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漠覆滅那天,我攥著父王塞來的玉印,看他像根蘆葦似的折在西戎鐵騎下。
”“后來在棲霞山學殺人,川先生說我的刀得比馬蹄硬?!彼讣鈩澾^腰間匕首,
暖玉柄上凝著層薄汗,“再后來,我嫁了愛我的西戎王子,
又親手殺了他——就因為義父說他不可信?!薄澳乾F(xiàn)在呢?”“現(xiàn)在?
”她望著遠處草原的星,鳳釵在發(fā)間閃著光。“我在等一個人,
他說要帶我回北漠看真正的星空。只是……”她頓了頓,聲音輕得像風拂過沙,“我欠的債,
好像比天上的星星還多。”」“公主慢些!”乳母的氅衣掃過漢白玉階,流蘇纏在一起,
解不開,像她眉間的愁。阿紫停在宮殿門檻上,鼻尖紅得像顆櫻桃,
呵出的白氣在眼前散成霧。她指著天邊,指尖凍得發(fā)僵,結(jié)了層薄冰?!叭槟福憧?,
那是不是歸雁?”乳母抬頭。鉛灰色的云,在天上滾,一團,又一團,像被誰揉皺的紙。
風卷著雪沫子打在臉上,疼得像針扎。“公主眼花了,”乳母把阿紫往懷里裹,
“北漠的冬天,哪有雁子?”那天夜里,大火點燃了漠北皇宮。先是東宮的角樓起了亮,
像誰點了支巨大的蠟燭。接著,火就活了過來,舔舐著琉璃瓦,發(fā)出貪婪的嘶鳴,
把半邊天都燒紅了。阿紫被濃煙嗆醒時,殿門正被撞開,木屑飛濺,打在描金的床柱上。
她看見父王的甲胄,淌著血,一滴,又一滴,落在殿前的金磚上。像去年圍獵時,
他親手剝的狼皮,掛在帳前滴的水?!鞍⒆??!备竿醯穆曇粼诙?,金冠上的珠串砸在她臉上,
涼得刺骨。一塊冰涼的東西塞進她手心,刻著字,硌得掌心生疼。是那枚“北漠宸珠”玉印,
她見過父王在上面蓋過奏章,朱紅的印泥,像凝固的血。“去南詔,找川先生。
”父王突然跪下,額頭抵著她的發(fā)頂,粗糙的胡茬蹭得她頭皮癢?!坝涀?,
你是北漠的……”后面的話,被火吞了?;鸸饫铮竿醯挠白颖焕煤荛L,像要把她裹進去。
乳母把她塞進馬車。車輪碾過什么東西,發(fā)出悶響,一下,又一下,像誰在嚼骨頭的聲響。
阿紫掀開轎簾的一角,看見母后的鳳袍掛在宮墻上,紅得,像團燒起來的烈焰。
西戎的騎兵舉著火把沖過來,馬蹄聲震得地都在顫。馬車動了,阿紫最后看見的,
是父王拔劍沖向騎兵的背影,像一截被狂風折彎的蘆葦。川先生的書院藏在棲霞山深處,
飛檐上的雪,終年不化,像誰忘了掃的霜。阿紫第一次見他時,他正坐在窗邊,
用銀簪挑著書頁。陽光從窗欞漏進來,在他手背上碎成金箔,一片,又一片,
晃得人睜不開眼。“北漠的明珠?!彼а郏绨蛏险粗一ò?,說話時,花瓣抖了抖,
落在青灰色的衣襟上。阿紫攥緊袖中的玉印,指甲掐進肉里,滲出血珠,滴在印的刻痕里。
“我要復國?!彼穆曇粼诙叮瑓s努力把腰桿挺得筆直,像父王教她的那樣。川先生笑了,
眼角的皺紋似老樹根一般蔓延。他從筆筒里抽出一柄匕首,遞過來,暖玉的柄,卻冰得刺骨。
“你得先讓它懂血?!彼钢认碌难┤?,那是小廝堆的,戴著頂舊氈帽,
像個歪脖子的老頭。匕首“當啷”一聲掉在雪地里,響得脆,驚飛了檐下的麻雀。
川先生彎腰拾起,指尖捏著刀刃,寒光映在他眼里。他突然攥住阿紫的手腕,
力氣大得像鐵鉗,將刀尖按進雪人的胸口?!拔魅值蔫F騎,踏碎了你家的宮墻,
”他的氣息噴在她頸后,帶著墨香和寒意,“你的刀,得比他們的馬蹄子還硬。
”雪人的腦袋滾了下來,白花花的,混著泥,讓她回想起宮墻上懸著的人頭。
阿紫蹲在地上吐,膽汁燒得喉嚨疼,直到什么都吐不出來,還在干嘔。川先生就站在一旁看,
手里把玩著那枚“北漠宸珠”印,玉面被他摸得發(fā)亮。“這印不錯,”他忽然說,
“能鎮(zhèn)住你的癡心?!睍旱娜兆颖磺懈畛伤槠?。白日里,她學算學,珠算的噼啪聲里,
藏著西戎的糧草數(shù);學兵法,沙盤的溝壑間,埋著北漠的關(guān)隘圖;學易容,脂粉的香氣中,
裹著能殺人的藥。川先生的戒尺總落在她背上,一下,又一下,說她“手軟得像南詔的水”。
背上的淤青消了又起,像開了又謝的花。夜里,她總做同一個夢。夢里,
西戎的騎兵沖進紫宸殿,西戎王的白駱駝踩著母后的鳳冠,碎玉濺起來,像星星。她想拔刀,
手腕卻軟得提不起來,眼睜睜看著他們把父王的頭顱掛在旗桿上,風一吹,像個晃蕩的燈籠。
十三歲那年,桃花漫過書院的飛檐,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像誰鋪的尸布。
川先生在她十六歲生辰那天,遞過一封燙金的婚書?!凹夼c西戎昆王子,
”他的指甲劃過昆王子的名字,“借他的鐵騎,方可復你的家國?!卑⒆厦i間的玉印,
刻痕里嵌著去年的桃花灰,早已和玉融在一起?!拔摇彼胝f“我想自己握刀”,
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復國的念頭像藤蔓,纏得她喘不過氣,勒出深深的印。她點頭,
“好。”那天,南詔下了雨,打濕了婚書上的金字,暈開,像灘血。西戎的沙,燙腳。
踩上去,像踩著燒紅的鐵,能把骨頭都烙出印來。阿紫化名為宸,隨和親隊伍入西戎。
紅袍被雨洇出深色的斑,一塊,又一塊,像沒洗干凈的血。頭紗遮住她的臉,看不見路,
只能聽見駝鈴的叮當聲,在風沙里晃。她知道城樓上,川先生正把玩著那枚銀簪,
看她像看一枚棋子,走在他布的局里。但她習慣了乖乖聽他的安排。
昆王子騎著白駱駝來迎親,駱駝的鈴鐺比南詔的清脆,晃得人耳朵癢。他從駱駝上跳下來,
單膝跪地,遞上一朵沙棗花,黃得晃眼,花瓣上還沾著沙粒?!氨蹦陌㈠饭?,對嗎?
”他的聲音像草原的風,帶著沙的粗糙,卻不傷人。宸的手不自覺地摸向腰間的匕首,
鞘上的寶石硌著掌心。昆王子卻笑了,左邊嘴角的梨渦陷得很深,盛著陽光?!皠e怕,
我知道你是誰,”他把花往她面前送了送,“聽我父王說,北漠的公主,
勝過草原上最美的花?!彼麤]問她為什么總佩戴著匕首,沒問她頸間的玉印是什么,
只是每天帶她去看草原的日出。他的白駱駝溫順得像貓,走在沙丘上時,
總把她的紅袍下擺往自己身上攏,怕沙粒弄臟了那點艷色?!鞍㈠罚彼钢爝叺幕馃?,
“你看,像不像你們紫宸殿的琉璃瓦?”婚后半年,宸憑借昆王子的寵愛,
在西戎也有了些虛名。她能出入西戎的王庭,在可汗議事時,
站在昆王子身后聽著;能調(diào)閱西戎的戶籍冊,在那些陌生的名字里,
找北漠舊部的蹤跡;甚至能在昆王子出征時,代他照看他的親兵,那些漢子見了她,
會抱拳喊“宸姑娘”?!鞍㈠??!币估?,昆王子的手撫過她背上的舊傷,
那里的皮膚比別處厚些,像結(jié)了層痂。他的掌心有常年握刀的繭,磨得她發(fā)癢,卻不疼。
“等我繼承汗位,就把北漠還給你,”他的下巴抵在她發(fā)頂,“我讓人把紫宸殿修起來,
琉璃瓦用最亮的那種,太陽一照,能晃瞎那些亂臣賊子的眼?!卞吠贻p的臉,
月光在他眉骨上投下淺淺的影,像幅沒畫完的畫。她想起書院里那株總不開花的玉蘭,
是不是也在等一個合適的季節(jié)?可川先生的密信,偏在這時到了。
信紙上只有八個字:“昆王子非真心助你復國,殺之?!蹦E濃得發(fā)黑,像剛淬了毒。
她撬開昆王子木盒的鎖時,指尖在抖。比起剛新婚的夫君,
她更相信將她養(yǎng)大成人的“義父”。銅鎖“咔噠”一聲開了,像顆心落了地。
月光從窗欞漏進來,照亮墻上掛著的地圖。西戎和北漠被畫在同一個圈里,用紅筆描了又描,
旁書“吞并”二字,筆鋒里藏著殺機。她正把地圖往懷里揣,忽然聽見門外的腳步聲,一步,
又一步,近了?!鞍㈠罚阍趩??”昆王子回來了,戰(zhàn)袍上沾著血,
左邊嘴角的梨渦被一道刀疤代替,卻還在笑?!拔掖蜈A了,東邊的部落同意歸順,
”他揚了揚手里的捷報,“等整合了他們的兵,我們就……”匕首刺入他心口時,
發(fā)出沉悶的響,像鈍器砸在棉花上。昆王子的眼睛瞪得很大,里面的光一點點暗下去,
像草原上熄了的篝火。宸看見他懷里掉出的密信,是西戎可汗寫給東邊部落的,
說要趁他迎親,把北漠歸還給北漠舊部。原來,他說的“打贏了”,是為了護著她的故國。
“為什么?”他的血涌出來,染紅了她的紅袍,比婚服上的更艷。宸沒說話,只是拔出匕首,
轉(zhuǎn)身往外跑。白駱駝在帳外等她,看見她,發(fā)出嗚咽的聲,眼淚大顆大顆地掉,砸在沙地上,
洇出小坑。她騎上駱駝,身后傳來西戎人的嘶吼,像被搶了崽的狼。風里,
昆王子的血腥味追著她,甩不掉,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在她背上。川先生在南詔的邊境等她。
他接過地圖,眉梢都沒動一下,仿佛她遞過去的不是血換來的情報,只是片尋常的樹葉。
“做得好?!彼L衫上的玉扣在陽光下閃,宸突然發(fā)現(xiàn),那玉的紋路,
和北漠宮殿的梁柱一模一樣。白駱駝不肯走,跪在地上,任憑小廝怎么打,都不肯起來。
它的眼淚把地面打濕了一片,像誰在沙地里哭。川先生把它宰了,燉成湯。宸喝了一口,
那湯比北漠的雪還冷,凍得胃里一陣陣抽痛。她知道,從這天起,她再也回不了頭了。
仗著川先生的勢,宸在北漠的虛名仍在,只是沒人再喊她“宸姑娘”,
都叫她“那個殺了王子的女人”。她的表弟即了位,卻和傀儡無異。川先生成了復國大英雄,
北漠王的權(quán)利全掌握在他一人的手里。不斷地割地給西戎,以求換取短暫的安寧。
宸憎恨他的做派,但也無能為力。她在北漠王庭的位置越來越尷尬,像枚多余的棋子,
被擺在不該放的地方。三個月后,她收拾了簡單的行囊,離開了王庭。沒人攔她,
仿佛她只是陣過堂風,來了,又走了。江南的雨,黏人。纏在身上,甩不脫,像誰的思念,
扯不斷。宸離開北漠后,一路往東,到了鮮有戰(zhàn)事的江南。
聽說江南的煙雨樓有位叫云帆的武生,扮相英武,槍法利落,便尋了去。她想看看,
真正的英雄,是不是都像戲文里寫的那樣,有副錚錚鐵骨。戲班在秦淮河畔,
黑底金字的“煙雨樓”匾額被雨打濕,透著股陳年的酒香。云帆正演《長坂坡》,
銀槍耍得像白蛇出洞,轉(zhuǎn)得人眼花。他的靴底釘著亮片,在燈影里飛,一片,又一片,
像撒了把碎星。到“單騎救主”那折,他一個鷂子翻身,穩(wěn)穩(wěn)落在臺上,額角的汗珠甩出來,
在燈光下閃,像真的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來的。宸看得入神,云帆的扮相實在俊朗,眉骨高挺,
眼窩深邃,尤其是那雙眼睛,亮得像北漠的星。戲畢,她讓侍從去后臺傳話,
想讓云帆單獨為她唱一段《挑滑車》,她記得父王說過,那是最顯武將風骨的戲。
云帆被帶到宸面前時,還沒卸完妝,臉上的油彩花了些,反倒添了幾分野性。
他看見宸的衣著,錦緞的料子,西戎的樣式,眉頭立刻皺了起來?!澳闶俏魅謥淼模?/p>
”他的聲音里帶著刺,像剛磨過的槍頭。宸沒說話,只是點頭。她看見云帆的手攥緊了,
指節(jié)發(fā)白,手背上的青筋跳了跳?!澳氵@叛賊的人,也配聽我唱戲?”云帆突然大聲咒罵,
聲音在狹小的雅間里撞來撞去,驚得窗外的雨都頓了頓?!按ㄏ壬琴u國賊,勾結(jié)外敵,
害我家國,不得好死!”他的唾沫星子濺到宸的衣袖上,她卻沒躲。
這話正巧被隨宸一同前來的川先生部下聽見,那是個滿臉橫肉的漢子,當即怒喝一聲,
拔刀就要砍云帆。“敢罵先生,我劈了你!”刀風帶著寒氣,刮得宸的臉頰疼。宸心中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