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未央宮初逢建平二年冬的長安城,被一場罕見的嚴(yán)寒所籠罩。渭水結(jié)了薄冰,
街道上的行人呵出白氣,匆匆趕路。未央宮的琉璃瓦上覆蓋著一層晶瑩的霜華,
在月光下泛著清冷的光澤。宮墻之內(nèi),爐火熊熊,卻難以驅(qū)散深入骨髓的寒意。
十九歲的董賢跪在清涼殿外的青石板上,寒氣透過薄薄的官服滲入膝蓋。他微微垂首,
面容隱在宮燈投下的陰影中,只能看見線條優(yōu)美的下頜和緊抿的淡色嘴唇。
作為新任太子舍人,今夜本是他第一次值宿,卻不料時近三更,皇帝突然傳召。
董賢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試圖平復(fù)內(nèi)心的忐忑。他深知宮中規(guī)矩森嚴(yán),天子喜怒無常,
一招不慎便可能招來殺身之禍。“宣——董賢進(jìn)殿——”內(nèi)侍尖細(xì)的嗓音劃破寂靜的夜色,
在空曠的宮殿間回蕩。董賢整了整衣冠,確保每一處褶皺都平整無誤,
這才低頭躬身步入殿內(nèi)。清涼殿中,燭光搖曳,沉香的氣息彌漫在空氣中。董賢不敢抬頭,
只能從眼角的余光瞥見御案后明黃色的衣角。他依禮跪拜,
聲音清越如玉磬相擊:“微臣董賢,叩見陛下?!睗h哀帝劉欣抬起頭,
目光落在殿下跪著的青年身上時,執(zhí)筆的手不覺微微一滯。朱筆上的墨汁滴落在奏章上,
暈開一小團(tuán)污跡,他卻渾然不覺?!捌缴怼!眲⑿赖穆曇舨蛔杂X地柔和了幾分,他放下筆,
細(xì)細(xì)端詳起身的青年,“你便是新任的太子舍人董賢?”董賢起身,
仍恭敬地低著頭:“回陛下,正是微臣?!眲⑿滥曋矍暗那嗄?。
他記得這個董賢是前御史董恭之子,原本家世尚可,但近年來家道中落,
是憑著才學(xué)和出眾的容貌被薦為太子舍人的。今夜他本是因失眠而心血來潮召見新任舍人,
卻不料這青年給他一種奇異的熟悉感,仿佛前世便曾相識。殿內(nèi)燭火跳躍,
映照出董賢精致得不似凡人的面容。他眉如遠(yuǎn)山含黛,目似秋水橫波,
肌膚在燭光下近乎透明。最難得的是那通身的氣度,既不過分卑微,也不顯得倨傲,
恰如一枚溫潤的美玉,自然流露出高華之氣?!半蘼犅勀阃〞砸袈桑墒钦娴??”劉欣問道,
目光不經(jīng)意間掃過殿角那架七弦琴。董謙恭應(yīng)答:“微臣愚鈍,略知一二,不敢稱通曉。
”“不必過謙。”劉欣起身,走向殿中的七弦琴,“為朕奏一曲如何?”董賢躬身應(yīng)是,
跪坐琴前。他修長的手指輕撫琴弦,試了幾個音,而后一曲《陽春》自指尖流淌而出。
琴聲清越,初如溪水潺潺,繼而如山風(fēng)輕吟,時而歡快如鳥鳴春澗,時而舒緩如云卷云舒。
劉欣閉目傾聽,連日來處理朝政的疲憊漸漸消散,緊繃的神經(jīng)不知不覺松弛下來。曲終,
余音裊裊,殿內(nèi)一片寂靜。劉欣睜開眼,目光復(fù)雜地看著董賢。這位年輕的天子年方二十,
卻已繼位兩年,肩負(fù)著整個天下的重?fù)?dān)。先帝早逝,外戚專權(quán),他雖有心重振朝綱,
卻往往力不從心。滿朝文武,敬畏的是皇權(quán),而非他這個人?!皭矍淇芍?,滿朝文武,
都在議論朕為何獨(dú)召你入宮奏對?”劉欣忽然問道。
董賢慌忙跪地:“微臣不敢妄自揣測圣意?!眲⑿烙H自扶他起來,
嘆道:“他們說你憑容貌得幸,卻不知朕在你琴聲中,方能心安。這江山萬里,
朕能全然信任的,竟越來越少?!边@話重如千鈞,董賢低頭不語。
他何嘗不知自己已身處漩渦中心,皇帝的青睞既是無上榮光,也是致命毒藥。
他想起入宮前父親的叮囑:“吾兒容貌過人,此去宮中,福禍難料。切記謹(jǐn)言慎行,
勿要卷入朝堂爭斗?!蹦且梗实叟c董賢談?wù)撘袈芍敝翓|方既白。出宮時,
董賢收到大量賞賜:南海珍珠一斛,蜀錦十匹,黃金百兩。消息很快傳遍宮廷,
朝野上下皆知皇帝對這位新任太子舍人格外青睞。不出旬日,董賢便被擢升為黃門郎,
從此常侍天子左右。他的官服從青色的舍人服換為絳黃郎官服,佩銀印青綬,出入禁中,
地位已然不同。第二章 青云直上董賢的晉升之速,如乘青云直上九天,令朝野側(cè)目。
不到半年,他已官至駙馬都尉、侍中,秩比二千石?;实鄢鲂?,他陪乘同輦;皇帝理政,
他侍立左右;即便是休憩時分,他也常在宮中陪伴。這種恩寵,在本朝前所未有。這日午后,
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未央宮的書房里灑下斑駁的光影。劉欣放下手中的奏章,揉了揉眉心,
面露倦色。案上堆著的竹簡高達(dá)尺余,全是各地報來的災(zāi)情和政務(wù)。“陛下可是累了?
不如歇息片刻?!倍t輕聲道,為皇帝斟上一杯溫?zé)岬母?。劉欣轉(zhuǎn)頭看他,
忽然問道:“董卿,你可曾想過,為何朕獨(dú)寵你一人?”董賢垂眸:“微臣愚鈍,
不敢揣測天意。”劉欣輕笑:“因?yàn)樵谀阊壑?,朕不是天子,只是劉欣。滿朝文武,
敬畏的是皇權(quán),唯有你,看見的是朕這個人?!彼D了頓,聲音低沉下來,
“有時朕甚至覺得,你我前世便已相識?!倍t心中一震。他何嘗不是敬畏天威,
但相處日久,他確實(shí)看見了龍袍之下那個孤獨(dú)的靈魂。年僅二十的皇帝,自幼喪父,
少年登基,外有諸侯虎視眈眈,內(nèi)有外戚專權(quán),雖有心重振朝綱,卻往往力不從心。
夜深人靜時,皇帝常常望著星空發(fā)呆,那背影單薄得令人心疼。“陛下,
”董賢忽然鼓足勇氣,“臣有一言,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薄暗f無妨?!薄俺加^近日奏章,
多地報災(zāi),百姓流離。陛下減膳撤樂,固然圣明,然若能遣使巡察,防止地方官吏中飽私囊,
或更能實(shí)惠于民?!眲⑿荔@訝地看著董賢。他原以為這美貌青年只是個解語花,
不料竟有如此見識。這些日子以來,董賢不僅通曉音律,對經(jīng)史子集也頗有研究,
有時甚至能提出獨(dú)到的見解。“愛卿此言甚善?!眲⑿李h首,當(dāng)即喚來尚書令,
“擬旨:遣光祿大夫巡行天下,察吏治,安災(zāi)民,若有貪墨賑災(zāi)物資者,立斬不赦。
”董賢的建議被采納后,果然有效。災(zāi)情得以緩解,百姓稱頌天子圣明。
劉欣對董賢越發(fā)倚重,不僅生活上親密無間,政事上也常聽取他的意見。然而,
圣眷日隆的背后,危機(jī)也在悄然滋生。這引起了朝中一些老臣的不滿。
尤其是以大司馬王莽為首的外戚集團(tuán),對董賢這個突然得寵的新貴極為忌憚。
王莽是太皇太后王政君的侄子,一向以謙恭儉樸著稱于朝野,但董賢的出現(xiàn),
讓他感受到了威脅。一日朝會后,王莽特意在宮門外攔住董賢。時值深秋,梧桐葉落,
宮道上一片金黃?!岸讨薪鼇硎ゾ煺。上部少R?!蓖趺鎺⑿?,眼神卻冷若冰霜。
董賢恭敬回禮:“全賴陛下恩典,下官愧不敢當(dāng)?!蓖趺Ы耙徊?,壓低聲音:“年輕人,
要知道登高必跌重。這未央宮里的恩寵,來得快,去得也快。你看那前朝的韓嫣、李延年,
哪個不是一時風(fēng)頭無兩,最終卻...”話未說盡,意思卻已明了。董賢面色不變,
袖中的手卻不自覺地握緊:“多謝大司馬提醒。下官只知盡心侍奉陛下,不敢有其他妄想。
”看著董賢離去的背影,王莽眼中閃過一絲陰鷙。他抬頭望向巍峨的未央宮,
輕聲自語:“劉欣啊劉欣,你終究太年輕了?!钡谌?傾城之寵元壽元年(公元前2年),
二十二歲的董賢已官至大司馬衛(wèi)將軍,位列三公,權(quán)傾朝野。
皇帝甚至下令為他在未央宮北闕下建造一座富麗堂皇的府邸,與皇宮僅一墻之隔,
方便隨時召見。這座府邸的建造耗時半年,耗資巨大,引得朝野嘩然。有大臣上書勸諫,
被劉欣一概駁回:“董卿日夜侍奉朕左右,勞苦功高,區(qū)區(qū)宅邸,何足道哉?”這日退朝后,
劉欣攜董賢至新落成的董府。但見朱門高聳,金釘閃爍,飛檐反宇,雕梁畫棟,
其奢華程度堪比皇宮。門前立著一對白玉石獅,威武非凡?!皭矍淇催@府邸可還滿意?
”劉欣笑問,親手為董賢推開門扉。董賢躬身道:“陛下恩寵太過,微臣惶恐。這般規(guī)制,
實(shí)非人臣所宜有。”劉欣擺手:“朕與你之間,何須這些虛禮。”說著攜他手入內(nèi)。
府內(nèi)更是別有洞天。亭臺樓閣,錯落有致;回廊曲折,通向幽深處。奇珍異寶琳瑯滿目,
皆是各地進(jìn)貢的珍品:南海的珊瑚,西域的琉璃,東海的珍珠,北疆的貂裘,應(yīng)有盡有。
最令人驚嘆的是后園中一棵千年珊瑚樹,高達(dá)一丈有余,通體赤紅,枝杈繁茂,
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樹下設(shè)玉幾瑤席,可供休憩賞玩。“這是南越王進(jìn)貢的寶物,
朕覺得唯有配得上愛卿?!眲⑿赖?。董賢望著珊瑚樹,心中百感交集。
他深知這份恩寵已引起朝野諸多非議,尤其是外戚王氏和諸多老臣的不滿。但他又能如何?
天恩浩蕩,他除了承受,別無選擇。當(dāng)夜,皇帝留宿董府。寢室內(nèi),沉香裊裊,錦帳低垂。
劉欣與董賢對坐飲酒,談?wù)撛娫~歌賦,直至深夜。次日清晨,劉欣早起欲朝,見董賢仍熟睡,
枕著自己的衣袖。為不驚醒愛人,他竟命內(nèi)侍取劍割斷衣袖而去。
這便是“斷袖之癖”的由來。此事很快傳遍朝野,成為皇帝癡情的佳話,
也成了攻訐董賢的利器。未幾,又有一事更令人咋舌。有西域使節(jié)進(jìn)貢一匹汗血寶馬,
神駿非凡,劉欣當(dāng)即賜名“追虹”,并配以金鞍玉轡,贈予董賢。又聞董賢喜食荔枝,
不惜命人千里快馬從嶺南運(yùn)送新鮮荔枝至長安,沿途設(shè)驛換馬,確保荔枝到達(dá)時仍新鮮如初。
這般恩寵,前所未有。長安城中傳唱著童謠:“董家郎,世無雙,天子斷袖為哪般?不是妖,
不是仙,只是君王心頭肉?!钡谒恼?董氏榮寵皇帝的恩澤不僅限于董賢一人,
更惠及整個董氏家族。一時間,董家門庭若市,車馬絡(luò)繹不絕,往來皆權(quán)貴。董賢之父董恭,
原只是個小官,如今被封為光祿大夫,秩比二千石;弟董寬信授以駙馬都尉,
娶宗室女為妻;就連董家的姻親也多在朝廷擔(dān)任要職。董氏一族可謂雞犬升天,權(quán)傾一時。
然而,在這極盡榮寵的背后,暗流涌動。朝中大臣對董家的得勢多有微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