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15日，星期五，晴，被汗水浸泡的軍訓終于結(jié)束了我叫張宇，十九歲，
身份證上的籍貫是一個你可能在地圖上用放大鏡都找不到的北方小縣城。今年夏天，
我揣著一張印著“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專業(yè)的錄取通知書，和我爸媽東拼西湊來的學費，
坐了二十多個小時的硬座，來到了這座據(jù)說遍地是機會的南方大都市。我讀的大學，
是一所不好不壞的二本，不好到說出去沒人知道，不壞到好歹也算是個本科。軍訓那半個月，
我像是被扔進了蒸籠。南方的太陽，熱情得讓人有點招架不住。每天揮汗如雨，唯一的盼頭，
就是食堂那口飯。對于我這種從北方來的、無肉不歡的碳水猛獸來說，
食堂二樓“風味園”的12號窗口，是我每天最大的慰藉。那個窗口，
主打的是各種硬菜：紅燒肉、土豆燒排骨、可樂雞翅……菜盆里那翻滾的肉塊和濃郁的醬汁，
是我艱苦軍訓生活中唯一的光。今天，軍訓結(jié)束后的第一個周末，我決定好好犒勞一下自己。
我揣著飯卡，興沖沖地奔向12號窗口。負責這個窗口的，
是個我們私下里稱之為“勺神李”的中年大叔。他大概四十多歲，身材微胖，
發(fā)際線高得有點危險，臉上總掛著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的成名絕技，
就是一手出神入化的抖勺功，虛無縹緲，神鬼莫測。我排在長長的隊伍里，
前面是一個穿著A錐J、一看家境就很好的哥們兒。輪到他時，
他順手從窗口旁邊的冰柜里拿了一瓶八塊錢的脈動，放在了窗臺上。
“勺神李”的眼睛瞬間就亮了，臉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盛開的老菊花?！昂绵希?/p>
”他拿起那把標志性的大鐵勺，豪邁地往那盆油光锃亮的土豆燒排-骨里一插，
滿滿當當一大勺，堆得像個小山包。他手臂的移動軌跡，平滑、穩(wěn)定，
堪比高精度的工業(yè)機械臂。“Duang！”一大勺肉，帶著滾燙的湯汁，
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扣在了那哥們兒的餐盤里。我眼饞地瞥了一眼，至少五六塊飽滿的排骨，
土豆反而成了點綴?！巴瑢W慢走，下次再來?。 鄙咨窭顭崆榈負]手作別。輪到我了。
我咽了口唾沫，指著那盆排骨，用我自認為最真誠的聲音說：“師傅，麻煩來一份這個，
多……多給點肉?！薄吧咨窭睢蹦樕系男θ?，瞬間就收斂了。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
就像在看一粒無關緊要的灰塵。他還是拿起了那把勺子，還是舀了滿滿一勺。然而，
就在那勺子離開菜盆，向我的餐盤移動的那短短半米距離里，奇跡，或者說，
對我而言的“悲劇”，發(fā)生了。他的手腕，開始了一套令人嘆為觀止的、高頻率的微操。
那不是簡單的抖動，那是一種藝術。抖得既有節(jié)奏感，又有力量感，
精準地將重力勢能轉(zhuǎn)化為排骨的動能。我眼睜睜地看著，我那即將到手的排骨們，
像是參加了一場殘酷的跳水比賽，一塊、兩塊、三塊……紛紛以優(yōu)美的姿態(tài)，
回到了它們溫暖的醬汁大家庭。最后，當那把歷經(jīng)坎坷的勺子，終于抵達我的餐盤上方時，
它所承載的，只剩下了兩塊小得可憐的、幾乎全是骨頭的排骨，
以及一大堆吸滿了湯汁、濫竽充數(shù)的土豆。我當時就傻眼了?！皫煾怠蔽叶酥P子，
感覺臉頰發(fā)燙，鼓起了我十九年來所有的勇氣，“這……這也太少了吧？跟前面那個同學的，
差太多了?！薄吧咨窭睢闭皖^用勺子在菜盆里攪和，把那些肉塊重新翻到上面來。
他頭也不抬，用一種陰陽怪氣的、拖著長音的調(diào)調(diào)說：“哎呀，小伙子，不能比，不能比。
人家同學那是愛運動，消耗大，得多補充點蛋白質(zhì)。你看你這小身板，文文靜靜的，
就得多吃點素菜，健康，對身體好，還能省錢?！彼@番話，聲音不大，
但周圍排隊的同學都聽見了。幾聲壓抑不住的竊笑，像針一樣扎在我的耳朵里。
我一個剛從縣城出來、自尊心比天還高的大一新生，哪里受過這種當眾的羞辱？我的臉，
“騰”地一下就紅到了脖子根。我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聚焦在我盤子里那兩塊孤零零的排骨上。我張了張嘴，想反駁，想理論，
但看著“勺神李”那副“你能奈我何”的嘴臉，和身后越來越不耐煩的隊伍，
我最終還是一句話都沒說出來。我端著我那份“健康套餐”，幾乎是逃一樣地，
找了一個最偏僻的角落坐下。我用筷子撥弄著盤子里的土豆，一塊排骨也舍不得吃。
我腦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著剛才的畫面：那個買了脈動的同學盤子里的肉山，
和我盤子里這兩塊骨頭的鮮明對比；“勺神李”那兩副截然不同的嘴臉。我明白了。
這不是手抖，這不是偶然。這是一種規(guī)則。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赤裸裸的潛規(guī)則。
那瓶八塊錢的脈動，就是一張“通行證”。買了，你就是“自己人”，
就能享受到“大勺”的待遇。不買？那你就是“外人”，就只配吃他抖剩下的殘羹冷炙。
這是一種精準的、無聲的敲詐。它敲詐的，就是我們這些每個月只有幾百塊生活費，
連買瓶飲料都要猶豫半天的窮學生。它剝奪的，不僅僅是我們盤子里的幾塊肉，
更是我們的尊嚴。我低頭看了看我腳上那雙穿了三年、鞋邊都開了膠的運動鞋，
又想起了我爸媽在老家，為了省幾塊錢電費，夏天連空調(diào)都舍不得開的樣子。
一股巨大的委屈、憤怒和無力感，像潮水一樣，瞬間淹沒了我。我把頭埋得很低，眼淚，
不爭氣地，一滴一滴，掉進了那碗冰冷的米飯里。
第二卷：一個理科生的“實驗報告”2023年9月18日，星期一，陰周末兩天，
我?guī)缀鯖]怎么去食堂。我就靠著幾包泡面和火腿腸對付了兩天。我不是不想吃飯，我是怕了。
我怕再看到“勺神李”那張臉，怕再經(jīng)歷一次那種公開的羞辱。周一，我把我的遭遇，
在宿舍的“臥談會”上，當成一個笑話，講給了我的室友們聽。沒想到，
我這一個人的“笑話”，竟然是三個人的“悲劇”?！拔也?！宇兒，
原來你也……”睡我對床的胖子王濤，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差點把床板給拍塌了，
“我就說呢！我他媽每次打的紅燒肉，都像是被人提前偷吃了一半！我還以為我點兒背呢！
”胖子家是開小超市的，不差錢，但就是個直腸子，壓根沒往“潛規(guī)則”那方面想。
“我也發(fā)現(xiàn)了?！蔽覀兯奚岬膶W霸，陳默，推了推他那厚得像瓶底一樣的眼鏡，冷靜地說，
“我觀察過，那個李師傅的打菜份量，存在一個非常明顯的‘二元離散分布’。
購買飲料的學生，得到的菜品重量，顯著高于未購買飲料的學生。這在統(tǒng)計學上，
不可能是隨機事件?！薄罢f白了，就是看人下菜碟唄！”宿舍長劉哲總結(jié)道，
他比我們大兩歲，是復讀考上來的，社會經(jīng)驗豐富一些，“這幫人，
都是食堂承包商自己招的，學校根本管不著。他們就靠著這點小權(quán)利，給自己撈外快。
那個飲料冰柜，肯定是他自己的，賣一瓶，他自己就多賺幾塊錢。一天下來，比他工資都高。
”“那我們就這么忍著？”胖子氣得臉都紅了，“不行！這孫子太欺負人了！
我們?nèi)W校后勤處告他！”“告他？怎么告？”劉哲搖了-搖頭，一盆冷水潑了下來，
“你沒有證據(jù)。你說他手抖，他說自己帕金森。你說他給別人打得多，
他說勺子里的肉有多有少，純屬運氣。你去鬧，人家就一句話‘同學，
我們會加強內(nèi)部管理的’把你打發(fā)了?；仡^，那孫子知道了，不在你飯里吐口水就不錯了。
”劉哲的話，讓我們都沉默了。是啊，我們手里，什么證據(jù)都沒有。所有的委屈，
都只是我們的“感覺”。在那些掌握著話語權(quán)的成年人面前，“感覺”，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宿舍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腦子里，
卻像是有無數(shù)行代碼在飛速地滾動。
證據(jù)……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學……二元離散分布……陳默的話，像一道閃電，
劈開了我腦中的迷霧。我是誰？我是一個學計算機的。我們這個專業(yè)，
最不相信的就是“感覺”，我們只相信冰冷的、客觀的、無法被辯駁的“數(shù)據(jù)”。
如果“感覺”無法成為證據(jù)，那我就把“感覺”，變成“數(shù)據(jù)”！
一個大膽的、帶著濃濃理科生“中二”氣息的計劃，在我腦海里，逐漸清晰了起來。
“兄弟們，”我從床上坐了起來，眼睛里閃著光，“我們不能就這么算了。
他們不是要證據(jù)嗎？那我們就給他們做一個，讓他們誰也無法反駁的，鐵證！
”2023年9月19日，星期二，小雨第二天，
我們宿舍的“‘勺神李’行為模式量化分析”項目，正式啟動。我們四個人，
進行了一個縝密的分工。我，作為項目發(fā)起人，擔任“項目經(jīng)理”兼“首席數(shù)據(jù)分析師”。
胖子王濤，家庭條件最好，不差錢，負責扮演“對照組A”，也就是“大款組”。
他的任務是，每天中午，都去12號窗口，
買一瓶最貴的飲料（通常是10塊錢的功能飲料），然后打一份當天的招牌葷菜。學霸陳默，
生活費標準，負責扮演“對照組B”，也就是“小康組”。他的任務是，
買一瓶最便宜的飲料（3塊錢的可樂或冰紅茶），打一份同樣的葷菜。而我，
則本色出演“實驗組”，也就是“貧困組”。我的任務是，不買任何飲料，硬著頭皮，
去接受“勺神李”的“隨機審判”。宿舍長劉哲，
負責最重要的“外圍保障”和“影像資料采集”。他每天會假裝在旁邊排隊或者等同學，
用手機，從不同的角度，偷偷錄下“勺神李”給我們?nèi)齻€人打菜時的全部過程。
為了保證實驗的嚴謹性，我們還制定了幾條嚴格的“實驗原則”：每天打的菜必須是同一道，
以排除不同菜品本身成本差異的干擾。為了避免被認出來，
我們?nèi)齻€人每天打菜的順序都是隨機的。每次打完菜，不能當場食用，
必須以最快的速度端回宿舍，進行“樣本處理”。我們的秘密武器，
是我從學校物理實驗室里，跟一個相熟的學長“借”來的一臺高精度電子天平，
可以精確到0.01克。于是，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我們宿舍每天中午，
都會上演一出充滿了“科學精神”的、略帶心酸的“行為藝術”。每天中午十二點半，
我們四個人，就會像特工接頭一樣，端著三個餐盤，回到宿舍。然后，宿舍的門一關，
窗簾一拉。我戴上一次性手套，表情嚴肅得像在做生化實驗。我小心翼翼地，用筷子，
把胖子餐盤里的肉，一塊一塊地夾出來，放在天平的托盤上?！皩φ战MA，樣本1號，
凈肉重：142.35克。肉塊數(shù)量：6塊?！蔽乙贿叿Q，
一邊在一個Excel表格里記錄下來。緊接著，我又把土豆等“非目標物體”，夾出來，
單獨稱重。“對照組A，樣本1號，配菜重：58.12克?！比缓?，是陳默的“小康組”。
“對照組B，樣本1號，凈肉重：125.88克。肉塊數(shù)量：5塊。”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