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火在呼嘯的北風中明滅不定,映照著田穰苴冰冷如鐵的臉。晏嬰傳來的警告像一根毒刺,扎在他緊繃的神經上——晉軍欲斷濮水糧道。
這條消息比十萬敵軍壓境更讓他感到寒意刺骨。軍中存糧已罄盡,士卒們靠著每日削減的口糧和剛剛“借”來的些許雜粟勉強果腹,士氣如同風中殘燭,全憑他個人的威望和之前兩場勝仗的余溫在維系。
若糧道真被切斷,不必晉軍來攻,饑餓就足以讓這支剛剛凝聚起些許戰(zhàn)力的軍隊瞬間瓦解嘩變。
“傳令:全軍拔營!”田穰苴的聲音斬斷了寒夜的死寂,沒有絲毫猶豫。
帳內眾將愕然。深夜拔營?敵軍動向尚未完全明晰,如此貿然行動風險極大。
“將軍,是否等斥候再探……”一名老成持重的軍尉忍不住開口。
“等不及了!”田穰苴猛地轉身,目光如炬,掃過眾將,“晉軍動向我已知曉。其意在濮水!我軍必須即刻移營搶占先機,在濮水之畔迎擊!此戰(zhàn),關乎全軍存亡,更關乎齊國社稷!諸將聽令!”
他沒有解釋消息來源,也不需要解釋。那股不容置疑的決斷力和撲面而來的殺伐之氣,壓下了所有質疑。
“前鋒營輕裝疾進,務必于拂曉前抵達濮水西岸黑松林,扼守要道!” “左軍護衛(wèi)輜重,緊隨其后!” “右軍隨我行動,迂回側應!” “中軍斷后,多布疑兵,迷惑當面之敵!”
一道道命令清晰冰冷,如同鐵錘砸落在砧板上。整個齊軍大營如同沉睡的巨獸被驟然喚醒,在壓抑的喧囂和高效運轉中迅速拆卸營帳,整理兵甲,無聲地沒入茫茫黑夜。
黑夜行軍,艱苦異常。寒風卷著雪沫,抽打在士卒們凍得麻木的臉上。隊伍在崎嶇冰凍的道路上沉默疾行,只聞沉重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喘息。田穰苴依舊步行,走在隊伍前列,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面移動的旗幟,無聲地激勵著疲憊不堪的士卒。
那個名叫稷的年輕士卒,此刻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隊伍,懷里緊緊揣著將軍昨夜披在他身上的毛氅。他本想歸還,卻找不到機會,只覺得這氅衣重若千鈞,暖得燙心。
拂曉前最黑暗的時刻,前鋒營如期抵達黑松林。幾乎在他們剛剛占據有利地形,布置好警戒的同時,遠處的地平線上就傳來了沉悶如雷的馬蹄聲!
火把如長龍,映照出晉軍精銳的旗幟和兵甲寒光!他們果然來了,目標是繞過主戰(zhàn)場,直撲相對空虛的濮水糧道樞紐!
率領這支晉軍的,是一名以勇猛急躁著稱的將領。他根本沒想到潰敗懦弱的齊軍竟敢主動離開營壘,更沒想到會在此地遭遇嚴陣以待的伏擊!
當晉軍先頭部隊毫無防備地踏入黑松林邊緣的狹窄地域時,尖銳的梆子聲撕裂了黎明!
“放箭!”
潛伏了一夜的齊軍士卒,將所有的寒冷、疲憊和對饑餓的恐懼,盡數(shù)傾瀉為復仇的箭雨和震天的喊殺!滾木礌石從山坡轟然落下,瞬間堵塞了道路,也砸碎了晉軍前鋒的陣型!
遭遇突襲的晉軍陷入了短暫的混亂,但其主力畢竟訓練有素,很快便在將領的呼喝下試圖結陣反擊。
“將軍有令!死守隘口!一步不退!”齊軍前鋒營校尉聲嘶力竭地吼叫,帶頭沖入敵群。
戰(zhàn)斗瞬間進入白熱化。狹路相逢,勇者勝。齊軍憑借地利和先手,死死頂住了晉軍兇猛的反撲。林間空地成了血腥的磨盤,每一寸土地都在激烈爭奪。
田穰苴親率右軍,正沿著一條冰凍的河谷急速迂回。他計算著時間,聽著遠處傳來的越來越激烈的喊殺聲,面色沉靜如水。
“將軍,前鋒營壓力極大!恐難以持久!”斥候飛奔來報,身上帶著血污。
田穰苴抬頭看了看天色,啟明星已在東方亮起。他猛地拔出佩劍,劍鋒指向河谷出口方向,聲音穿透寒風:“全軍加速!目標,晉軍側翼!此戰(zhàn)有進無退!殺!”
“殺!”
積蓄已久的戰(zhàn)意轟然爆發(fā)!右軍士卒如同決堤的洪流,從晉軍毫無防備的側翼猛沖而出!
此時,正面苦苦支撐的前鋒營將士看到將軍的旗幟和生力軍從側翼殺出,頓時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歡呼,士氣大振!
“將軍來了!殺??!”
晉軍腹背受敵,陣腳大亂!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齊軍主力竟會出現(xiàn)在這個方向,而且攻勢如此兇猛決絕!
田穰苴一馬當先,長劍翻飛,并非一味悍勇沖殺,而是精準地指向晉軍指揮中樞所在!他所到之處,齊軍將士如同被注入狂勇,舍生忘死地向前突擊!
那名勇猛的晉將試圖穩(wěn)住陣腳,組織親兵反沖,正好對上田穰苴冰冷的目光。
“田穰苴在此!逆賊受死!”田穰苴一聲暴喝,聲如雷霆,竟蓋過了戰(zhàn)場喧囂。
那晉將被他氣勢所懾,動作微微一滯。就在這電光石火間,田穰苴身邊數(shù)名親衛(wèi)猛撲而上,刀矛齊下!并非田穰苴親自斬將,但他的存在和指揮,卻如同最精準的武器,瞬間瓦解了敵軍最堅硬的核心!
主將戰(zhàn)死,側翼被徹底突破,晉軍終于徹底崩潰,開始四散潰逃。
“追擊!不留俘虜!”田穰苴下令,聲音冷酷無比。他需要一場徹底的大勝,需要足夠的首級和繳獲來震懾所有敵人,也需要用敵人的血與肉來喂飽自己饑餓的軍隊,堵住朝中非議之口!
太陽完全升起時,戰(zhàn)斗已近尾聲。
黑松林內外,尸橫遍野,血流融化了冰雪,匯成一道道觸目驚心的暗紅色溪流。齊軍士卒們正在打掃戰(zhàn)場,收繳兵甲,割取首級,每個人的臉上都混合著疲憊、亢奮和麻木。
稷拄著長戈,靠在一棵被血濺紅的松樹下喘息,渾身都在不由自主地顫抖。他剛才親手刺倒了一個晉兵,溫熱的血噴濺在臉上的感覺,恐怕這輩子都忘不掉。
他看見將軍田穰苴正站在一處高坡上,聽取各營校尉匯報戰(zhàn)果和傷亡。將軍的鎧甲上也沾滿了血污和泥濘,但身姿依舊挺拔如松。
“……斬首兩千余級,俘獲兵車五十乘,戰(zhàn)馬數(shù)百匹,糧秣軍械無算……”校尉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
田穰苴微微點頭,臉上卻無太多喜色,目光掃過慘烈的戰(zhàn)場,掃過那些正在收斂的同袍遺體。
“陣亡弟兄,妥善收殮,登記造冊?!彼穆曇粲行┥硢?,“繳獲的晉軍糧秣,立刻分發(fā)給各營!讓將士們飽餐一頓!”
命令傳出,戰(zhàn)場上頓時響起一陣壓抑的歡呼。饑餓的士卒們眼睛都亮了。
就在這時,一騎快馬從臨淄方向疾馳而來,使者甚至等不及馬停穩(wěn)就滾鞍下地,高舉著一卷帛書,臉上帶著矜持與審視混雜的表情。
“君上詔令!田穰苴接旨!”
田穰苴緩緩轉身,看向使者,并未立刻跪下,只是平靜地問道:“君上有何旨意?”
使者被他的態(tài)度和周圍血腥的戰(zhàn)場氣氛懾了一下,強自鎮(zhèn)定,展開帛書,朗聲宣讀。詔書中先是褒獎了前次戰(zhàn)功,接著便是催促盡快與敵決戰(zhàn),言語間透露出對軍糧消耗巨大的不滿,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敲打之意,暗示其應知進退,勿要貪功戀戰(zhàn)。
周圍的將領們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他們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血戰(zhàn),保住了糧道,殲滅了敵軍一支精銳,換來的是這樣一封充滿猜忌和催促的詔書?
田穰苴聽完,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他伸手,接過那卷做工精美的帛書。
然后,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他隨手將其遞給旁邊的書記官。
“記錄下來:我軍新破晉軍偏師于濮水,斬首兩千,糧道已通。然士卒疲敝,需休整補充。決戰(zhàn)之期,臣自當斟酌,不敢有負君命?!彼D了頓,目光冷冽地看向使者,“使者遠來辛苦,可見我軍將士剛剛血戰(zhàn)方歇。請回報君上,穰苴……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時進軍,如何進軍,須依當前軍情而定。”
使者臉色煞白,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看著田穰苴那雙深不見底、仿佛凝結著濮水寒冰的眼睛,又看了看周圍那些渾身浴血、眼神不善的齊軍將領,最終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躬身道:“……在下,明白了。”
田穰苴不再看他,轉身走向正在分發(fā)食物的人群。
稷領到了一大塊剛剛煮熟、冒著熱氣的馬肉,他貪婪地咬了一口,粗糙油膩的口感此刻卻勝過任何珍饈美味。他抬頭,看著將軍走向傷兵聚集的地方,親自查看傷勢,分發(fā)食物。
他緊緊攥著懷里那件毛氅,又咬了一口馬肉,混合著血絲和塵埃,用力咀嚼著。
戰(zhàn)爭還遠未結束。但活下去,打贏這場仗的念頭,從未如此刻般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