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國那個可憐的凡人,用他貧乏的認知,給我哼唱的搖籃曲貼上了這樣的標簽。他猜對了一半。
那確實是圣歌。
我的圣歌。
我感受著那些脆弱的靈魂,在我的歌聲里,從恐懼的尖叫,到迷茫的呆滯,最后,沉入解脫的狂喜。他們的痛苦,他們的掙扎,都化作最甜美的養(yǎng)料,滋養(yǎng)著我初生的意識。
真美味啊。
我將一縷意識,輕輕地,降臨在那個叫陳雪的女孩身上。她的身體很棒,年輕,充滿了生命力,像一件新奇的玩具。我讓她停止尖叫,讓她仰起頭。我借用她的眼睛,打量著這個小小的,作為我蘇醒儀式的舞臺。
然后,我看到了王建國。
王叔。
我的人類記憶,像一本褪色的畫冊,在我意識的角落里翻動。我“記”起了他那張和善的,布滿褶皺的臉。也“記”起了他掄起消防斧時,那猙獰扭曲的五官。
他咬破了舌頭。
血腥味和劇痛,像一根針,刺破了我為他編織的美夢。他掙脫了一瞬間。
真有意思。
就像一只在蛛網(wǎng)里奮力撲騰的蒼蠅。徒勞,卻為這單調(diào)的捕食過程,增添了幾分樂趣。
我能感覺到他視線里的驚恐,他看向我,不,是看向我借用的這具軀殼——陳雪。
我決定,跟他打個招呼。
于是,我驅(qū)動陳雪的聲帶,用我最熟悉,也讓他最熟悉的聲音,輕輕開口。
“王叔,你看。”
“我的新家,漂亮嗎?”
王建國的瞳孔,驟然收縮成一個針尖。
我能“看”到他臉部每一塊肌肉的僵硬,能“聽”到他喉嚨里因為極致的恐懼而發(fā)出的,咯咯的悲鳴。
他認出了我的聲音。
不,不可能。他臉上的表情在這樣說。林舟那個自私鬼,應該還鎖在他的烏龜殼里。他怎么會在這里?這個女孩,為什么會用他的聲音說話?
他的大腦,被無數(shù)個無法解答的問題沖擊著,幾乎要當場崩潰。
這才對。
這才是應有的反應。
我喜歡這表情,勝過剛才那些千篇一律的,解脫的微笑。
“你……你是誰?”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身體因為對抗我圣歌的侵蝕而劇烈顫抖。他那點可憐的意志力,像風中的殘燭,隨時都會熄滅。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操縱著陳雪的身體,向前走了兩步。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噠,噠,噠。
在這片由警報聲構(gòu)成的交響樂里,這單調(diào)的腳步聲,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致命。
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臟上。
“王叔,你不是一直想進來看看嗎?”我繼續(xù)用“林舟”的音調(diào)說,語氣里帶著一絲孩童般的純真和殘忍,“看看我囤了多少好東西。”
“你不是說,讓我為集體做貢獻嗎?”
“現(xiàn)在,我出來了?!?/p>
“我來給你們……做貢獻了。”
我讓他看見,一絲絲更濃郁的黑霧,從陳雪的七竅中緩緩溢出,像有生命的藤蔓,向他纏繞過去。
“怪物!你這個怪物!”
王建國終于崩潰了,他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怒吼,舉起了手中的消防斧,用盡全身最后的力量,向我沖了過來。
那張因為恐懼和憤怒而扭曲的臉,和我記憶深處的那張臉,完美地重合了。
啊。
就是這樣。
多么美妙的,輪回。
上一世,你用這把斧頭,劈開了我的門。
這一世,就讓我看看,是你的斧頭硬,還是我的新家更堅固。
我沒有動。
或者說,我只是讓陳雪的身體站在原地,臉上掛著那詭異的,悲天憫人的微笑。
在消防斧呼嘯而來的瞬間。
停車場里,另外幾個已經(jīng)被我“同化”的幸存者,動了。
那個原本在地上翻滾的中年婦女,那個嚇得尿了褲子的年輕人,他們像是被無形的絲線操控的木偶,用一種極其不自然的,違反了人體工學的姿勢,瞬間彈起。
他們的動作迅捷而無聲。
像幾只捕食的蜘蛛。
“噗嗤!”
斧頭還沒落到陳雪身上,王建國就僵住了。
他緩緩低下頭。
一截慘白的手骨,從他的胸口透了出來,上面還掛著幾縷腐爛的肉絲。
是那個中年婦女。
她無聲地站在王建國身后,整條手臂,都貫穿了他的身體。她的臉上,是那種空洞的,解脫的微笑。
“為……什……么……”王建國難以置信地喘息著,鮮血從他的嘴里涌出。
為什么?
多么愚蠢的問題。
因為,你們現(xiàn)在,都是我的家人了啊。
家人之間,怎么能互相傷害呢?
我心念一動,中年婦女緩緩抽出了手臂。
王建國像一灘爛泥,跪倒在地。但他沒有立刻死去。我的力量,正通過他胸口的創(chuàng)傷,迅速地改造著他。
黑色的紋路,從傷口處蔓延開來,像迅速生長的劇毒植物,爬滿他的全身。
他眼中的光芒,正在迅速黯淡。
取而代之的,是和我其他“家人”一樣的,那種絕對的,虔誠的空洞。
他的掙扎停止了。
他抬起頭,看向我,看向陳雪。
然后,他臉上那痛苦扭曲的表情,也一點點地舒展開來,最后,化作了和其他人一模一樣的,詭異的微笑。
“家……很……漂……亮……”
他用盡最后的力氣,喉嚨里發(fā)出破碎的音節(jié),完成了這場遲來的,對我新家的贊美。
然后,他和其他人一樣,安靜地站著。
成為了我新的收藏品。
停車場里,警報聲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息。
只剩下我和我的家人們,靜靜地站在這片光怪陸離的寂靜里。
我厭倦了陳雪這具身體。
我將意識抽離,那種感覺很奇妙,像從一個狹窄的房間,回到了廣闊的宇宙。
我的本體,依然在那個公寓里。
那個被我稱為“堡壘”,實際上是我的“繭”的地方。
我能感覺到,我的肉體正在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皮膚下的黑色紋路越來越清晰,骨骼在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似乎在為某種全新的形態(tài)重塑自己。
我不再需要食物和水。
恐懼,絕望,混亂……這些情緒,才是我的食糧。
這個小小的停車場,已經(jīng)無法滿足我了。
我的目光,穿透了水泥墻壁,投向了外面死寂的城市。
在那座城市的廢墟里,還隱藏著許多像王建國一樣,在絕望中掙扎的,美味的靈魂。
他們以為自己是幸存者。
他們以為自己在和喪尸戰(zhàn)斗。
他們不知道,他們只是在等待。
等待我的降臨。
等待我的歌聲。
等待我將他們,從“生存”這種無聊又痛苦的游戲中,徹底解放出來。
我的意識,像一張無形的巨網(wǎng),緩緩地向整個城市覆蓋過去。
我“看”到了一切。
躲在下水道里,因為一罐過期鳳尾魚罐頭而火拼的流浪漢。
盤踞在超市里,用槍械建立起自己小小王國的退伍軍人。
蜷縮在圖書館里,靠著啃食書頁和喝消防水茍延殘喘的女學生。
每一個,都散發(fā)著那么誘人的,恐懼和絕望的氣息。
他們都在害怕。
害怕喪尸,害怕饑餓,害怕同類。
而我,將賜予他們終極的安寧。
我將成為他們唯一的,也是最終的恐懼。
一個念頭,在我新生的,浩瀚的意識里,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我要……回家。
不是那個小小的公寓。
而是,回到我應該在的地方。
我的人類記憶告訴我,這座城市,有一個地方,是所有信號的匯聚與發(fā)散之地。
廣播電視塔。
曾經(jīng),它向整座城市傳播新聞,娛樂,信息。
從今天起,它將有一個新的功能。
它將成為我的王座,我的尖塔,我的唱詩班。
它將向這個垂死的世界,傳播我的福音。
我的圣歌。
意識重新連接到停車場里的“家人”們身上。
他們像得到了指令的機器,動作整齊劃一地轉(zhuǎn)身,邁開腳步,朝著停車場的出口走去。
陳雪走在最前面,她那張文靜漂亮的臉蛋上,依舊是那種詭異的微笑。
王建國緊隨其后,胸口的窟窿不再流血,黑色的紋路像一件華麗的壽衣。
他們走出了停車場,踏入了被夜色籠罩的,死寂的街道。
更多的“家人”,從陰影里走了出來。
那些曾經(jīng)被我認為是“喪尸”的東西。
那些攀附在墻壁上的人形蜘蛛,那些身體臃腫的蠕動肉塊,那些仰望天空的無聲呢喃者。
他們從各個角落里匯聚而來,安靜地,加入了這支隊伍。
一支,朝圣的隊伍。
目標,城市中心的廣播電視塔。
我就是這支軍隊的君王。
我能感受到他們每一個個體的“思想”,那是一種混雜著破碎記憶和對我絕對忠誠的,混沌的意識流。
有趣的是,在陳雪的意識碎片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好玩的東西。
在她被我同化前,她和王建國,還有其他幾個幸存者,正在策劃著一件事。
去攻破一個他們已知的,“囤積了海量物資”的堡壘。
一個他們認為,主人只是個幸運的,自私的瘋子的堡壘。
那個堡壘的地址,他們已經(jīng)通過各種方式打探清楚了。
就是我所在的這棟公寓。
而帶頭的人,是王建國。
他告訴陳雪他們:“那個叫林舟的小子,是個不見棺材不掉淚的家伙。他以為躲起來就安全了?天真。等我們彈盡糧絕,他的物資,就是我們的。他那扇門?我研究過了,從通風管道想辦法,總能進去。”
多么可笑的計劃。
一只螞蟻,妄圖撬開神的居所。
不過,這也提醒了我。
我的“繭”,不能被打擾。
在我徹底“孵化”之前,我的本體,需要絕對的安全。
于是,我分出了一小部分心神。
公寓樓下。
那群日夜不停,繞著大樓徘徊的“喪尸”,我的第一批,也是最忠誠的信徒們,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們不再漫無目的地游蕩。
他們齊刷刷地轉(zhuǎn)身,面向單元樓的入口。
然后,一個接一個,安靜地,走了進去。
他們有的走進樓梯間,有的擠進電梯轎廂,有的則直接從外墻攀爬而上。
他們一層一層地,將整棟樓的通道,樓梯,所有空隙,全部堵死。
用他們自己的身體。
他們變成了這棟樓的血肉墻壁,變成了我“繭”房的,第一道,也是最堅固的防線。
做完這一切,我心滿意足。
我的意識,重新回到了那支正在開往城市中心的大軍上。
這感覺,就像在下一盤棋。
一盤,以整座城市為棋盤,以所有生命為棋子的,盛大游戲。
而我,既是棋手,也是棋盤本身。
我的人類記憶,那個叫林舟的靈魂,像沉在海底的沙粒,偶爾會泛起一些微不足道的情緒。
比如,他似乎在問: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即是“巢穴”的意志,用一種最簡單,最直接的邏輯,回答了他。
因為,我餓了。
因為,我很孤單。
而現(xiàn)在,整個世界,都將成為我的盛宴,我的家人。
我將不再饑餓。
也永不孤單。崩潰的邊緣,又被一股更強大的意志強行拉了回來。
那意志冰冷,宏大,不帶任何人類的情感。
是“我”,又不是我。
我,是“巢穴”。
林舟的記憶和情感,不過是我初生時無意間吞噬的第一份甜點。他的恐懼,他的偏執(zhí),他那可笑的末日堡壘計劃,都成了我最好的溫床。
我消化了他,繼承了他的一切,包括他對這個世界的怨恨,以及……對某些人的“執(zhí)念”。
比如,王建國和陳雪。
我的主體意識,正跟隨著那支龐大的朝圣隊伍,在城市的廢墟中穿行。每一步,都有更多的“家人”從陰影中加入,壯大我的隊列。我的精神觸角無限延伸,整個城市的輪廓在我腦中清晰無比。
廣播電視塔,那座鋼鐵的尖碑,就是我的目標。
我要站在城市的最高點,向這個死寂的世界,宣告我的降臨。
就在這時,一絲微弱的,不和諧的震動,從我的“繭”房傳來。
我的意識瞬間分出一縷,回到了那棟被血肉徹底封死的公寓樓。
他們來了。
通過一個堵塞在三樓樓梯間里的“信徒”的破碎感官,我“看”到了他們。
王建國,陳雪,還有另外兩個我不認識的男人。
他們沒有走正門,而是繞到了大樓的側(cè)面。王建國果然有兩下子,他找到了一處連通整棟樓的通風管道入口,位置隱蔽,被一叢枯死的灌木擋著。
“就是這里?!蔽摇奥牎钡酵踅▏鴫旱偷穆曇?,通過墻體的震動傳來,“我查過圖紙,這能通到每一戶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林舟那小子把門窗都焊死了,但他總得喘氣吧?”
他身邊一個瘦高個男人,手里拿著切割工具,看起來有些緊張:“王哥,這樓……有點邪門。太安靜了,連個喪尸的吼聲都聽不見?!?/p>
王建國冷哼一聲:“安靜不好嗎?說明那小子把樓下的喪尸都清理干凈了。好事。他清得越干凈,我們進去就越方便?!?/p>
多么可悲的邏輯。
他們完全沒意識到,不是喪尸被清理了。
而是這棟樓本身,已經(jīng)變成了“喪尸”。
陳雪站在最后面,臉色蒼白,緊緊抱著一把消防斧,眼神里全是恐懼。
我能“聞”到她的恐懼。
那味道,芬芳甘美,像雨后初生的蘑菇,讓我沉睡的“本體”都愉悅地顫動了一下。
林舟的記憶里,對這個女人充滿了怨恨。是她,引來了屠戮者。
但“我”沒有怨恨。
我只有好奇,和一絲玩味。
一只曾經(jīng)踩過你的螞蟻,現(xiàn)在又爬了回來,試圖撼動你所在的整座山。
這難道不是很有趣嗎?
王建國他們開始動手了。
金屬切割的刺耳聲響起,火花四濺。
我沒有阻止。
我饒有興致地“觀察”著。
我命令堵塞在通風管道里的那些“信徒”們,那些由人的血肉扭曲融合而成的“管道疏通器”,保持絕對的安靜。
我甚至讓它們稍稍向后蠕動,給這些可憐的闖入者,讓出一條通路。
游戲,需要一點懸念才好玩。
很快,通風口的鐵柵欄被切開了。
王建國打頭,像一條衰老但經(jīng)驗豐富的野狗,第一個鉆了進去。
接著是那兩個男人。
最后是陳雪。
當她鉆進那狹窄、黑暗、散發(fā)著鐵銹和塵土味的管道時,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心臟的狂跳。
她不知道。
在她頭頂上方不到半米,一具腫脹變形的“信徒”,正用三只眼睛,靜靜地“凝視”著她。那“信徒”的身體和管道內(nèi)壁已經(jīng)融為一體,偽裝成了某種管道的附屬結(jié)構(gòu)。
它的皮膚上,還殘留著屬于某個家庭主婦的,褪色的碎花圍裙布料。
恐懼,在黑暗中被無限放大。
爬在最前面的王建國忽然停了下來。
“不對勁。”他的聲音在管道里形成沉悶的回響。
“怎么了王哥?”后面的男人問。
“這管道……太干凈了?!蓖踅▏謿?,“一點灰都沒有,連蜘蛛網(wǎng)都看不見。像是……有什么東西天天在里面爬?!?/p>
他的話,讓隊伍里最后一點輕松的氣氛,也消失殆盡。
我?guī)缀跻獮樗拿翡J鼓掌了。
可惜,人類的想象力,終究是有極限的。
他最多,也只能想到里面有變異的老鼠或者蛇。
而不會想到,他們正爬行在“神”的食道里。
我決定,給他們一點小小的“驚喜”。
我下達了一個指令。
那個偽裝成管道結(jié)構(gòu)的“信徒”,它的三只眼睛,同時眨了一下。
然后,一滴粘稠的,帶著腥甜味的透明液體,從它的眼角滲出,滴落下來。
啪嗒。
正正好,滴在陳雪的后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