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月亮格外圓，像一只巨大的銀盤掛在墨藍色的天幕上。我將最后一道清蒸鱸魚端上桌，
蒸汽氤氳中瞥了眼墻上的鐘——六點四十五分。江弛應該快到了。
桌上擺滿了他愛吃的菜：紅燒排骨油亮誘人，白灼蝦粉嫩飽滿，清炒芥藍碧綠清脆，
還有一盆我熬了整整三個小時的佛跳墻。正中央則是一盤橙紅肥美的大閘蟹，
每只都有我手掌那么大，是我提前半個月就預定好的陽澄湖特產(chǎn)。我坐下又站起來，
整理了一下根本不需要再整理的餐具。手機屏幕亮著，停留在與江弛的聊天界面。
最后一條信息是我兩小時前發(fā)的：“幾點到家？菜快好了。”沒有回復。這不是什么新鮮事。
江弛已讀不回的本事，怕是能在奧林匹克拿金牌。結(jié)婚七年，
他從最初的熱忱周到變成了如今的熟視無睹，變化細微得如同溫水煮青蛙，等我反應過來時，
已經(jīng)快被煮熟了。玄關處終于傳來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我?guī)缀跏翘饋淼模∨艿介T口，
臉上掛好練習過多次的恰到好處的微笑?！盎貋砝?！今天路上堵嗎？
我做了——”我的話戛然而止。江弛沒看我，甚至沒換拖鞋，徑直走向臥室。
他手里拎著那個我從未見過的LV行李箱，是上個月我刷他副卡時發(fā)現(xiàn)一筆巨額消費，
他當時說是給客戶準備的禮物?，F(xiàn)在看來，客戶就是他自己?！敖衲晡也荒芘隳氵^中秋了。
”江弛的聲音從臥室傳來，冷靜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我扶著門框，
指甲無意識地摳著木質(zhì)邊緣。心里某個地方輕輕“咯噔”一聲，
像是齒輪終于卡到了正確的位置，印證了這些日子來的所有猜測。“哦。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可怕，“菜都做好了，不吃點再走嗎？”江弛從臥室出來，
已經(jīng)換了一身衣服——不是我買的灰色羊絨衫，而是一件我從沒見過的黑色襯衫，
襯得他膚色越發(fā)冷白。他終于舍得瞥了一眼滿桌的菜肴，目光在螃蟹上停留了半秒，
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安涣?，趕時間?！彼闲欣钕淅?，聲音依然平穩(wěn)，
“你自己吃吧?！倍嗝大w貼啊，還關心我吃不吃。我?guī)缀跻Τ雎暋＝谧叩叫P，
手指已經(jīng)搭上了門把，終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頭補充道：“冰箱里有我昨天買的月餅，
杏花樓的，你喜歡的奶黃流心。”看，他記得我喜歡什么。他只是不在乎。門輕輕合上，
甚至沒發(fā)出太大的聲響。我站在原地看著那扇緊閉的門，
突然想起七年前我們搬進這個家的第一天，江弛抱著我跨過門檻，說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家，
以后每個中秋都要一起過。男人的誓言，有時候比螃蟹殼還脆。我慢慢走回餐廳，
在長長的餐桌前坐下。桌上燭光搖曳，映著對面空蕩蕩的椅子。多可笑，我甚至點了蠟燭。
拿起一只最肥的螃蟹，我熟練地掰開蟹殼，金黃的蟹黃滿得快要溢出來。
這是我特意挑的雌蟹，江弛最愛吃蟹黃?？上Я?。蘸了點醋，送入口中。鮮美甘甜，
肉質(zhì)飽滿，不愧是頂級大閘蟹。我一個人慢慢吃著，咀嚼聲在過分安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我媽?！拔梗瑡??！薄伴?，吃飯了嗎？和江弛一起吃的？
”我媽的聲音透著節(jié)日的歡快。“正吃著呢，”我咬下一口蟹腿肉，“江弛公司臨時有事，
剛被叫走了?！敝e話脫口而出，熟練得讓我自己都心驚。
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為江弛的缺席找借口了，從“加班”到“應酬”再到“同事急事”，
我的創(chuàng)意越來越豐富，演技也越來越精湛?！鞍ミ?，大過節(jié)的還工作，你們倆真是的。
”我媽絮絮叨叨地說著，“不過江弛這么能干，你也要多體諒他。對了，
他送來的燕窩我收到了，那么貴的東西，以后別買了...”我聽著電話那頭的嘮叨，
眼神飄向窗外。月亮已經(jīng)升得很高了，皎潔得不像話，冷清的光灑在陽臺上，
像是鋪了一層霜。掛掉電話后，我繼續(xù)啃我的螃蟹。一只，兩只，
三只...我吃得極其認真，仿佛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蟹殼在盤子里堆成小山，
指尖沾滿了腥甜的氣味。我記得江弛第一次帶我吃螃蟹時，我笨拙得不知道從何下手，
他笑著握住我的手腕，一步步教我如何拆解這只橫行的生物。“吃蟹要有耐心，”他說，
“就像愛你，我也打算用一輩子慢慢來?！爆F(xiàn)在想想，可能螃蟹的壽命比他的承諾要長得多。
吃到第四只時，我開始反胃。不是生理上的，是心理上的。一種強烈的自我厭惡感涌上來，
我為什么要坐在這里？為什么還能平靜地吃螃蟹？難道我真的已經(jīng)可悲到這種地步了嗎？
手機屏幕又亮了起來。是林薇，我最好的朋友?！坝H愛的，中秋快樂！
和你們家江大神怎么過節(jié)??？”后面跟了個眨眼的表情。我盯著那條消息看了很久，
手指懸在屏幕上方，最終沒有回復。放下啃了一半的螃蟹，我起身開始收拾桌子。
一整桌菜幾乎沒動過，就像我對婚姻的期待，豐盛而完整地被辜負了。
我把菜一盤盤倒進垃圾桶，動作機械而麻木。紅燒排骨，白灼蝦，
清蒸鱸魚...最后是那盆佛跳墻，我捧著沉重的陶罐，看著濃湯珍饈傾瀉而入，
突然想起為了做這道菜，我凌晨四點就起床開始準備。湯水濺起來，燙紅了我的手背。
不是太痛，但眼眶卻莫名其妙地濕了。真是浪費。浪費食物，浪費感情，浪費人生。
收拾完廚房，我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電視里放著中秋晚會，熱鬧載歌載舞，
與我一室冷清形成諷刺對比。墻上掛著的婚紗照中，我和江弛笑得燦爛無比，
那時候的我真的相信我們會永遠幸福。多天真。手機屏幕突然被一連串消息點亮。
是大學同學群，已經(jīng)沉寂許久，此刻卻異?；钴S。我本能地點開，
看到大家正在曬各自的中秋團圓照?；瑒悠聊坏氖种竿蝗唤┳×恕Ｐ祆o怡發(fā)了一張照片。
她趴在某個男人的背上，笑得眉眼彎彎，窗外是一輪皎潔的圓月。配文簡單：“十五的月亮，
十六圓。余生有你，圓滿?！蹦莻€男人的側(cè)臉，我太熟悉了。是江弛。
他穿著那件我從沒見過的黑襯衫，頸側(cè)有一枚淡紅色的印記，像是不久前才印上去的。
時間顯示是午夜零點零一分。我盯著那張照片，整個人像是被浸入了冰水里，
四肢百骸都凍得發(fā)痛。耳邊嗡嗡作響，電視里的歡歌笑語變得遙遠而不真實。原來如此。
不是加班，不是應酬，是去圓別人的“圓滿”了。我放下手機，異常平靜地走進衛(wèi)生間，
對著馬桶吐了個天昏地暗。剛才吃下去的螃蟹連同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
一起被沖進了下水道。洗了把臉，我抬頭看著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陰影，
嘴角還沾著一點牙膏沫似的蟹肉渣。這副模樣，難怪江弛要去找他的初戀。徐靜怡。
這個名字像一根刺，一直扎在我婚姻的血肉里。她是江弛的大學戀人，
畢業(yè)后因為異地而分手。據(jù)說分手那天江弛醉得不省人事，被室友抬回宿舍。
這些都是江弛的哥們兒無意中說漏嘴的，每一條信息都是我像拼圖一樣一點點收集起來的。
我知道她去年離婚了，知道她兩個月前回到了這座城市，知道她在城東開了家花店，
甚至知道她養(yǎng)了一只叫團子的布偶貓。我怎么會不知道呢？江弛手機里那些被秒刪的消息，
那些莫名出現(xiàn)的她喜歡的牌子的咖啡豆，
那些他突然哼起的她最愛聽的老歌...我只是選擇相信他說的“都是過去式了”。
真傻真的。舊情復燃是世界上最容易的火災，有點微風就能燎原?；氐娇蛷d，
我重新拿起手機，放大那張照片。徐靜怡的手緊緊環(huán)著江弛的脖子，
無名指上戴著一枚精致的戒指。我的心猛地一沉——那不是婚戒，
但明顯是情侶對戒中的女款。江弛的左手上，是否戴著同款的男戒？
我努力回憶他今晚的樣子，卻驚覺自己根本沒注意他的手。這些日子以來，
我甚至不確定他是否還戴著我們的婚戒。多可笑，我連這個都沒發(fā)現(xiàn)。
窗外的月亮明亮得刺眼。古人說“月有陰晴圓缺”，原來婚姻也一樣。我的月亮，
今晚缺了好大一塊。我突然想起一件往事。那是我們剛結(jié)婚第一年的中秋，
江弛特意請假提前回家，幫我一起準備晚飯。我不會做菜，把紅燒肉燒成了黑炭，
他一邊笑一邊吃，說這是愛的味道。那天晚上我們擠在小小的陽臺賞月，
他指著月亮對我說：“蘇楠，你看，月亮再圓也不及你在我身邊的圓滿?！爆F(xiàn)在想來，
大概甜言蜜語說得太早，后來就詞窮了。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是銀行的通知短信。
江弛的副卡剛剛有一筆消費記錄——某高端酒店的情侶套房，金額不菲。
時間戳是今晚十一點四十二分?？磥砼笥讶Φ恼掌皇窃诩遗牡摹Ｕ尜N心，
還特意選了能賞月的房間。我放下手機，突然覺得很累。那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