沒急著啟動引擎。
她一條長腿隨意地支在地上,身體微微前傾,雙手松散地搭在冰涼的車把上。
右肩的傷口隨著這個姿勢被拉伸,隱隱的抽痛讓她牙根發(fā)緊。她從貼身口袋里摸出煙盒,
手指彈開銀亮的金屬盒蓋,磕出一支細細的煙叼在嘴角。防風打火機“咔嚓”一聲脆響,
火苗在昏暗地下車庫一閃而滅。猩紅的火點在她唇邊明明滅滅,
繚繞的青白煙霧在冷氣中迅速下沉彌散開淡淡的辛辣。視線穿透煙霧,
牢牢鎖定著消防通道口那片光暈。陸隱重新出現(xiàn)在光線里。
深灰色薄夾克替換了刺眼的白大褂,顏色沉得快要融入車庫的陰影里。
他走出來時腳步一如既往的穩(wěn)定,身體繃直,雙手插在夾克口袋里。
但沈青敏銳地捕捉到了那細微的差別——他行走時左肩微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絲半毫,
那是習慣性穿上某種鎧甲后的緊繃感在褪去,也是深陷重壓的軀殼本能釋放的一點點信號。
走到機車旁時,陸隱的步子頓住。目光越過沈青的肩膀和頭盔輪廓,掃向車庫出口的方向。
外面隱約傳來車流碾過路面的沉悶噪音和模糊的鳴笛尾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