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血月高懸。
耳邊隱約有著刀劍碰撞、廝殺哀嚎之聲響起。
轟——
刀劍相擊的錚鳴混著垂死之人的嗚咽,如毒蛇般鉆進她的耳膜。轟然倒塌的白色神殿揚起漫天雪霧,雕滿圣紋的石柱在眼前炸裂成齏粉,飛濺的碎石劃破臉頰,溫?zé)岬难螇嬄湓诮Y(jié)霜的睫毛上,燙得她瞳孔驟縮。
刺鼻的鐵銹味裹著寒風(fēng)灌進鼻腔,她跌跌撞撞沖進神殿內(nèi)殿,看見了驚人的一幕:整個神殿到處灑滿鮮血,祭司躺在地上,胸口被刺穿,已經(jīng)死亡,剩余的族人也橫七豎八躺在地上,滿身鮮血。
“別想逃!”身后尖銳的怒喝撕破死寂,少女壓住快要燒起來的血液,拼命地逃跑。
一路上,尸橫遍野,血流成河,原本祥和安寧的圣潔雪山已成了修羅地獄。
那些倒在沿途的尸體,臉上沒有恐懼,唯有憤怒、不甘。
“刷刷刷——”
當(dāng)?shù)谌暣痰度肴獾膼烅懖林下舆^時,詩妮猛地向右急轉(zhuǎn),卻撞進一片更血腥的修羅場。數(shù)十具尸體堆疊成小山,族人們瞪大的眼睛里凝固著未散的怒火,他們至死都緊握著象征家族榮耀的霜紋匕首。
追兵的腳步聲震得地面發(fā)顫,她踉蹌著沖向懸崖,身后傳來箭矢破空的銳嘯。再次聽到刀劍聲的少女加快腳步向前跑去,隨著她的跑起,刀劍聲越來越大,少女聽后越加驚恐,拼命地向前逃去。
此時身后追著的刀劍聲已經(jīng)距離少女極近眼看就要擊中,此時少女的前方已無路,乃是一懸崖。
懸崖邊緣的積雪在靴下簌簌滑落,詩妮望著深不見底的霧靄,恍惚看見父親將圣物塞進她掌心的模樣。
懸崖下的霧靄裹著雪粒子往詩妮衣領(lǐng)里鉆。她望著深不見底的黑暗,靴底的積雪簌簌滑落,砸在巖壁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
身后追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金屬護具摩擦的聲響刺得她耳膜發(fā)疼,那人每走一步,地面的積雪就被踩出猩紅的腳印——是族人們的血。
一邊是懸崖,一邊是追殺,不論選哪一邊都是死路一條…
只是在跳下懸崖也有可能會留下全尸,這樣總比被死在那個人手中要好的多。
“跳下去或許能留個全尸?!鄙倥难例X在寒風(fēng)中打顫,她想起老祭司說過的話:“柯林家族的血,要么灑在戰(zhàn)場上,要么沉入冰淵里?!?/p>
少女悲笑一聲,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朝著懸崖向下一躍……
那聲音便沒再響起,按著原路返了回去……
“我死了嗎?”
不知過了多久,刺骨的冰冷喚醒了她。
詩妮趴在厚厚的苔蘚上,吐出的白霧在地面凝成霜花。她顫抖著摸向頸間,吊墜還在,只是原本溫潤的綠藍寶石此刻泛起陣陣光明,遠處傳來狼嚎,她摸了摸斷裂的肋骨,突然笑了——至少,沒被那人親手殺死。
指縫間滲出的淚水滴落在焦土上,蒸騰起細小的白霧,而遠處的雪山之巔,依舊狂風(fēng)暴雪,仿佛在見證一個家族的隕落與重生。
嘀嗒——
一滴冰涼的水滴打在皮膚上,很快,第二滴第三滴,水滴越來越多,漸漸打濕了身上薄薄的衣物,刺骨的寒意從手腳蔓延開來。
灰色的天空,延綿不斷的伸向四周,淅淅瀝瀝的開始下起了雨,渾濁的雨滴雜亂地落在她的身上。
她討厭這樣壓抑的天色。
詩妮艱難地挪動四肢,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片樹林里,雙手陷在潮濕的草地里,已經(jīng)滿是草屑和污泥,身上的衣服都被雨水打濕。她支撐自己站起來,剛想往前一步就被拖在地上的衣服絆住,整個人狠狠摔倒在水坑里。
詩妮已經(jīng)好久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狼狽不堪的事情了,她雙手陷在泥里,努力想抬起身子,閃電劃過漆黑的蒼穹,一瞬間頭頂?shù)碾姽庹樟亮怂闹車?,她費盡力氣從泥坑里爬出來,仔細打量了自己的身體還有周邊的環(huán)境,才終于明白了心底那種怪異感從何而來。
另外,這里是哪里?
透過漆黑的雨幕,她只能勉強看見遠處一道巨大的輪廓,借著打雷時撕裂天幕的閃電,詩妮驚得倒吸一口涼氣,那居然是一座巨壁!
巨大的墻壁佇立在平原上,兩邊延伸至茂密的森林中,從雨幕中透出的輪廓來看,是類似于牢籠的設(shè)計。
詩妮捋過額前被雨水打濕的劉海,瞇起眼睛打量著眼前高大的建筑物。
傾瀉而下的雨越來越大,沖刷著寂靜的大地冰冷刺骨的涼意透過濕透的衣服滲入骨髓,詩妮漠然地看著周邊完全陌生的景象。
越是未知情況,越不能放松警惕。
她熟練的從褲子皮帶內(nèi)側(cè)掏出一片刀片,迅速在左手手掌上劃了一刀,鮮血瞬間涌出混著雨水滴落在草上,流進泥土。
痛感是真的,不是做夢。
詩妮背靠著樹干緩緩蹲下,雙手掩住面容,肩膀微微抖動著,咸濕的液體從手掌間的縫隙中流出,胸腔里壓抑的痛楚像一根無形的木棍在血肉里翻攪……
***
希干希納區(qū) 834年
閃電劃破天際,滾雷碾過漆黑的蒼穹,大雨傾盆而下,被巨壁圈住的希甘希納區(qū),在雨幕的沖刷下隱約可見點點燈火,朦朧的籠罩在雨簾和煙霧之中。
城墻腳邊,陡坡下,一行人影帶著微弱的燈光在暴雨澆灌中緩慢移動著。
“真是的,現(xiàn)在雨下成這樣,那些個土匪哪會挑這個時間來襲擊啊,再說這個鬼天氣有哪個倒霉蛋會帶著錢袋出門??!”漢尼斯罵罵咧咧的走在街道上,泥濘的道路上,被軍靴踩出飛濺的泥水沾染了士兵的衣服。
“畢竟是上頭的命令,而且這樣的天氣,對那些盜賊來說不正是趁火打劫,作案的好時機嗎?而且一般巨人會從南邊開始進攻,所以北部的瑪麗亞之墻可是防御最低的地方?!?/p>
同行的里希特倒是比較溫和,他舉著軍用燈,傾斜的雨水順著衣襟流進雨衣里,用力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繼續(xù)與身邊的隊友交談著。
“說起來,卡露拉好像懷孕了哦,耶格爾醫(yī)生家里馬上要有新成員了?!碧岬胶糜眩瑵h尼斯心情倒是稍稍緩和了一點,“這樣說來,你家女兒今年三歲了吧?”
“嘿嘿,這孩子簡直和凱倫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天生就很活力。如果她愿意,將來我就培養(yǎng)她去參軍?!碧岬綈燮?,里希特臉上也漸漸浮現(xiàn)出幸福的神態(tài)來,眾人一時間也被轉(zhuǎn)移了注意力,就著各家的瑣碎事情,開始一句一句插科打諢起來。
“哎呀是嗎?如果成為憲兵去內(nèi)地生活,那可就享福了!有個當(dāng)憲兵的女兒,多好??!”
“到時候別忘了請大家吃酒啊!”
“就是就是,怎么說也是戰(zhàn)友!”
“哈哈哈一定一定!”
暴雨絲毫沒有減弱的現(xiàn)象,巡邏士兵們的身影與黑夜幾乎融為一體,只能看清點點燈光在雨幕中緩緩移動,城門上方的駐扎士兵已經(jīng)掛起了警示燈,黑夜中幾點星星之火在上空遙遠飄渺。
“那是什么?”正當(dāng)他們走到城門口時,突然有個士兵喊出聲,打破了嘩嘩雨聲和腳步聲交織而成的寂靜。
“你嚷什么嚷啊,是個小女孩!”
漢尼斯湊上去仔細看了看,是一個看起來約約十幾歲的小女孩,一身臟兮兮的,早已看不出顏色寬大衣裙,全身是泥巴跟草屑,身上還有著不少著藤刺和樹枝刮傷的痕跡,白色長發(fā)被雨水打濕,一動不動的倒在墻邊。里希特最先走上去抱起這個小女孩,女孩單薄孱弱的令人心驚。
“還有心跳,還活著!”他隨即抱起懷中的女孩,轉(zhuǎn)身快步往耶格爾醫(yī)生的房子走去,“現(xiàn)在送她去耶格爾醫(yī)生那里!”
格里沙·耶格爾的醫(yī)術(shù)在希干希納區(qū)是最出名的,這個小姑娘突然出現(xiàn)在希甘希納區(qū)城門處,再聯(lián)想到最近有關(guān)于強盜在瑪麗亞之壁內(nèi)流竄的流言……
漢尼斯顯然意識到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他命令其他士兵繼續(xù)巡邏,看看有沒有其他受傷的人,自己緊隨其后,跟著里希特去往耶格爾住所。
****
格里沙替女孩量了量體溫,推斷說只是發(fā)高燒昏迷,等體溫降下來吃點藥再睡一覺就好了。
卡露拉打來一盆水,溫柔的替她擦干凈身體,換上干凈的睡衣,當(dāng)擦去女孩臉上的泥污時,她驚訝的發(fā)現(xiàn)這是個模樣精致的女孩,想到自己將為人母,再加之從里希特和漢尼斯口中得知了女孩可能經(jīng)歷的災(zāi)難,不由得更加憐愛這個來路不明的孩子。
“真是辛苦你了,卡露拉。”里希特走進房間,“這孩子情況好點了嗎?格里沙讓我把藥端進來讓這孩子吃下去?!?/p>
“沒關(guān)系的,孩子現(xiàn)在還昏迷著呢,倒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卡露拉惋惜道。
里希特將手里的托盤輕放在桌子上,剛剛巡邏回來的士兵們已經(jīng)跟漢尼斯匯報過了,除了這個小女孩,其他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人受傷,可能是在較遠的城鎮(zhèn)出了什么事,才會離開家人來到這里,結(jié)果淋雨,高燒昏迷了。
看著床上小女孩沉靜的睡顏,里希特心底也漸漸柔軟下來,恍惚間想起什么,又轉(zhuǎn)頭對著床邊的卡露拉說道:“說起來,我聽說你懷孕的喜事了,真是恭喜??!”
“啊呀!謝謝你啊,布萊登?!?/p>
卡露拉有些羞怯的笑了笑,雙手不經(jīng)意間撫上小腹,滿眼都是對著肚子里未成形的胎兒的愛憐。
此時,詩妮從昏迷中漸漸恢復(fù)意識,感覺到自己此刻仿佛全身被溫暖與柔軟包裹住,讓人情不自禁想一種沉淪的感覺。
好像,在家里一樣。
驟然間睜開眼睛,入眼的是頭頂老舊的天花板,隱約墜著蜘蛛網(wǎng),跳躍的燭光照得屋子有種讓她不適應(yīng)的昏黃。
“誒,你醒啦!”身邊傳來又驚又喜的聲音,詩妮這才發(fā)現(xiàn)屋子里還有其他人。
“!”若是在往常,詩妮大概會直接出手壓制住對方,再逼問這里是什么鬼地方。
可是現(xiàn)在,她只是個發(fā)了高燒的少女,此刻渾身無力,頭痛劇烈,只能勉力睜開眼睛看著床邊的女人。
眼前的女人大概剛剛二十出頭,身著毛線上衣和寬大裙擺,黑色長發(fā)被打理的很仔細,柔順的梳在胸前,一雙綠寶石般的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熠熠發(fā)光。
看起來無害,對我沒有惡意。
得出這個結(jié)論后,她心里的防備卻沒有卸下仍然直勾勾的盯著她,一雙手在被單下逐漸蓄力。
卡露拉看著眼前剛剛蘇醒的女孩,那是仿佛晶瑩剔透的冰川一般的眼睛,映著屋里的燭光微微閃爍,白色的發(fā)絲仿佛柔軟的絲綢落在枕頭上,是一眼就能喚起母性,勾起保護欲的長相。
“孩子,你沒事吧,現(xiàn)在還感覺難受嗎?”
想到女孩的經(jīng)歷,卡露拉慈愛的走上去,溫柔地撫摸她的頭。
詩妮沉下眼簾,輕抿嘴角,搖了搖頭,被子下的手緩緩松開,原本緊繃的身軀逐漸放松下來。
是她太過敏感了,至少現(xiàn)在,她是個小孩子,這里的人應(yīng)該不會對她有什么企圖。
這般景象在卡露拉眼里看起來就是女孩羞怯乖巧,又害怕警惕陌生人的可憐樣,被那水光粼粼的眼睛吸引住,卡露拉心里更加喜愛這個來路不明的小姑娘。
記著丈夫的囑托,卡露拉替她試了試體溫,又把剛剛里希特端上來的藥喂給了小女孩,看著她因為苦澀而緊抿的唇角忍不住笑出了聲。
狂風(fēng)暴雨拍打在玻璃窗上,噼啪作響,房間角落里亮著一盞燭燈。女孩微微瞇起的眼睛里透出幾分倦怠,卡露拉順手幫她理了理胡亂散開的長發(fā),掖好了被子,在道了聲晚安后,轉(zhuǎn)身拿起燭燈準(zhǔn)備離開房間了。
“哦對了,孩子,我忘了問你的名字了,你叫什么?”
關(guān)上房門之前,卡露拉忽然回頭問了一句,房間里驟然降下的亮度,只隱約勾勒出床上凸起的輪廓,過了很久,才悶悶地傳來一句:“詩妮?!?/p>
“詩妮…‘雪’的意思啊,這是個好名字呢!”
卡露拉仔細咀嚼了一下這個名字,笑著稱贊道,“晚安,詩妮?!?/p>
隨著門栓的落下聲,臥室里一片靜默,只余屋外不絕的雨聲。黑夜猶如長河一般,在不大的空間內(nèi)流淌。
不知什么時候詩妮睜開眼睛,盯著黑暗中某片看不見的灰塵,安靜了很久很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