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不記得自己有過名字。自我有意識起，我便在這個灰蒙蒙的世界里徘徊。
這里沒有日月星辰，只有永恒的鉛灰色天幕。腳下是焦黑的土地，遠(yuǎn)處是緩緩流淌的忘川。
河水是死寂的墨色，據(jù)說，里面浮沉著無數(shù)被遺忘的記憶碎片。我們都是鬼，死后的人。
踏上奈何橋時喝下的那碗湯，剝奪了我們?yōu)槿说馁Y格，也洗去了所有愛恨。記憶是靈魂的錨，
失去了錨，我們便成了這片灰色荒原上，最自由，也最虛無的存在。
我最害怕的不是這里的寂寥，而是逐漸忘記"曾經(jīng)活著"的感覺。事實上，
我已經(jīng)完全記不起前世的任何事情，只有一個編號刻在魂體上：1224，
那是我存在過的證明。我們這些鬼魂每日排著無盡的隊伍，從忘川的這頭走到那頭，
周而復(fù)始。偶爾會有鬼差來帶領(lǐng)一批魂魄去輪回，但誰也不知道自己還要等待多久。
有走就有來，新來的鬼魂總會帶來一些人世的片段記憶。
"陽光照在臉上暖洋洋的..."一個年輕女鬼喃喃道，但不過片刻，
她便忘了自己要說什么，眼神開始變得空洞。
"我女兒還在等我回家..."一個中年男鬼哽咽著，可是很快，
連這份牽掛也消散在孟婆湯的藥效中。這些零散的語句我而言，陌生而遙遠(yuǎn)，
卻帶著致命的吸引力。我像一個饑餓了千萬年的人，貪婪地搜集著這些關(guān)于“人世”的碎片，
試圖拼湊出一個我從未見過，卻仿佛與生俱來便在渴望的世界。有時我會站在奈何橋邊，
看那些準(zhǔn)備輪回的魂魄飲下孟婆湯。他們的眼神從迷茫變?yōu)榭諢o，然后麻木地走向輪回臺。
我常常想，忘記一切重新開始，是恩賜還是另一種形式的死亡？直到那天，
我聽見兩個鬼差交談，提到八月十五鬼門大開的消息。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某種悸動。
我知道這是違規(guī)的，被抓到將面臨重罰，但那種對"人世"的好奇壓倒了一切。
"你去過陽間嗎？"我問一個在這里待了更久的老鬼。他搖搖頭："不想去?？戳擞帜茉鯓?？
終究是要忘記的。""可是如果連看都沒看過，不是更可悲嗎？
"老鬼嗤笑一聲："看了記得住嗎？孟婆湯的效果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偷偷跑上去，
回來還是要喝湯，什么都留不下。"他的話沒有打消我的念頭，反而讓我更加堅定。
哪怕只有一瞬間的真實感受，也好過這永恒的虛無。鬼門開啟那夜，
我混在被允許短暫返回人間的鬼魂中，心臟在胸腔里劇烈跳動——雖然鬼魂按理說沒有心跳。
在岔路口，我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向著相反的方向飄去。我想去看看。看一看那個人間。
2.人間，是一個由光和聲音組成的世界。當(dāng)我從鬼門關(guān)的裂縫中擠出的那一刻，
無窮無盡的色彩和喧囂將我瞬間吞沒。我從未見過如此明亮的東西，它們被稱為“燈”，
像一顆顆墜落的星辰，將黑夜點綴得無比耀眼。空氣中彌漫著復(fù)雜的味道，食物的香氣，
泥土的芬芳，還有一種我說不出的、名為“生命”的氣息。人間的煙火，
是每一個亡魂心底燒不盡的野草，風(fēng)一吹，就燎原了整個荒蕪的過往。最初的日子里，
我像是個剛睜眼的嬰兒，貪婪地汲取著一切感官體驗。我飄蕩在城市的夜空，
下方是流動的車燈，連成一道道金色與紅色的星河。原來這就是"繁華"，這就是"活著"。
白天，我會躲在樹蔭或建筑物的陰影里，觀察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公園里，
母親推著嬰兒車漫步，孩子的笑聲銀鈴般清脆；咖啡廳內(nèi)，情侶共享一塊蛋糕，
相視而笑時眼中只有彼此；學(xué)校操場上，少年們奔跑踢球，汗水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我像一個透明的影子，穿行于鼎沸的人潮。我看見人們的臉上，
有著我無法理解的、名為“表情”的東西。他們會笑，會哭，會爭吵，會擁抱。
他們的生命是如此豐富與絢爛。這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我是一個旁觀者，一個局外人。
我能看見一切，卻無法觸摸；能聽見一切，卻無法回應(yīng)。這種感覺，
比在陰間的麻木更加折磨人。有一次，我忍不住試圖觸碰一個正在喂鴿子的老人的手。
當(dāng)我的指尖穿過他的手掌，他突然打了個寒顫，疑惑地看了看四周，然后裹緊外套匆匆離去。
我站在原地，愣了好久。在人間游蕩的日子里，我遇到過幾個孤魂野鬼。
一個守在老宅里的婆婆鬼魂告訴我，她在等兒子回來。"他去遠(yuǎn)方做生意，
說賺了錢就接我過去。"婆婆的眼睛已經(jīng)幾乎透明，"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
就怕他回來找不到我。
"一個在車禍現(xiàn)場徘徊的年輕鬼魂每天重復(fù)著相同的動作："我得提醒人們小心駕駛，
這里太危險了。"盡管沒有人看得見他，沒有人聽得見他。
還有一個守在小學(xué)門口的老教師鬼魂，每天放學(xué)時分都會焦急地數(shù)著過馬路的孩子。
"得確保他們都安全過馬路，這是老師的責(zé)任。"即使死后，他仍然放不下生前的執(zhí)念。
他們都不會待多久，因為終究是要到陰間去的，每每到半夜鎖鏈聲響時，
我就知道又少了一個能說上話的鬼魂。但我仍醉心于這人間煙火。每個瞬間都如此珍貴，
因為我知道這每個都可能是最后一個。我過著東躲西藏的日子，度過了人類口中的五年。
直到那個秋天的傍晚，我站在一棵銀杏樹下，看金色的葉子旋轉(zhuǎn)落下。
夕陽的余暉為整個世界鍍上一層金色，美得讓人心碎。"你也喜歡銀杏嗎？
"一個清朗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下意識地轉(zhuǎn)身，以為是在叫別人。但四周并無他人。
當(dāng)我疑惑地回頭，卻震驚地發(fā)現(xiàn)一個人類少年正注視著我——不是透過我，
而是真真切切地看著我。那一瞬間，我仿佛聽見了花開的聲音。"你...看得到我？
"我?guī)缀醢l(fā)不出聲音，這句話五年來從未有機會問出。少年微微一笑，眼角有細(xì)細(xì)的笑紋。
"嗯，看得到。"3.我叫不語。父母給我取這個名字，或許是希望我能安靜一些，
可他們不知道，我的世界，從未有過真正的安靜。我能看見鬼魂，從有記憶起就是這樣。
這不是天賦，是詛咒。母親說這是我出生時難產(chǎn)落下的”病”，為此她總是偷偷抹淚。
父親則帶我看過無數(shù)醫(yī)生，自然毫無效果。那些白大褂們用各種儀器檢查我的眼睛和大腦，
最后總是得出相同的結(jié)論：”視覺系統(tǒng)正常，可能是想象力過于豐富。
”小時候我不懂得隱瞞，會告訴幼兒園老師角落里有個渾身濕透的老爺爺，
或者在操場上指著空蕩蕩的秋千說”那個姐姐在哭”。結(jié)果可想而知——孩子們怕我，
大人則認(rèn)為我腦子有問題?！皠e說謊！”父親曾經(jīng)呵斥我，
那是在我告訴他廚房里有個穿舊式旗袍的女人之后?！拔覜]說謊，她就在那里，
還說糖放少了…”我委屈地辯解，但換來的是一頓責(zé)罰。五年級時，我終于學(xué)會了沉默。
既然真相對他人而言只是荒謬，那么不如保持安靜。我觀察那些游蕩的魂靈，
作的交通事故受害者；守在老家不愿離開的老人；還有那些因為強烈執(zhí)念而無法安息的怨靈。
偶爾有鬼魂注意到我能看見他們，也只是驚訝片刻，便不再理會，活人對他們而言，
不過是另一個世界的存在。書籍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尤其是那些關(guān)于陰陽眼、超自然現(xiàn)象的書籍，讓我覺得自己不是唯一的異類。
但書中故事與現(xiàn)實最大的區(qū)別在于：書里的主角總能找到理解他們的人，
而我的世界里只有質(zhì)疑和排斥。高中后，情況似乎更加糟糕。
青少年們對”不同”的容忍度往往更低。明明我已不再言語，
但仍然被過去的流言蜚語所裹挾。我被冠以”怪胎””靈異小子”等綽號，漸漸地，
我習(xí)慣了獨自一人吃飯，獨自一人回家，獨自一人度過漫長時光。我的世界比任何人都擁擠，
也比任何人都孤獨。有時我會想，或許那些鬼魂才是我的同類——同樣被忽視，
同樣被困在某種無形的牢籠中。直到那個秋天的傍晚，我在銀杏樹下遇見了她。
她與其他鬼魂截然不同，身上沒有怨氣，沒有執(zhí)念，只有一種純凈的迷茫。當(dāng)她轉(zhuǎn)身，
金色的銀杏葉穿過她半透明的身體，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我看到她的眼神里，
有一種和我一樣的，深不見底的孤獨。“你竟然能看到我？”她驚訝地問，
聲音像是遠(yuǎn)方的風(fēng)鈴。我知道我的世界將不再相同。我們成了彼此唯一的聽眾。
有時候我會抱著吉他，彈著不成調(diào)的曲子，對她傾訴我的壓抑和無力。她是唯一一個，
在聽我說話時，不會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的人。她會告訴我陰間的故事。那里的灰色天空，
那里的忘川河水，還有那些像她一樣，被剝奪了記憶的魂。在一個夜晚，
我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我講起小時候，因為自己說看到了“別人”，
而被同學(xué)鎖在體育器材室的事。她伸出手，想要觸摸我。她的手，
毫無阻礙地穿過了我的身體。我身子微微一顫，沒有回頭，卻輕聲說。“我感覺到了。
”我沒有騙她，我真的感覺到了，那一瞬間，仿佛有一陣溫柔的風(fēng)，拂過我荒蕪的心田。
“我感覺到，你在這里?！蔽肄D(zhuǎn)過頭，看著她。她的眼睛里，映著我的虛影，
也映著漫天星辰?！半m然我摸不到，但我知道，你就在這里?！?.我不叫1224了，
念念，這是我的新名字。是不語給我取的名字，他說，念念不忘。
擁有一個名字的感覺很奇妙，它像一根線，將我這個漂浮的靈魂與這個真實的世界，
連接了起來。自那次相遇后，不語成為我在人間的向?qū)?，帶我體驗所有我不曾感受過的一切。
春雨綿綿時，他帶我站在屋檐下，閉上眼睛深呼吸：”雨的味道來自泥土的呼吸，
有時它很清新，有時卻很渾濁?！蔽覍W(xué)著他的樣子深吸一口氣，雖然什么也聞不到，
但心中卻泛起漣漪。陽光燦爛的日子，他特意選擇陽光充足的小路：”陽光的溫暖像是擁抱，
像是羽絨被曬了一天的味道，像是喝下一口熱湯的滿足?！蔽绎h在他身邊的陽光下，
雖然感受不到溫度，卻覺得魂體不再那么冰冷。夜市喧囂的夜晚，
他帶我去嘗各種小吃：”這是烤紅薯的甜香，這是糖炒栗子的焦香，這是麻辣燙的火辣。
”他詳細(xì)描述每一種味道，而我只能通過他的表情想象其中的美妙?！皩Σ黄?，
你不能真正感受到它們?！庇幸淮尾徽Z抱歉地說。我搖搖頭：”通過你的眼睛，
我已經(jīng)感受到了美好?！蔽覀儙缀趺刻於家娒?。不語去上學(xué)時，我就在校園里游蕩，
等他下課。他去書店打工，我就坐在書架頂端，看他為顧客推薦書籍。晚上，
我們常常坐在天臺，看城市的燈火依次亮起，他會彈起吉他，為我唱一首又一首歌謠。
“為什么對我這么好？”有一天我問他。不語思考了很久，
指著夜空中的星星：”你看那些星星，它們中的一些可能已經(jīng)死亡了，
但我們看到的是它們多年前發(fā)出的光?！薄澳銓ξ襾碚f就是這樣，雖然已經(jīng)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