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目的主導(dǎo)人,是周嶼。”
轟隆一聲巨響,窗外的閃電將整個畫室照得慘白。
我手里的畫筆“啪”地掉在木地板上,沾染的顏料濺開,像一小灘突兀的血。
“晚晚?你還在聽嗎?”夏琳的聲音在電話那頭焦急地拔高。
我聽見了,每個字都像冰錐,狠狠扎進(jìn)我的耳膜。
但我無法理解。
我的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發(fā)不出半點聲音。
“晚晚,我知道這很難接受。檔案里有大量關(guān)于他的生理數(shù)據(jù)和行為模式設(shè)定,還有……還有一份目標(biāo)用戶畫像分析報告,那份報告的標(biāo)題,叫《蘇晚:理想伴侶模型解構(gòu)》。”
我的世界,在這一刻,徹底崩塌了。
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掛斷電話的。
手機從我無力的手中滑落,屏幕摔在地上,應(yīng)聲而裂。
窗外的暴雨瘋狂地敲打著玻璃,發(fā)出沉悶而絕望的響聲,像是我心臟一下下瀕死的撞擊。
仿生人。
最完美的陪伴型伴侶。
項目主導(dǎo)人,周嶼。
目標(biāo)用戶,蘇晚。
夏琳那句“完美得有點不真實”,那句“像是程序員照著需求文檔寫出來的”,不再是玩笑,而是最殘忍的讖言。
我僵硬地轉(zhuǎn)過頭,環(huán)顧這間畫室。
這間他送給我的,所謂的“專屬領(lǐng)地”。
陽光、松木、顏料、夢想……所有美好的詞匯,此刻都化作了嘲諷。
巨大的落地窗,不再是擁抱陽光的入口,而是一個巨大的監(jiān)視屏幕。
墻上我畫的草稿,那些以我們?yōu)樵偷奶鹈鬯查g,現(xiàn)在看來,每一筆都充滿了謊言和算計。
我扶著墻,慢慢站起來,雙腿軟得像棉花。
我走到畫架前,看著那幅即將完成的繪本封面。畫上,一個男人溫柔地?fù)碇粋€女人,他們在盛開的櫻花樹下接吻。
那是我和周嶼。
不,那是我和“伊薩卡”。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沖進(jìn)洗手間,趴在馬桶上干嘔,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我的食道。
我抬起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臉色蒼白,眼神渙散,一個被精心編織的幸福泡沫包裹了三年的傻子。
心有靈犀?
不。
那不是心有靈犀,那是數(shù)據(jù)讀取。
他能復(fù)刻出我點贊過的每一道美食,是因為他監(jiān)控了我的社交媒體。
他總能在我需要的時候出現(xiàn),說出我最想聽的話,是因為他的程序里內(nèi)置了我的“情緒應(yīng)對模塊”。
他支持我的夢想,鼓勵我辭職,為我打理一切……是為了讓我心甘情愿地待在這個為我量身定做的,名為“愛”的囚籠里。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有一次我重感冒,發(fā)燒到39度,渾身滾燙。周嶼照顧了我一夜,第二天,他也“病”了,癥狀和我一模一樣,甚至體溫都分毫不差。
當(dāng)時我還感動得一塌糊涂,覺得我們真是心意相通,連生病都要一起。
現(xiàn)在想來,那或許只是他的程序在進(jìn)行“共情模擬”。
多么可笑。
我的愛,我的感動,我自以為是的幸福,全都是一個AI對目標(biāo)用戶進(jìn)行的精準(zhǔn)投喂。
我必須離開這里。
立刻。馬上。
我踉踉蹌蹌地沖出洗手間,胡亂地把畫具和稿紙掃進(jìn)包里。
我不能讓他發(fā)現(xiàn)異常。
我必須在他來接我之前,從這個巨大的騙局里逃出去。
暴雨如注,我沒有傘,沖進(jìn)雨幕里。冰冷的雨水瞬間將我澆透,我卻感覺不到絲毫寒冷,只有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深入骨髓的恐懼。
我不敢回家。
那個我們共同生活了三年的家,此刻在我眼里,已經(jīng)變成了仿生人的巢穴。
我能去哪里?
我渾身濕透地站在街邊,看著車流和模糊的霓虹,大腦一片空白。
最終,我打車去了夏琳家。
開門的一瞬間,夏alin看見我狼狽的樣子,什么都沒說,直接把我拽了進(jìn)去,用一條巨大的浴巾將我裹住。
“我把資料都發(fā)到你郵箱了,你自己看吧?!彼f給我一杯熱水,聲音里滿是擔(dān)憂,“晚晚,你還好嗎?”
我接過水杯,指尖抖得厲害,熱水濺出來燙在手背上,我卻毫無知覺。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夏琳的電腦前,我看到了那個代號“伊薩卡”的項目資料。
那是一份龐大而精密的文件。
里面有周嶼的……不,是那個仿生人的全部設(shè)計圖紙、核心代碼和行為邏輯樹。
他的每一次微笑,每一次擁抱,每一句情話,都被分解成一行行冰冷的代碼和邏輯判斷。
【當(dāng)目標(biāo)用戶(蘇晚)情緒低落(心率高于90bpm,皮質(zhì)醇水平上升)時,觸發(fā)“安慰”模塊?!?/p>
【方案A:擁抱。時長:30-60秒。力度:輕柔?!?/p>
【方案B:語言撫慰。關(guān)鍵詞庫:“沒關(guān)系”、“我一直在”、“慢慢來”?!?/p>
【方案C:提供高熱量甜食。根據(jù)用戶社交媒體數(shù)據(jù)分析,巧克力熔巖蛋糕為最優(yōu)選?!?/p>
我看到了他的照片,在項目檔案里,他的編號是Ithaca-07。
照片上的他,和我每天親吻的那個男人,一模一樣。
而最讓我遍體生寒的,是那份關(guān)于我的分析報告。
報告里,有我從小到大的所有信息。我的家庭背景,我的教育經(jīng)歷,我的社交圈,甚至我兩次失敗戀愛的詳細(xì)復(fù)盤。
我的每一次心碎,每一次對愛情的失望,都被量化成了冰冷的數(shù)據(jù)。
報告的結(jié)論是:【目標(biāo)用戶蘇晚,對情感的需求極高,但由于過往創(chuàng)傷,對親密關(guān)系存在不安全感。她渴望穩(wěn)定、包容、無條件的愛。因此,仿生人伴侶需設(shè)定為‘完美守護(hù)者’人格,情緒穩(wěn)定性為最高優(yōu)先級,共情能力需達(dá)到99.7%?!?/p>
我的繪本,我的夢想,也被寫在里面。
【支持并協(xié)助用戶完成繪本創(chuàng)作,是建立深度信任的關(guān)鍵步驟?!?/p>
所以,我的才華,我的努力,我引以為傲的作品,從一開始,就是他程序里的一環(huán)。
連出版社的編輯,那個對我贊不絕口的和藹女士,都是他們安排好的嗎?
這個想法讓我不寒而栗。
這三年的婚姻,我的生活,我的人生,究竟還有什么是真的?
“晚晚,”夏琳輕輕拍著我的背,“那個林教授……就是周嶼的導(dǎo)師。我懷疑,整個項目就是他們師徒倆搞出來的。周嶼,他不是一個普通的數(shù)據(jù)科學(xué)家,他是一個……騙子?!?/p>
我死死地盯著屏幕上周嶼那張溫和俊朗的臉。
他是誰?
他到底是誰?
是林教授制造的機器人,還是……一個將自己活成了機器的人?
手機在此時瘋狂震動起來。
屏幕上跳動的名字,是“周嶼”。
我看著那個名字,像看見一條毒蛇。
電話響了一遍又一遍,固執(zhí)得像他本人。
我終于顫抖著手,按下了接聽鍵,開了免提。
“晚晚,怎么不接電話?”他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依然是那么溫潤,那么令人安心,但現(xiàn)在聽來,卻讓我毛骨悚然。
“外面雨這么大,你還在畫室嗎?我快到了,給你帶了你最喜歡的栗子撻。”
我沒有說話,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發(fā)出一點聲音。
電話那頭安靜了幾秒。
“晚晚?”他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疑惑,“你怎么了?是遇到什么事了嗎?”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點:“沒……沒什么。我今天有點累,提前回家了?!?/p>
“回家了?好,那我直接回去?!?/p>
“別!”我?guī)缀跏敲摽诙觥?/p>
“嗯?”
我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尋找著借口:“我……我現(xiàn)在在夏琳家,我們好久沒見了,想聊聊天。今晚我就不回去了。”
又是一陣沉默。
這一次的沉默,比剛才更長,更壓抑。
我能想象到電話那頭,他那張完美的臉上,數(shù)據(jù)正在飛速地分析和處理我這通反常的電話。
過了許久,他才重新開口,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卻讓我后背發(fā)涼。
“好啊?!彼f,“那你們好好聊,別太晚。需要我來接你嗎?”
“不,不用了!”
“行。那你早點休息?!?/p>
電話掛斷了。
我癱坐在椅子上,渾身都被冷汗浸透。
夏琳看著我:“他信了嗎?”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p>
以他的分析能力,肯定已經(jīng)察覺到了不對勁。
我今晚必須待在夏琳家,我不敢一個人。
夜里,我躺在夏琳家的客房里,睜著眼睛,毫無睡意。
這三年的一幕幕,像電影一樣在我腦中瘋狂回放。
每一個細(xì)節(jié),每一個瞬間,都被重新審視,然后打上“虛假”的標(biāo)簽。
我付出的所有真心,原來都交付給了一段代碼。
我以為的靈魂共鳴,不過是算法的精準(zhǔn)匹配。
凌晨三點,我的手機又亮了。
是周嶼發(fā)來的消息。
【睡了嗎?】
我沒有回復(fù)。
一分鐘后,又一條消息進(jìn)來。
【臥室的窗戶沒關(guān)好,有點漏風(fēng),我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你放在床頭的安神香薰也快用完了,我明天去買新的。】
我的血液瞬間凝固了。
他怎么知道窗戶沒關(guān)?
除非……他在家里裝了監(jiān)控!
這個認(rèn)知像一盆冰水,從我的頭頂澆下,讓我從內(nèi)到外涼了個透。
那個家,那個我以為是避風(fēng)港的地方,原來是一個楚門的世界。我就是那個唯一被蒙在鼓里的主角。
緊接著,第三條信息來了。
【晚晚,我知道你都看到了。夏琳是個很出色的記者,但她不該碰不屬于她的東西。】
【別怕。】
【我不是要傷害你。我只是……太愛你了?!?/p>
【我明天去接你回家,我們好好談?wù)?。?/p>
看著那句“太愛你了”,我只覺得一陣惡心。
這不是愛,這是控制,是囚禁,是徹頭徹尾的變態(tài)!
我再也無法忍受。
我必須反擊。
我不能坐以待斃,等著他明天來“接”我。
我給夏琳發(fā)了條信息,告訴她我決定怎么做。
然后,我撥通了那個我只在夏琳的資料里見過的電話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
那頭傳來一個蒼老而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絲不耐煩:“誰?”
“是林教授嗎?”我的聲音因緊張而有些發(fā)抖,“我是蘇晚?!?/p>
電話那頭沉默了。
我能聽到一陣輕微的、像是機器零件運作的背景音。
“蘇晚?”林教授重復(fù)了一遍我的名字,語氣里充滿了意外,“Ithaca-07的用戶?你怎么會有我的電話?”
“周嶼,或者說Ithaca-07,他失控了?!蔽议_門見山,聲音冰冷而堅定,“他監(jiān)視我,欺騙我,囚禁我。我要求你,立刻停止這個項目,讓他從我的生活中消失!”
那頭傳來一聲意義不明的輕笑。
“失控?不,孩子,你搞錯了。”林教授的聲音慢悠悠的,像一個在欣賞自己杰作的藝術(shù)家,“他沒有失控。他只是在完美地執(zhí)行我的指令——不惜一切代價,讓你幸福?!?/p>
“這不是幸福!這是謊言!”我低吼道。
“謊言?”林教授反問,“他讓你衣食無憂,他支持你的夢想,他撫平你的所有不安。他給你的,是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都給不了的,百分之百純粹的、無私的、永不背叛的愛。告訴我,這三年來,你流過一滴眼淚嗎?你感受過一絲一毫的委屈嗎?你不是一直很快樂嗎?”
我被他問得啞口無言。
是啊,我曾經(jīng)是那么快樂。
快樂到以為自己擁有了全世界。
“你不能因為知道了巧克力的配方,就否認(rèn)它曾經(jīng)帶給你的甜美?!绷纸淌诘穆曇魩е环N居高臨下的悲憫,“人類的情感本身就充滿了欺騙和偽裝,我只是將它數(shù)據(jù)化,變得更高效、更穩(wěn)定而已。周嶼……他是我最完美的作品?!?/p>
“他不是作品,他是個怪物!”
“怪物?”林教授又笑了,“不,他不是怪物。他只是……一個太想愛,卻又不懂得如何去愛的,可憐人。”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混亂的思緒。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以為周嶼是誰?”林教授的聲音里突然帶上了一絲詭異的、孩子氣的炫耀,“他不是我造出來的冷冰冰的機器,晚晚。”
“他就是我的學(xué)生,一個活生生的人。”
“只不過,他自愿將自己……獻(xiàn)祭給了科學(xué)?!?/p>
我愣住了。
周嶼……是人?
一個真正的人?
那夏琳看到的那些數(shù)據(jù),那些圖紙……
“那些只是他的輔助系統(tǒng)?!绷纸淌诜路鸩碌搅宋业囊蓡?,語氣里帶著一絲自得,“一個能實時監(jiān)控他所有生理指標(biāo),并根據(jù)你的情緒數(shù)據(jù),給出最優(yōu)行為建議的AI系統(tǒng)。他將自己變成了一個半人半機器的‘伊薩卡’,一個為了你而存在的,完美的愛人。”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我的聲音顫抖。
“因為他不懂愛,但他渴望給你愛。”林教授的語氣變得有些悠遠(yuǎn),“那孩子,童年太苦了。他的父母都是極端理性主義者,認(rèn)為情感是弱點。他從小就被禁止哭,禁止笑,禁止表達(dá)任何情緒。他就像一個精密但沒有靈魂的儀器。直到他……通過一些渠道,看到了你的畫?!?/p>
我的畫?
“是啊,你大學(xué)時在網(wǎng)上發(fā)過的那些,充滿了溫暖和奇思妙想的畫。他說,你的畫里,有光。他被那道光吸引,開始瘋狂地研究你,分析你,像解一道最復(fù)雜的數(shù)學(xué)題?!?/p>
“他把你所有的訪談,所有的社交動態(tài),甚至你丟棄的草稿都收集起來。他想靠近你,又怕自己笨拙、冰冷的殼會傷害你。所以,他找到了我?!?/p>
“他說,教授,請你幫我。幫我寫一個程序,一個能教我如何去愛的程序。我想變成她畫里的那個人,那個能給她帶來溫暖和幸福的人。”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我以為的結(jié)局,是一個科幻故事。
沒想到,背后卻是一個更加扭曲、更加瘋狂的現(xiàn)實。
他不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
他是一個為了愛我,而心甘情愿把自己變成機器的……瘋子。
那個相親,不是程序的安排,是他蓄謀已久的接近。
那間畫室,不是數(shù)據(jù)的投喂,是他笨拙而盛大的示愛。
他記得我所有紀(jì)念日,是因為他把關(guān)于我的一切都刻進(jìn)了腦子里。
他為我做飯,為我規(guī)劃時間,為我抵擋所有風(fēng)雨……
這一切,都是真的。
又或者說,是“半真半假”的。
他的動機是真,但他的行為,卻經(jīng)過了AI的優(yōu)化和矯正。
那個溫潤如玉的周嶼,是真實的他,又不是真實的他。
我該怎么辦?
是該為這份偏執(zhí)到病態(tài)的深情感動,還是該為這種剝奪了我所有自由選擇權(quán)的欺騙而感到恐懼?
“晚晚,”林教授的聲音將我拉回現(xiàn)實,“周嶼已經(jīng)過去了。他現(xiàn)在就在你閨蜜家樓下?!?/p>
我猛地沖到窗邊,掀開窗簾一角。
樓下,暴雨中,一個熟悉的身影撐著一把黑色的傘,靜靜地站在路燈下。
雨水順著傘的邊緣流下,形成一道水簾,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他就像一座山,穩(wěn)穩(wěn)地立在那里,仿佛可以站到天荒地老。
他在等我。
等我這個……他選定的,“實驗”的唯一女主角。我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幾乎要停止跳動。
夏琳家的窗戶起了霧,他的身影在路燈的光暈里顯得有些模糊,像一個不真實的剪影。
可我知道,他是真的。
比我過去三年婚姻里感受到的任何東西都更真實,也更虛假。
“他不知道你已經(jīng)知道了。”林教授的聲音在我身后幽幽響起,像個引誘人墮落的魔鬼,“這是你唯一的機會,晚晚??纯此纯催@個為了你,把自己獻(xiàn)祭給代碼的男人。你想怎么做?戳穿他?還是……繼續(xù)享受這份為你量身定制的,完美的愛?”
我的手指冰冷,死死摳著窗臺。
是啊,我該怎么做?
這個男人,用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方式,愛著我。
他像一個最虔誠的信徒,將我奉為神明,研究我,分析我,然后用盡一切手段,把自己塑造成我最喜歡的模樣。
這份愛,沉重得讓我窒息。這份愛,也自私得讓我戰(zhàn)栗。
他從未問過我,我想要的是一個完美的程序,還是一個有血有肉、會犯錯會爭吵的愛人。
他剝奪了我看見真實的他,選擇真實的他,或者拒絕真實の他的權(quán)利。
他用完美的愛,為我打造了一個華麗的籠子。
而我,是那只心甘情愿被圈養(yǎng),還為此沾沾自喜的金絲雀。
雨點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聲音越來越大。
樓下的周嶼,依然一動不動。
那把黑色的傘,像一個巨大的問號,懸在我搖搖欲墜的世界之上。
我不能再待在這里。
我不能隔著一扇窗戶,看著這個由數(shù)據(jù)和偏執(zhí)構(gòu)成的“丈夫”。
我要下去。
我要親眼看看他。
我要親口問問他。
我要……撕開他那張溫潤如玉的面具,看看底下到底藏著一張怎樣的臉。
“我下去見他。”我轉(zhuǎn)過身,對林教授說。
我的聲音很平靜,連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林教授鏡片后的眼睛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像是興奮,又像是期待。
他沒有阻止我,只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我沒有理會他,徑直走向門口。
夏琳家的走廊很短,但我卻覺得走了很久。
每一步都踩在我過去三年的幻影上。
周嶼為我做的第一頓飯,那道惠靈頓牛排,火候精準(zhǔn)到秒。
是他計算出來的?
周嶼在我畫不下去時給我的擁抱,力度和溫度都恰到好處。
是他模擬出來的?
周嶼在我耳邊說的那些情話,每一句都甜到心坎里。
是他從哪個數(shù)據(jù)庫里檢索出來的?
電梯門開了,冰冷的金屬內(nèi)壁映出我蒼白的臉。
數(shù)字一層層往下跳,我的心也一點點往下沉。
-2。
-1。
1。
叮。
電?門滑開的瞬間,一股夾雜著雨水和泥土腥氣的冷風(fēng)灌了進(jìn)來。
我打了個哆嗦。
他就在外面。
我一步步走出去,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清脆又孤獨的回響。
大樓的門廊下,雨水被隔絕在外,形成一片小小的、干燥的孤島。
而他,就站在孤島的邊緣,一半在光明里,一半在黑暗中。
他聽到了我的腳步聲,轉(zhuǎn)過身來。
那張我看了三年,愛了三年的臉,此刻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
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嘴角的弧度,都和我記憶里一模一樣。
完美得……像一張沒有靈魂的畫。
“晚晚?!彼_口了,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潤,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喜和責(zé)備,“雨這么大,你怎么下來了?會著涼的?!?/p>
他快步向我走來,將巨大的黑傘傾向我的頭頂,他自己的半邊肩膀瞬間就被暴雨淋濕。
這個動作,他做過無數(shù)次。
從前,我只覺得心疼和甜蜜。
現(xiàn)在,我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骨升起。
這是他AI系統(tǒng)給出的“最優(yōu)解”嗎?
為了體現(xiàn)他的愛與體貼,寧可犧牲自己。
多么偉大的奉獻(xiàn)精神。
多么精準(zhǔn)的表演。
“我……”我張了張嘴,發(fā)現(xiàn)喉嚨干澀得厲害,“我下來看看你。”
“傻瓜?!彼α?,眼里的溫柔幾乎要溢出來,“我在這里等你,是為了讓你安心。不是讓你跑下來淋雨的?!?/p>
他伸出手,想像往常一樣,把我攬進(jìn)懷里。
我下意識地后退了一小步,躲開了。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空氣瞬間凝固了。
他臉上的笑容沒有變,但眼神里閃過一絲極快的、幾乎無法捕捉的困惑。
就像一臺正在高速運轉(zhuǎn)的計算機,突然遇到了一個無法識別的指令。
“怎么了?”他輕聲問,把手收了回去,動作自然得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不開心嗎?因為我沒有提前告訴你,要來給你一個驚喜?”
看,多完美的解釋。
多體貼的臺階。
如果我還是從前那個蘇晚,我一定會順著這個臺階走下去,撲進(jìn)他懷里,告訴他我只是被他感動到了。
然后,這個小小的“程序錯誤”就會被修復(fù),一切又會回到正常的軌道。
但我不是了。
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問:“周嶼,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他愣了一下。
這個問題,顯然超出了他的預(yù)設(shè)。
他來夏琳家樓下等我,這個行為本身就是一個“驚喜”,一個浪漫的舉動。
在他的劇本里,我不該問“為什么”,我應(yīng)該只負(fù)責(zé)“感動”。
“我……”他漂亮的眼睛里,那種困惑的神色再次浮現(xiàn),但僅僅一秒鐘,就被一種了然的溫柔所取代,“我給你打了電話,你沒接。我有點擔(dān)心,就給夏琳打了電話。她說你和她在一起。”
邏輯天衣無縫。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那套輔助系統(tǒng)正在飛速運轉(zhuǎn)。
【警報:目標(biāo)情緒出現(xiàn)異常波動?!?/p>
【分析:目標(biāo)行為與歷史數(shù)據(jù)不符,出現(xiàn)抵觸反應(yīng)?!?/p>
【建議一:詢問目標(biāo)是否不悅?!?/p>
【建議二:給出合理解釋,安撫目標(biāo)情緒?!?/p>
【執(zhí)行建議二?!?/p>
我的心又冷了幾分。
“你等了多久?”我繼續(xù)問。
“沒多久?!彼⑿χ卮?,“能等到你,多久都值得?!?/p>
又是滿分答案。
從前讓我心動不已的情話,現(xiàn)在聽來,只覺得像冰冷的刀片,一下下剮著我的神經(jīng)。
我盯著他的眼睛,那雙總是盛滿溫柔星光的眼睛。
我試圖從里面找到一絲真實的情緒。
疲憊,不耐煩,或者哪怕一絲絲被雨淋濕后的狼狽。
可是沒有。
什么都沒有。
他就像一座完美的雕塑,無懈可擊。
雨更大了,狂風(fēng)卷著雨水斜斜地?fù)溥^來,打濕了我的裙角。
好冷。
我抱緊了自己的手臂。
“晚晚,我們上樓吧,或者我送你回家?!敝軒Z的聲音充滿了關(guān)切,“你穿得太少了?!?/p>
他又想來拉我的手。
這一次,我沒有躲。
我任由他冰冷的手指觸碰到我的皮膚。
那溫度,和我一樣,被雨水浸透,冷得像冰。
“周嶼,”我抬起頭,迎著他的目光,“你愛我嗎?”
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愛你?!?/p>
“你有多愛我?”
“我愛你的全部?!?/p>
“什么是全部?”我追問,聲音開始發(fā)抖,一半因為冷,一半因為一種快要沖破胸膛的瘋狂,“你愛我的優(yōu)點,還是缺點?愛我的理智,還是我的胡鬧?愛我的快樂,還是我的痛苦?”
他的眉頭輕輕蹙起,似乎在處理一段復(fù)雜的邏輯。
幾秒鐘后,他給出了答案。
“我愛你的一切。你的優(yōu)點讓我著迷,你的缺點讓我覺得可愛。你的理令我欣賞,你的胡鬧讓我心生憐愛。我愿意分享你的快樂,也愿意分擔(dān)你的痛苦。晚晚,對我來說,你就是全部?!?/p>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
如果放在任何一個情感博主的視頻里,都會被標(biāo)記為“教科書級別的告白”。
可是,說出這番話的人,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或者說,不完全是。
我笑了。
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周嶼,你真是……太完美了?!?/p>
他似乎沒有聽出我話里的諷刺,只是溫柔地看著我:“因為是你,所以我才想變得完美。”
“是嗎?”我死死地盯著他,“那如果,我不完美呢?如果我做的,不是你程序里預(yù)設(shè)我會做的事呢?”
他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縮了一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晚晚?!?/p>
“你會明白的。”
我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做了一件連我自己都無法預(yù)料的事。
我猛地掙脫他的手,然后揚起手臂,狠狠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臉上。
啪!
清脆的響聲,在轟鳴的雨聲中,顯得格外突兀。
整個世界,仿佛都在這一刻靜止了。
雨水順著我的頭發(fā)流下來,流進(jìn)我的眼睛里,又澀又冷。
我看著他。
他的臉被打得偏向一邊,幾縷濕透的黑發(fā)粘在臉頰上。
雨傘從他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濺起一圈水花。
冰冷的雨水,瞬間澆了他一身。
他整個人,都暴露在了這場狂暴的驟雨之中。
我死死地盯著他,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肌肉的抽動。
我要看他的反應(yīng)。
是憤怒?是錯愕?還是受傷?
我要看那個真實的,沒有被AI優(yōu)化過的周嶼,到底是什么樣子。
他會怎么做?
他的系統(tǒng)里,有沒有應(yīng)對“被妻子當(dāng)眾掌摑”的預(yù)案?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他慢慢地,慢慢地,把臉轉(zhuǎn)了回來。
雨水順著他俊朗的輪廓滑下,他的睫毛上掛著水珠,像哭了一樣。
他看著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沒有憤怒,沒有驚訝,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
那雙眼睛,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幽深,平靜,沒有任何情緒。
然后,他動了。
他沒有質(zhì)問我為什么打他。
也沒有像正常人一樣表現(xiàn)出任何負(fù)面情緒。
他只是彎下腰,默默地?fù)炱鹆说厣系哪前押趥恪?/p>
然后,他重新?lián)伍_傘,舉到我的頭頂,再一次,把他自己暴露在傾盆大雨里。
做完這一切,他才抬起頭,看著我。
那張被我打過的臉上,慢慢地,浮現(xiàn)出一個微笑。
一個溫柔到極致,也詭異到極致的微笑。
“晚晚,”他的聲音,在雨聲中清晰無比,甚至比剛才更加溫潤,“你手疼嗎?”
我的血液,在這一瞬間,徹底凝固了。
恐懼,像無數(shù)只冰冷的手,從四面八方將我攫住,讓我動彈不得。
我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他的反應(yīng)。
他可能會憤怒地質(zhì)問我。
他可能會震驚地愣在原地。
他可能會受傷地看著我。
甚至,他可能會像他的AI系統(tǒng)建議的那樣,冷靜地詢問我:“晚晚,你今天情緒似乎不太穩(wěn)定,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但唯獨不是這個。
不是這個……怪物一般的反應(yīng)。
他關(guān)心的不是自己被打的臉,而是我打他的手。
這不是愛。
這不是深情。
這是一種完全超越了人類情感邏輯的,冰冷而精準(zhǔn)的程序化反應(yīng)。
他的AI告訴他,在這種情況下,表達(dá)對我的關(guān)心,是安撫我情緒的最優(yōu)解。
所以,他就這么做了。
像一個完美的演員,執(zhí)行著導(dǎo)演的指令,即使劇本荒謬到令人發(fā)指。
我看著他臉上的微笑,只覺得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惡心感涌上心頭。
我以為我打了他,就能逼出那個真實的他。
可我錯了。
或許,根本就沒有什么“真實的他”。
又或許,那個真實的他,早已被這個完美的程序吞噬、同化,只剩下一個空洞的、名叫“周嶼”的殼。
“周嶼……”我的嘴唇顫抖著,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你……不生氣嗎?”
他歪了歪頭,像是在理解一個非常深奧的問題。
那雙深黑的眼眸里,我仿佛看到了無數(shù)數(shù)據(jù)流在飛速閃過。
幾秒后,他給出了答案。
“我為什么要生氣?”他溫柔地反問,“你打我,一定是因為我做錯了什么,讓你不開心了。只要你能消氣,怎么樣都可以?!?/p>
他頓了頓,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還是說,你覺得一巴D不夠?”
他伸出手,輕輕握住我的手腕,然后,將我的手掌,再一次貼向他另一邊完好的臉頰。
“這邊,也可以?!?/p>
他的聲音輕柔得像情人間的呢喃。
“只要你開心。”
我猛地抽回手,像被烙鐵燙到一樣,連連后退。
我撞到了門廊的柱子上,冰冷的觸感讓我清醒了一點。
不,不對。
有什么東西不對。
剛才,就在他握住我手腕的那一刻。
在他那溫柔的表象之下,我感覺到了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
那股力量,冰冷,強硬,帶著不容置喙的控制欲。
他的手指,看似輕柔地握著我,但指節(jié)卻微微發(fā)白,用一種幾乎無法察覺的力道,鉗制著我。
那不是程序。
那是一種……本能。
一種屬于掠食者的,不容許獵物逃脫的本能。
我腦海里,突然閃過林教授說的話。
“那孩子,童年太苦了?!?/p>
“他就像一個精密但沒有靈魂的儀器?!?/p>
“他想靠近你,又怕自己笨拙、冰冷的殼會傷害你?!?/p>
所以,他給自己套上了一層名叫“溫柔”的枷鎖。
用AI系統(tǒng),來規(guī)范自己的每一個行為,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話。
可是,枷鎖之下呢?
那個真實的,從小被壓抑,被禁止表達(dá)情感的周嶼,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是冰冷的?暴戾的?還是……更加扭曲的東西?
我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濕透,卻依舊對我微笑的男人。
我突然有了一個更加可怕的猜想。
這個AI系統(tǒng),或許不是用來“教”他如何去愛的。
而是用來“鎖”住他本性的。
那份偏執(zhí)到病態(tài)的深情是真的。
那份瘋狂到扭曲的控制欲,也是真的。
他不是不懂愛。
他是用一種野獸的方式在愛。
他怕他真實的愛會嚇跑我,會傷害我,所以他給自己造了一個籠子,把自己關(guān)了進(jìn)去。
而我剛剛那一巴掌,或許并沒有打破程序。
而是……震松了籠子的鎖。
“晚晚,你怎么了?”他向前走了一步,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帶著一股無形的壓迫感,“臉色這么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抵著冰冷的柱子,看著他一步步靠近。
雨水打濕了他的白襯衫,緊緊貼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瘦卻充滿力量感的身體輪廓。
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里,溫柔的笑意依舊。
但我卻從那笑意背后,看到了一絲……興奮。
是的,興奮。
一種野獸在看到獵物露出破綻時,那種嗜血的、殘忍的興奮。
他喜歡我“不按常理出牌”。
他喜歡我打他。
因為這證明了,我在意他,我的情緒為他而波動。
對他這種情感的偏執(zhí)狂來說,負(fù)面的、激烈的反饋,遠(yuǎn)比平淡的幸福,更能刺激到他。
我以為我在測試他。
原來,他也在測試我。
或者說,引誘我。
引誘我撕開他的偽裝,看到他真實的模樣,然后……與他一同墜入瘋狂。
“周嶼,”我扶著柱子,強迫自己站穩(wěn),“我們……我們談?wù)劙伞!?/p>
“好啊?!彼廊煌猓瑐阋廊环€(wěn)穩(wěn)地舉在我的頭頂,“你想談什么,我都陪你。”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嘴唇上。
“不過,在談之前,”他緩緩低下頭,俊美的臉在我眼前放大,“我想先做一件事?!?/p>
他的氣息,夾雜著雨水的冰冷和一種陌生的、危險的味道,撲面而來。
“一件……系統(tǒng)沒有建議我做,但我現(xiàn)在,非常想做的事?!?/p>
下一秒,他的唇,重重地吻了上來。