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萊迪躺在沙發(fā)上時,二十八歲的脊梁還彎著餐館后廚常年洗碗的弧度。
米白色沙發(fā)套洗得發(fā)皺,邊角起了毛球,像她去年冬天穿破的毛衣,
陽光從百葉窗縫里漏進來,在她手背上投下細窄的光斑,晃得人眼睛發(fā)沉。她閉著眼,
呼吸放得很輕,像小時候在外婆的堂屋里等她從菜園回來那樣——那時也是這樣靜,
只有掛鐘的滴答聲和院外老槐樹的葉子響,等外婆的聲音穿過木門縫:“小迪,
煮好紅薯啦”,她就會一骨碌爬起來?,F(xiàn)在她等的是外婆來接她去天堂。
意識漸漸模糊的時候,那聲音真的來了。不是紅薯的香氣裹著的,是帶著點風(fēng)的涼意,
像外婆夏天用蒲扇給她扇風(fēng)時的語氣:“小迪,還睡懶覺呢,快起來啦?!彼旖菑澚藦?,
正要睜開眼,“哐當”一聲脆響突然砸進來,玻璃碎片濺在地板上,像撒了一地碎星星。
外面?zhèn)鱽砗⒆觽兾呐苓h聲,是樓下的小孩又在扔石子玩。謝萊迪緩緩睜開眼,
眸子里的光一點點暗下去,像被風(fēng)吹滅的燭火。她抬起手腕,那里有幾道新添的紅痕,
隨手抓過茶幾上一張廣告紙蓋上去,紙角垂下來,遮住了她沒什么血色的指尖。
門口忽然有“窸窸窣窣”的響動,不是風(fēng),是活物的聲音。謝萊迪愣了愣,
起身去開門——樓道里的聲控?zé)袅亮?,昏黃的光里,一只貓蹲在她家門口。是只簡州貓,
毛色是淺灰的,頭頂卻有一撮心形的灰毛,像誰用顏料點上去的。它的眼睛很亮,
是琥珀色的,盯著她看的時候,一點也不怕人,反倒透著股倔勁兒,尾巴慢悠悠地晃了晃,
像是在打量她。謝萊迪沒讓它進來。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空蕩蕩的冰箱,又看了看貓,
輕輕說了句“我自顧不暇”,就關(guān)上了門。門關(guān)上的瞬間,她好像聽見貓“喵”了一聲,
很輕,卻像根細針,扎了她心口一下。第二天早上出門上班,那只貓還在。它卷成一團,
睡在她家門口的舊地墊上,淺灰的毛被晨露打濕了一點,看起來軟乎乎的。
謝萊迪腳步頓了頓,還是沒停,徑直走了過去。她在一家小餐館當服務(wù)員,
從早上十點忙到晚上九點,回到家時已經(jīng)累得抬不動腿。掏出鑰匙開門的瞬間,
那團淺灰色突然動了——貓醒了,不等她反應(yīng),就順著門縫溜了進去?!俺鋈?。
”謝萊迪皺著眉,彎腰想把它抱出去??韶埾裆烁@到沙發(fā)底下去了,任憑她怎么勾,
都不出來。她嘆了口氣,算了,隨它吧。反正這屋子也沒什么值錢東西,無非多添一張嘴。
從那天起,貓就賴下了。每天到了飯點,它就會圍著謝萊迪的腳邊轉(zhuǎn),“喵喵”地叫,
聲音不高,卻很執(zhí)著。謝萊迪一開始沒管,直到有天晚上,貓叫得實在太響,她煩了,
起身打開冰箱——里面只有幾個雞蛋和一把快蔫了的青菜。她煮了個雞蛋,
剝了殼掰成小塊放在盤子里,貓湊過去,小口小口地吃起來。看著貓吃東西的樣子,
謝萊迪忽然覺得自己也餓了,又煮了個雞蛋,就著涼白開吃了下去。那是她這半個月來,
第一次好好吃一頓飯。她還是沒給貓取名。外婆以前說,取了名字,就有了牽掛,
走的時候會舍不得。她怕自己舍不得。貓很黏人。謝萊迪晚上睡在臥室,
貓就趴在臥室門口;她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貓就跳上沙發(fā),蜷在她旁邊。有天半夜,
她做了噩夢,夢見外婆倒在菜園里,她怎么喊,外婆都不答應(yīng),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
她在夢里啜泣出聲。迷迷糊糊中,她感覺有個暖乎乎的東西爬上床,輕輕蹭了蹭她的臉,
然后靠著她的胳膊,慢慢睡著了。謝萊迪睜開眼,借著窗外的月光,看見貓的側(cè)臉。
淺灰色的毛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心形的白毛像個小光斑。她伸出手,
輕輕碰了碰貓的耳朵,貓沒醒,只是往她懷里縮了縮。那一刻,
謝萊迪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松了點,像常年緊繃的弦,終于有了一絲弧度。
日子好像慢慢有了點盼頭。謝萊迪會在下班時繞到菜市場,買一把新鮮的青菜,
或者一小塊肉,煮給貓吃,順便也給自己做一碗面。貓會在她做飯時蹲在廚房門口,
看著她切菜、煮面,偶爾“喵”一聲,像是在搭話。她會跟貓說說話,
說餐館里今天來了個很客氣的客人,說樓下的槐樹又開了花,說她今天發(fā)了工資,
比上個月多了五十塊。貓不說話,只是用頭蹭蹭她的手。
就在她以為生活能這樣慢慢好起來的時候,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平靜?!伴_門!謝萊迪!
你給我開門!”門外的男人聲音很粗,帶著火氣,砸門的聲音“砰砰”響,震得門板都在抖。
謝萊迪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是她爸。她深吸一口氣,走過去開門。門剛打開,
一個高大的男人就擠了進來,身后還跟著個十六歲的男孩。男人穿著一件洗得發(fā)黃的襯衫,
頭發(fā)亂糟糟的,看見謝萊迪,眼睛一瞪:“你躲什么躲?我還能吃了你?
”身后的男孩是她弟弟,謝子龍。是她爸當年從外面帶回來的私生子,比她小十二歲。
謝子龍斜著眼睛掃視著屋子,嘴角撇了撇,滿臉鄙夷,
好像這狹小的出租屋臟了他的眼睛——他穿著嶄新的運動服,鞋子是最近流行的款式,
跟這屋子格格不入?!鞍郑阌惺聠??”謝萊迪往后退了一步,
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沒事我來找你?”男人往沙發(fā)上一坐,
隨手拿起茶幾上的杯子,看了看,又放下了,“你弟要上高中了,學(xué)費還差五千塊,
你這個當姐姐的,不得出一份力?”謝萊迪攥了攥手心,指甲掐進肉里:“我沒錢。
”她這個月的工資剛交了房租,剩下的錢只夠她和貓省吃儉用撐到月底?!皼]錢?
”男人一下子站起來,眼睛瞪得更大了,“你天天在外面上班,能沒錢?我看你就是不想給!
”他上前一步,抬手就給了謝萊迪一巴掌。“啪”的一聲,清脆的響聲在小屋里回蕩。
謝萊迪的臉一下子紅了,火辣辣地疼。她沒躲,只是看著男人,眼睛里沒什么情緒,
像一潭死水?!澳氵€敢瞪我?”男人更生氣了,伸手就去翻茶幾上的抽屜,
“我就不信你沒錢!”抽屜被他拉出來,里面的東西撒了一地——幾張零錢,
一個用了三年的舊手機,還有外婆留給她的一個銀鐲子,那是外婆當年出嫁時戴的,
邊緣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鞍?!別碰那個!”謝萊迪想上前阻止,卻被謝子龍推了一把。
謝子龍沒注意到腳邊的貓,貓被他踩了一下爪子,“喵”地叫了一聲,猛地撲上去,
咬了他的腳踝?!鞍?!”謝子龍?zhí)鄣媒衅饋?,抬腳就把貓?zhí)唢w了。貓撞在墻上,
“咚”的一聲,然后摔在地上,半天沒動,淺灰色的毛上沾了墻皮碎屑?!澳愀姨咚?!
”謝萊迪急了,沖上去推開謝子龍。男人見兒子受了委屈,也不管三七二十一,
對著謝萊迪就打。拳頭落在她的背上、胳膊上,疼得她直咧嘴,可她還是護著地上的貓,
不讓男人再碰它半下?!澳氵@個賠錢貨!養(yǎng)你這么大,給你弟拿點錢都不愿意!
”男人一邊打,一邊罵,“早知道當初就不該把你接回來!”謝萊迪沒說話,只是抱著頭,
任由男人的拳頭落下來。直到男人打累了,又在屋子里翻了一圈,
把衣柜里的衣服都扔在地上,沒找到錢,才啐了一口,拉著謝子龍走了。走之前,
謝子龍還踹了一腳沙發(fā),惡狠狠地說:“死貓,下次再咬我,我燉了你!
”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屋子里終于又靜了下來。謝萊迪慢慢松開手,爬過去,
把貓抱在懷里。貓的嘴角有血,呼吸很輕,淺灰色的毛被汗水和灰塵弄臟了,看起來蔫蔫的。
她抱著貓,蜷縮在地上,眼淚終于忍不住了,大顆大顆地砸在貓的毛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對不起……對不起……”她哽咽著,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是我沒保護好你……”到了晚上,
謝萊迪把貓放在沙發(fā)上,用溫水沾著棉簽,一點點給它擦干凈臉上的血污,
又翻出抽屜里僅剩的半盒消炎藥,碾碎了混在溫牛奶里,用針管一點點喂給它。貓很乖,
乖乖地喝了,然后靠在她的懷里,慢慢睡著了。謝萊迪抱著貓,坐在地板上,
借著臺燈昏黃的光,第一次跟人說起了自己的故事?!拔疑聛淼臅r候,我媽一看是女孩,
就哭了。我爸說,沒用的東西,養(yǎng)著也是浪費糧食。他們把我抱到鄉(xiāng)下,塞給外婆,
轉(zhuǎn)身就走了,連件換洗的衣服都沒帶?!彼穆曇艉茌p,像在說別人的事,“外婆對我很好,
她會在冬天把我的手揣進她的棉襖里暖著,會在我放學(xué)回家時端出熱乎的紅薯粥,
會在我生病時整夜守著我。那時候我以為,我會跟外婆一輩子待在鄉(xiāng)下,
守著那片菜園過一輩子。”“可是我十歲那年,外婆在菜園里摘黃瓜,突然就倒了。
我跑過去喊她,她睜著眼睛看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跌跌撞撞跑去叫村里的醫(y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