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北侯府被御史彈劾,世子顧晏清被下令閉門思過。
這個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一日之內(nèi)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曾經(jīng)人人稱羨的天作之合,如今成了一場人盡皆知的丑聞和笑話。
而我,林月落,成了這場笑話里那個被同情、被憐憫,同時也被贊許果決的受害者。
那些往日里與我明爭暗斗的貴女們,紛紛遞上拜帖,名為探望,實為看戲。她們在我面前,言語間無不透露著對顧晏清的鄙夷和對我的“深切同情”。
“月落妹妹,你也別太傷心了。如今看清了他的真面目,總比嫁過去再受委屈要好?!?/p>
“就是,幸虧還沒成婚。這種男人,白送給我都不要!”
“聽說那個叫蘇晚的狐貍精,長得一副病歪歪的樣子,最會勾引男人了。晏清世子也是,怎么就瞎了眼……”
我面帶得體的微笑,聽著她們七嘴八舌的“安慰”,心中卻是一片麻木。
我贏了嗎?
我好像贏了。我讓他身敗名裂,讓他成了京中笑柄,我捍衛(wèi)了我的尊嚴。
可為什么,我的心會這么空,這么痛?
夜深人靜時,我總會不自覺地拿出那個裝著碎玉簪的錦盒??粗切┧槠?,顧晏清眼中的悲哀和絕望就會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眼前。
我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是他有錯在先,是他咎由自取。
青兒也總是在我身邊,不厭其煩地鞏固著我的信念。
“小姐,您千萬別心軟。您想想他當時是怎么對您的?他但凡心里有您一分,就不會讓您受這種委屈!”
“如今他被彈劾,前程盡毀,都是他活該!這是老天爺在幫您出氣呢!”
“您是相府嫡女,金尊玉貴,什么樣的好男兒找不到?何必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傷神?”
在這樣日復(fù)一日的催眠下,我心頭那點僅存的愧疚與不忍,也漸漸被怨恨和理直氣壯所取代。
我開始相信,我做的一切都是對的。
半個月后,北境的戰(zhàn)報再次傳來,這一次,是急報。
匈奴大軍集結(jié),猛攻雁門關(guān),鎮(zhèn)守在那里的老鎮(zhèn)北侯顧驍,在一次突圍戰(zhàn)中,為掩護主力撤退,身負重傷,生死不知。
消息傳來,舉朝震驚。
雁門關(guān)一旦失守,匈奴鐵騎便可長驅(qū)直入,京城危矣!
朝堂之上,主戰(zhàn)派與主和派吵得不可開交。而最關(guān)鍵的問題是,如今,誰能掛帥出征,解雁門關(guān)之圍?
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敢應(yīng)。
就在這時,被禁足在府中的顧晏清,身著一襲白衣,闖上了金鑾殿。
他跪在殿前,字字鏗鏘:“啟稟陛下,罪臣顧晏清,請命出征!”
此事是我后來聽父親說的。
父親說,當時顧晏清跪在那里,脊梁挺得筆直,眼中再無半分平日的溫潤,只剩下如寒星般的決絕與銳利。
他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臣父顧驍,為國盡忠,生死未卜。臣子顧晏清,愿承父志,馬革裹尸,誓與雁門關(guān)共存亡!若不退敵,絕不回朝!”
那一番話,說得滿朝文武無不為之動容。
皇上沉默了許久,最終,準了他的請奏。
封顧晏清為征北將軍,即日啟程,領(lǐng)三萬兵馬,馳援北境。
沒有授印,沒有餞行酒,甚至沒有一套像樣的盔甲。他就這樣,以一個“罪臣”的身份,領(lǐng)著一支倉促集結(jié)的軍隊,踏上了那條九死一生的征途。
消息傳到我耳中時,我正在修剪院子里的紅梅。
聽到“顧晏清請命出征”這幾個字,我手中的金剪“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又酸又澀,疼得我?guī)缀醮贿^氣。
他要去北境了。
在這樣的時候,以這樣的方式。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去,兇多吉少。老侯爺生死未卜,雁門關(guān)危在旦夕,三萬援軍,不過是杯水車薪。
他這是……去送死。
我的腦子亂極了。我不知道自己該是什么心情。
我恨他,怨他,可我從未想過要他死。
“小姐,您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青兒連忙扶住我,撿起地上的剪刀,“您聽說了嗎?顧晏清要去打仗了。哼,我看他就是沒臉在京城待下去了,才想著去戰(zhàn)場上尋死覓活,博個好名聲!”
她的語氣里滿是鄙夷和不屑。
可我卻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了。
我的眼前,反反復(fù)復(fù)出現(xiàn)的,都是顧晏清跪在金鑾殿上的樣子。
白衣,決絕,馬革裹尸。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揪緊,疼得我無法呼吸。
“不行……”我喃喃自語,“我不能讓他就這么去……”
“小姐,您說什么?”青兒沒聽清。
我猛地推開她,提著裙擺就往外跑。
“小姐!您要去哪兒?”青兒在后面急切地呼喊。
我沒有回答她,我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去見他!我要去問清楚!
我不知道自己想問什么,也不知道見了面該說什么。我只是覺得,如果我不去,如果我就這樣讓他走了,我一定會后悔一輩子。
我瘋了一樣地跑到相府門口,讓馬夫備車。
可就在我即將踏上馬車的那一刻,青兒追了上來,死死地拉住了我的胳膊。
“小姐!您不能去!”她哭著哀求道,“您忘了他是怎么對您的嗎?您現(xiàn)在去找他,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您讓京城的人怎么看您?讓相爺?shù)哪樏嫱膬簲R?”
她的話,像一盆冷水,從頭到腳將我澆了個透心涼。
是啊。
我怎么忘了。
我們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是我親口說的,是我親手斬斷的。
如今我再去找他,算什么?
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頹然地跌坐在馬車的踏板上。
青兒說得對,我不能去。
我沒有資格去。
青兒見我冷靜下來,松了口氣,她扶著我,柔聲勸道:“小姐,我知道您心善??伤呀?jīng)不是您的良人了。他的生死,與咱們無關(guān)。您就在府里好好待著,別再為他傷心了?!?/p>
我被她扶回了院子,失魂落魄地坐在窗前。
屋外,不知何時,又飄起了雪。
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很快便將整個世界都染成了一片蒼白。
我想,顧晏清應(yīng)該已經(jīng)出城了吧。
他走的時候,是一個人嗎?
天這么冷,他穿得夠不夠暖?
他此去,還能回來嗎?
一個個問題在我腦中盤旋,每一個問題,都像一根針,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心上。
就在我心亂如麻之際,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卻來到了我的面前。
是鎮(zhèn)北侯府的老管家,福伯。
我是他看著長大的,待我如親孫女一般。
此刻,他卻滿臉風(fēng)霜,眼眶通紅,見到我的第一句話,便是“撲通”一聲,跪在了我的面前。
“林小姐,老奴求求您,救救我們世子爺吧!”
我大驚失色,連忙和青兒一起將他扶起:“福伯,您這是做什么!快起來!”
福伯卻不肯起,老淚縱橫地說道:“林小姐,我們世子爺……他冤枉?。 ?/p>
我的心猛地一跳。
“福伯,您……您這話是什么意思?”
福伯從懷里顫顫巍巍地掏出一個用油紙包著的東西,遞到我面前:“小姐,您看了這個,就全明白了。”
我疑惑地接過,打開油紙包,里面是一沓厚厚的信件和一張……賣身契。
那張賣身契上,赫然寫著的名字,是“蘇晚”。
而那些信件,寫信人各不相同,但收信人,卻都是同一個人——當朝七皇子,睿王。
信中的內(nèi)容,觸目驚心。
有官員結(jié)黨營私的罪證,有朝臣暗中輸送利益的賬本,還有……還有七皇子意圖勾結(jié)匈奴,在北境制造混亂,借機削弱鎮(zhèn)北侯府兵權(quán),從而謀奪儲位的陰謀!
我看得渾身發(fā)冷,手腳冰涼。
“這……這是……”
福伯悲聲道:“這些,都是世子爺費盡心機才查到的罪證!那個蘇晚姑娘,根本不是什么風(fēng)塵女子,她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張大人的遺孤!張大人當年就是因為查到了七皇子的罪證,才被七皇子設(shè)計陷害,落得個滿門抄斬的下場!只有蘇晚姑娘,被府中舊人拼死救出,輾轉(zhuǎn)賣入了醉春風(fēng)。”
“世子爺無意中得知此事,為了保護蘇晚姑娘,也為了拿到這些能為張家翻案、能揭露七皇子陰謀的罪證,才不得不假意流連醉春風(fēng),暗中與蘇晚姑娘接頭。他怕走漏風(fēng)聲,連累您和相府,才一直不敢對您言明真相??!”
“他本來已經(jīng)計劃好,拿到所有證據(jù)后,就將蘇晚姑娘安全送出京城,然后就向您負荊請罪,解釋一切。可誰能想到……誰能想到事情會鬧到這個地步!”
福伯的話,像一道道天雷,在我耳邊炸響。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原來……是這樣……
原來,他不是背叛,而是在做一件……一件無比兇險,卻又無比正義的大事。
原來,蘇晚不是他的紅顏知己,而是忠臣之后,是他要拼死保護的人。
原來,他瞞著我,不是不愛我,而是太愛我,怕我被卷入這朝堂的腥風(fēng)血雨之中。
而我……我都做了什么?
我因為愚蠢的嫉妒,聽信了小人的讒言,不給他任何解釋的機會,就將他定罪,將他推開。
我還當著他的面,摔碎了我們的定情信物。
我還縱容那些流言蜚語,讓他身敗名裂。
我還……我還讓他失去了奔赴戰(zhàn)場的最好時機,讓他以一個“罪臣”的身份,去面對那十死無生的戰(zhàn)場!
是我!
全都是我!
是我親手,將他一步步,推入了絕境!
“噗——”
一口鮮血,猛地從我口中噴出,染紅了身前的雪白信紙。
我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