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天成的話如同淬毒的弩箭,精準(zhǔn)地射穿了秦始皇“遷豪富民實(shí)邊邑”政策那冠冕堂皇的外衣。
露出了足以焚毀帝國的干柴!
他追求絕對的掌控,將權(quán)力如絲線般緊緊攥于掌中,為此不惜以嚴(yán)刑峻法為尺,以關(guān)中舊族為楔,強(qiáng)行嵌入六國故地的肌體。
他以為這便是萬世不易的根基,卻從未想過,這根基之下,早已被怨恨的暗流沖刷得千瘡百孔!
趙天成描繪的,哪里是什么“隱患”?
分明是即將燎原的潑天大火!
扶蘇同樣被隔壁的巨響驚得渾身一顫,猛地抬頭望向那面厚實(shí)的夯土墻,眼中充滿了驚疑不定。
趙天成卻只是掏了掏耳朵,對著扶蘇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在昏暗牢房里顯得格外刺眼。
“喲,聽這動靜兒?隔壁的‘貴客’火氣不小??!怕不是被我說中了心事,惱羞成怒?”
他語氣輕松,仿佛剛才那番足以震動帝國根基的言論,不過是茶余飯后的閑談。
他慢悠悠地重新躺回草堆,翹起二郎腿,枯草莖在嘴里晃悠著,眼神卻銳利如刀,釘在扶蘇煞白的臉上。
“公子,現(xiàn)在明白了吧?始皇帝鑄的這三足巨鼎,北境那條腿,靠著蒙大將軍的威望和三十萬邊軍的刀子,暫時還能撐著,可也累得夠嗆;儲君這條腿,被始皇帝自己一腳踹松了;至于郡縣這條腿嘛…”
趙天成嘿嘿一笑,那笑聲里充滿了洞悉一切的殘酷。
“看著最粗最壯,杵在朝堂地圖上威風(fēng)凜凜,可它底下踩著的,是六國故地?zé)o數(shù)快要被壓斷脊梁的黔首,是無數(shù)被奪了祖墳田產(chǎn)、日夜磨刀霍霍的舊族!”
“這腿,是站在火山口上的!”
“始皇帝是千古一帝,雄才大略,這點(diǎn)我趙天成拍著胸脯認(rèn)!”
“他搞基建、推標(biāo)準(zhǔn)化、書同文車同軌、建大一統(tǒng)中央集權(quán),眼光超前兩千年!絕對是前無古人!這功績,后世怎么夸都不過分!”
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嘲諷。
“可他太急了,太想把一個需要幾代人才能消化的龐大帝國,一夜之間捏合成他理想中的樣子?!?/p>
“他像是最頂級的工匠,眼里只有那塊無瑕的美玉,卻忘了這天下是七種顏色的玉料硬拼起來的,紋理不同,硬度不同,強(qiáng)行用一把刻刀去雕琢…崩掉的,只能是刻刀,或者…是整個拼盤!”
“三足鼎,一足懸空,一足立于流沙,一足踏在火山…”趙天成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預(yù)言般的冰冷。
“公子,你說說,這鼎…它還能站得穩(wěn)嗎?”
扶蘇如遭重錘,身體晃了晃,幾乎坐不穩(wěn)。
趙天成的話語,連同隔壁那聲令人心悸的巨響,徹底擊碎了他心中那個看似堅(jiān)不可摧的大秦幻象。
帝國的根基,竟已腐朽至此?
父皇那煌煌偉業(yè)之下,竟埋藏著如此洶涌的滔天巨浪?
冷汗浸透了他的粗布深衣,刺骨的寒意從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滾燙的燈油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巨大的恐懼和茫然,如同陽獄深處最粘稠的黑暗,將他徹底吞噬。
隔壁耳房,火焰已被蒙毅撲滅,只余下嗆人的濃煙和滿地狼藉。
竹簡焦黑的殘片兀自冒著縷縷青煙,散發(fā)出刺鼻的糊味。
嬴政依舊僵立著,濃煙模糊了他威嚴(yán)的輪廓。
他死死盯著那面隔開兩個世界的夯土墻,鷹隼般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厚重的土層。
將墻那端那個翹著腿、嘴里叼著草莖的齊國狂徒,徹底焚燒殆盡!
然而,在那足以焚毀一切的震怒之下,一股更深的、冰冷的寒流,正順著他的脊柱緩緩爬升。
那是洞察一切卻無力回天的恐懼,是發(fā)現(xiàn)自己畢生心血構(gòu)建的帝國巨廈,其根基竟已被一個死囚三言兩語間剖析得支離破碎的…驚悚!
趙天成…此人究竟是誰?!
他腦中只剩下這一個念頭,如同驚雷般反復(fù)炸響。
一個將死囚徒,為何能如此精準(zhǔn)地洞穿帝國最核心的機(jī)密與最深層的痼疾?
其言談間展露的,是遠(yuǎn)超這個時代的格局與洞察!
那看似市井俚語的剖析,其內(nèi)核的鋒利與深刻,足以讓滿朝公卿汗顏!
“查!”嬴政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從緊咬的牙關(guān)中迸出,砸在濃煙彌漫的空氣里。
“給朕查清此人!祖宗十八代!接觸過誰!說過什么!一字不漏!朕要…活口!”
秦始皇再次要求蒙毅徹查此人。
蒙毅感受著皇帝身上散發(fā)出的、幾乎凝成實(shí)質(zhì)的殺意與探究欲,渾身戰(zhàn)栗:“諾!臣…遵旨!”
······
章臺宮深處,燭火通明,卻驅(qū)不散嬴政心頭的濃重陰霾。
他孤身立于巨大的大秦疆域圖前,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函谷關(guān)、劃過燕趙舊地、劃過泗水郡的河網(wǎng)。
那些地方,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征服的勛章,而是趙天成口中一個個隨時會爆開的膿瘡!
“錢袋子漏了…”
“奪人祖產(chǎn),斷人根基的仇…”
“郡縣制水土不服…”
“三足鼎已折其一…”
那齊國狂徒的聲音如同鬼魅,在他空曠的殿宇內(nèi)反復(fù)回響。
“妖言…惑眾?”嬴政低語。
是妖言嗎?
為何那些被趙高輕描淡寫略過的“些許民怨”奏報(bào),此刻回想起來,字字都透著血色?
為何李斯增稅的奏議,此刻看來如此短視?
為何扶蘇被貶后,朝堂之上只剩下唯唯諾諾的“陛下圣明”?
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暴怒與寒徹骨髓的驚悸攫住了他。
這江山,他橫掃六合得來的江山,他殫精竭慮打造的萬世基業(yè),難道真如那死囚所言,已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巨大的疲憊感如潮水般涌來,他扶著冰冷的青銅燈架,身形竟顯出幾分從未有過的佝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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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獄,死寂的黑暗吞噬了一切聲響。
扶蘇蜷縮在冰冷的草堆角落,心底翻江倒海。
趙天成那番“三足鼎論”,如同燒紅的烙鐵,在他腦海中反復(fù)灼燙。
帝國將傾…這念頭一旦生根,便如同最瘋狂的藤蔓,纏繞勒緊他的心臟,帶來窒息般的絕望。
父皇…父皇知道嗎?
不,父皇或許知道,卻選擇了用更硬的鐵腕去強(qiáng)行彌合!
如同趙天成所說,在崩裂的鼎上繼續(xù)加火!
那結(jié)果…扶蘇不敢再想。
視線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向旁邊。
趙天成似乎睡著了,呼吸均勻,甚至還帶著點(diǎn)愜意的微鼾。
那張?jiān)诨璋倒饩€下顯得格外平靜的臉,此刻在扶蘇眼中,卻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源——一個洞穿了帝國沉疴、手握“藥方”卻一心求死的人!
“還有三天…腦袋搬家,完美收官…”
趙天成那句混不吝的嘀咕,此刻無比清晰地回蕩在扶蘇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