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我名字里的“知”是“稚拙”的“知”;
后來我才懂,那是“無知”好騙的“知”。
直到帝都雪落梅枝,他執(zhí)劍而來:
我笑著握住他染血的劍鋒,原來五年情深是戲——
“陛下用我鍛的刀殺我,可痛快?”
五年的光陰,足夠?qū)⒁粋€在鬼圣谷藥香里打滾、不諳世事的小丫頭,浸泡成另一種模樣。
曾只會揉搓藥泥、辨認草莖的小女郎,如今也能執(zhí)筆臨帖,飛針繡錦。
這一切,皆因一人。
柳宴清。
我的阿宴。
五年前
鬼圣谷四季如春,我偷溜出去的那日,谷外卻罕見地積了薄雪。
就在那株老梅虬曲的根旁,阿宴倒在那里,白衣盡染污濁血泥,氣息微弱得像下一刻就要散入風雪。
可眉宇間那點殘存的、不肯低折的孤厲,讓當時的我心口莫名一緊。
我把他帶回谷中,央求爹爹救了他,日日守著。
阿宴傷得極重,經(jīng)脈滯澀,武功幾乎全廢。
醒來后,很長一段時間沉默寡言,那雙深邃的眼望著鬼圣谷終年不散的藥霧時,總帶著一種谷中之人絕不會有的沉寂和疏離。
可我不怕,我只覺得他好看,連偶爾蹙眉的樣子都好看,比我搗過的所有最珍貴的藥材加起來還要好看。
我嘰嘰喳喳地同阿宴說話,說谷里的蟾蜍又偷吃了誰晾的蛾蟲,說后山的月亮比別處都要圓。
他偶爾會極淡地笑一下,那笑意很淺,卻足夠讓我高興半天。
后來阿宴開始教我知事明理,將那些枯燥的圣賢道理、天下輿圖、王朝變遷,一點點掰碎了,耐心喂給我。
他說:“你名字里的『知』,原是稚拙之意。如今……”
他垂眸看我剛寫歪的“宴”字,唇角彎起極淡的弧度,“總算有些進益?!?/p>
我聞言抬頭,腮幫子微鼓:“阿宴是說我很笨嗎?”
他抬手,輕輕拂開我沾了墨汁的鬢發(fā),指尖微涼,語氣卻溫和:
“不。是如初生小獸,赤誠純凈,世間萬般污濁,尚未侵染分毫。如今……”
他頓了頓,看著我漸漸舒展的眉眼,“已是亭亭玉立、知書明理的女郎了?!?/p>
我那時滿心甜醉,只顧著歡喜,全然忽略了他話里那片刻可疑的停滯,以及那雙眸底深處,一閃而過的、我讀不懂的復(fù)雜。
阿宴需要恢復(fù)武功。谷中靈藥雖好,卻無法重續(xù)那些最關(guān)鍵的斷損之處。爹爹搖頭嘆息,表示無力回天。
是我,翻遍了鬼圣谷所有秘不外傳的禁書古籍,找到了一種近乎殘酷的刮骨續(xù)脈之法。
需要將沉淀在舊傷處的淤毒腐肉連同錯位的骨痂一并剔除,其間痛苦,足以令鐵漢崩潰,且施術(shù)者不能有半分差錯,否則兩人皆會被反噬的重創(chuàng)內(nèi)力震碎心脈。
我握著他冰涼的手,聲音發(fā)顫:“阿宴,你信我嗎?”
他臉色蒼白如紙,額角沁出細密冷汗,看著我,卻極緩慢地扯出一個笑:
“我的命是你撿回來的,自然信你。”
密室里,燭火搖曳。刀鋒刮過骨骼的聲音令人齒酸。
阿宴咬碎了口中軟木,渾身痙攣,汗水浸透層層厚布,卻始終未發(fā)出一聲哀嚎。
只那雙眼睛,死死盯著屋頂,眸子里燒著一種我當時以為是堅韌,后來才明白那實為野心的暗火。
我淚眼模糊,手下卻穩(wěn)如磐石。當最后一點黑紫毒血被逼出,他虛脫地昏死過去,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下唇已被咬得鮮血淋漓。
他的身體以驚人的速度恢復(fù),武功甚至更勝從前。我只當是鬼圣谷醫(yī)術(shù)精妙,加上他根基深厚。
阿宴開始習劍。梅樹下,劍光如雪,身姿翩若驚鴻。我坐在廊下為他縫制新衣,月白的緞子,衣領(lǐng)袖口,我偷偷繡了精細的云紋。偶爾抬頭看他,覺得世上最好的日子,大抵如此。
只是有時,他會問起朝中之事,問起帝都格局,問起那位龍椅上的人,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田間趣事。
可那雙墨黑的眸子里,總會有瞬間的冰封雪凍,快得讓我抓不住。
我只當他是閑聊解悶,將往日從爹爹和偶爾來谷中求救的江湖人口中聽來的零碎消息,全都倒給他聽。
他聽著,不再多問,只是撫著我的發(fā),說:
“知知,若有機會,我定帶你去看看帝都的繁華。”
我笑著應(yīng)好,心里盼著那一天。
后來,他外出的次數(shù)漸多,說是訪友,或是尋覓幾味特殊的藥材。
每次歸來,他身上的氣息便似乎更沉凝一分,偶爾帶來的小禮物,是宮造的點心,或是價值不菲的珠釵。
我歡喜地收下,卻未曾深想,在這深山幽谷,他從何處得來這些。
直到那一日。
他離去得格外久,歸來時,不再是素色棉袍,而是一身玄色暗紋錦服,腰纏玉帶,身姿挺拔如劍,通身上下透著我從未見過的貴氣與威儀。身后跟著幾名神色恭敬、氣息內(nèi)斂的侍從。
他看著我,眼神依舊溫和,卻隔了一層無形的壁障。
“知知,”他開口,聲音是我熟悉的,語調(diào)卻有些陌生了,
“我并非柳宴清。我姓謝,單名一個瑯字?!?/p>
我怔在原地,懷里還抱著剛給他曬好的衣物。
謝瑯?
先太子遺孤,皇長孫殿下。
每一個字我都聽得懂,連在一起,卻震得我神魂欲碎。
他試圖解釋,說當年東宮慘案,說他隱姓埋名的血海深仇,說如今局勢已變,他必須回去……
我看著他開合的唇,耳朵里嗡嗡作響,只覺得他那張清俊的臉前所未有地模糊。
良久,我才聽到自己的聲音,飄忽得不像自己的:“所以……柳宴清,從來就不存在,是嗎?”
他沉默了片刻,道:“名是假,情為真。”
我忽然很想笑。
情為真?哪一刻為真?
是刮骨療毒時他忍痛握住我的手的那一刻?還是他握著我的手教我寫下“生死契闊”的那一刻?抑或是他看著我,說“亭亭玉立”的那一刻?
我終究沒笑出來,只是覺得渾身發(fā)冷,冷得骨頭縫里都結(jié)了冰。
他沒有強求我立刻理解,便匆匆離去,說帝都尚有要事。
我看著他決絕的背影消失在谷口,那挺立的背影,充斥著蟄伏多年終得騰躍的鋒芒,再無半分昔日“阿宴”的溫和隱忍。
爹爹嘆息,摸著我的頭:“知知,此間事,非你我江湖人能涉足。忘了吧。”
我如何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