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有了重量,有了氣味。
粘稠的淤泥沒過腳踝,像無數(shù)只冰冷的手,死死攥著腳脖子,每一步都像要把腿從爛泥里硬生生拔出來。污水散發(fā)著刺鼻的臭味,是爛菜葉漚爛的酸腐、鐵銹的腥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像是燒焦頭發(fā)的糊味——那是他靈魂被硬剜掉一塊后,留下的焦糊氣。
身后的追喊聲,被厚厚的混凝土墻和彎彎繞繞的管子濾了好幾遍,終于變成了遠處角落里模糊的回響,像隔著一層厚棉被。只有心在腔子里咚咚咚地砸著肋骨,震得耳朵里嗡嗡響,還有血沖上腦門的嘶嘶聲,提醒著他剛才那場玩命的狂奔有多慘烈。
凌夜背靠著一根冰冷、粗糲得像砂紙的巨大排污管,身子順著銹跡斑斑的管壁慢慢往下滑,直到半張臉幾乎浸在臟污的水里。他大口喘著氣,每一次吸氣都扯得肺管子生疼,帶著濃重腐爛味的空氣像刀子一樣刮著喉嚨。
他沒急著看身上的傷,而是先把念頭沉進腦子里那片微光大陸。
湖面上空,那團銀影子又定住了,像顆凍僵的星星。剛才因為那“臟東西”鬧出的動靜,好像從來沒發(fā)生過。只有一條新的、短得像墓碑刻字的冷冰冰消息,戳在影子底下:
【臟東西沒了。線穩(wěn)了。】
沒問一句疼不疼,沒半點關(guān)心,對他剛才遭的罪、做的狠事,連個屁的評價都沒有。就一個結(jié)果。
凌夜扯了扯嘴角,想笑,結(jié)果只吐出一串渾濁的水泡。是啊,還能指望啥?難道還盼著那不像人的玩意兒會為他撿回條命高興?
他收回念頭,咬著牙開始檢查自己。手肘膝蓋擦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皮肉估計都翻開了。最要命的是腦子里,那種把東西硬從意識里撕下來的劇痛還沒散,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像有根釘子在里面鉆,想點事兒都費勁,像生了銹的齒輪在轉(zhuǎn)。靈魂像是真被挖走了一塊,留下個空落落、冷颼颼的窟窿。
可怪的是,在這累得快散架、疼得鉆心的深處,一股子陌生的、冰涼的清醒勁兒,卻像水底浮起來的冷玉,慢慢漫開了。
他覺著自個兒對周圍的感知好像變尖了。污水淌過的細微紋路、遠處耗子啃東西的窸窣聲、甚至空氣里不同爛東西散出的那點微弱臭味,都能分得清清楚楚。這不是超夢塞給他的,是他自個兒的感官,在挨了那場靈魂上的“大刑”之后,硬生生被撐大了。
是傷太狠變了樣?還是……跟那非人的玩意兒線連深了,被它染上了?
一股寒氣順著脊梁骨往上爬。
他甩甩頭,想把這不踏實的念頭甩開,眼睛警惕地掃著這片臨時的窩。這兒像是個巨大污水池子的邊角,頭頂是粗壯的混凝土柱子撐著,渾濁的水面上漂著讓人想吐的爛絮和垃圾。超夢的導(dǎo)航在這兒斷了,標著【沒人愛管的地兒,能喘口氣】。
死靜,成了最大的聲響。
孤獨感像冰水,從來沒這么實打?qū)嵉匮瓦^他。剛才逃命時那股子沖勁泄了,只剩下光溜溜的后怕和鉆到骨頭縫里的累。他像個被世界忘在下水道里的渣子,跟臟污和黑暗攪和在一塊兒。
那塊碎片……“門鑰匙”……
這詞兒像句惡毒的咒,在他腦子里一遍遍響。它帶來的不光是瘋話,更像是個指路的箭頭,指著一個讓人打哆嗦的方向。超夢掉下來,不是碰巧?是更高處下棋的落子?還是……他這個一直“廢”著的身子,本身就是個早就被畫了圈的“靶子”?
恐懼像只無形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可另一種東西,卻在害怕的土里,悄悄冒出了帶刺的芽。
那是力量。
就在剛才,他真真切切嘗到了那種超出凡人、看透一切、把自己從死地里硬拽出來的力量。就算它冰冷、不像人、渾身是刺,可它確確實實,把他從鬼門關(guān)前拖了回來。
這力量,跟他天天抬頭看的那壁畫上的英雄們,多像?又多……不一樣?
守夜人靠著禁墟、靠著傳下來的本事、靠著信的東西和豁出去的命去斗那些邪乎玩意兒。
他這會兒沾上的,更像是一種……從別的世界規(guī)則里直接扒拉出來的、純粹的、近乎野蠻的“力”。
腦子里,那幅學(xué)院的活地圖自己又攤開了,一條新的、繞開所有巡邏線的、回醫(yī)療部小黑屋的路,正被重新算出來,旁邊標著“能成”和“懸”。
【建議:天快亮前,從C-12號廢通氣井鉆回去。那會兒守門的換班,能偷溜。】
冰冷的選項又擺在了眼前。
回去,就得重新戴上“廢物倒霉蛋”的假臉,回到那被盯著的籠子里,假裝啥都沒發(fā)生。懸的是,技術(shù)部那幫人可能已經(jīng)從爛泥地里扒拉出更多線索,等著他的可能是更狠的盤問。
跑?靠著腦子里這張圖和超夢那藏貓貓的本事,也許能溜出深黯學(xué)院,消失在茫茫人海里??扇缓竽??一個揣著驚天秘密、可能被守夜人滿世界追的“廢人”,能跑多遠?更別說,“門鑰匙”那鬼影子像把劍懸在頭頂。
他低頭,看著污水里那雙微微發(fā)抖、傷痕累累的手。
一幅畫面不受控制地撞進腦子:張岳那裹著石頭的、硬邦邦的拳頭,還有踩在他背上的、帶著嘲弄的鞋底。
壁畫上,林七夜那雙劈開黑夜、又亮又狠的眼睛。
還有……超夢那冰得掉渣、好像能把一切都抹掉的紫色目光。
三股力量,三條道,在他心里撞得哐哐響,撕扯著。
過了好一會兒,他慢慢抬起頭。臟水里映不出他此刻的眼神,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漆黑。
他選了。
沒有喊口號,沒有熱血沸騰。就是個累垮了、渾身是傷的孤影子,從冰冷的臟水里艱難地站起來,拖著灌了鉛似的腿,朝著超夢指的那條回“籠子”的路,悶不吭聲地邁出了第一步。
每一步,都像踩在命懸一線的鋼絲上。
他知道,打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個只曉得崇拜英雄的孤兒凌夜。
他成了自己秘密的囚徒,也成了撬動未知棋盤的第一顆……無聲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